白云苍狗,昭日躲身,屋内光线一时暗淡下来。对峙的两人彼此无言,微风吹入一丝不寻常的躁动。
耶律德光眼神一松,淡淡的问:“怎么了?”都说女人心如海底针。也许是他从未如此专注于某个女人,所以对她突如其来的情绪转变无法应对。但因为是她,所以他再高傲此刻也宁愿低声下气。
石重珏冷硬的甩开他搭上肩膀的手,隐忍喝斥:“不要用你肮脏的手碰我!”
“倒底发生什么事?是不是皇后对你说什么了?!”他音量逐渐放大,在发怒的边缘徘徊。面对她没有理由的斥责和贬损已经够容忍了。从未有哪个女人能让他这样!他的问话仿佛对牛弹琴,她丝毫不予理睬。“我在问你话!”一把扯过她,所有的隐忍终告爆发。
“你怕她对我说什么吗?说你荒淫和残暴?”石重珏水盈盈大眼无畏的迎上他,“说她被自己的皇帝亲舅舅强娶为皇后,还怀孕流产,如今被冷落一边自生自灭?!”净白的面孔掠过一丝鄙夷的冷笑,“她没有说!你可能会很高兴,她提起你竟还是一副仰慕不已的表情……”不错,他英俊邪魅足以让全契丹女子为之倾心,作为皇帝他三宫六院都情有可原,但对自己的外甥女染指,她绝对无法容忍!
耶律德光眼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她,试图寻找到她怒气原因。“是因为温儿吗?”不错,他是娶了萧温,但那个时候也是情势所迫。他轻吐了口气,想简单说明个中缘由。“那个时候的我不是你所能理解的……我知道你们中原有一些虚伪的伦理之说。但在我们契丹通婚不论辈分,娶温儿也是契丹一种风俗。如果我能早点遇见你,那么皇后之位一定别无他选……”
他的温和解释被石重珏打断。“你以为我是嫉妒皇后之位么?哈哈哈!”她冷酷的干笑了几声,似乎他是个陌生又讨厌的人。“谁稀罕做你们契丹皇后?我是为她感到可怜,是对你觉得厌恶!原以为你只是残暴、冷血、好战,想不到你还野蛮、卑鄙,简直禽兽不如!”与其说无法接受他是这样的人,不如说她无法接受自己和这样的人同床共枕,无法接受自己对这样的人动情!
“够了!”耶律德光暴跳如雷,猛地站起。“从没有哪个人敢对我这样说话!”他的脸色比天空还阴沉,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因为他们都怕死!”她抵死抗争的个性显露无疑。
“甥舅联姻是契丹风俗,你却小题大做无理取闹,还对我如此不敬!”宠她爱她却不等于纵容她伤害自己!“最近国事繁忙,你好好在双园反省反省吧!”他的压力有多沉重她不知道,不管多累,只要回到双园看到她就觉得是一种解脱和放松。不想和她无聊争吵,于是他决定暂时离开。
“风俗?如果乱伦也是一种风俗,那契丹就等着灭亡吧!因为乱伦繁衍的后代都是先天不足的残障人,根本用不着别人征服消灭!”石重珏尖利的驳斥着。做他的妃子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不需要反省,你干脆把我打入冷宫,或者赶出契丹!”她依旧不知死活挑衅他的容忍。
“啪!”桌子被劈成两半。耶律德光青筋暴起,咬牙怒吼:“你倒底想怎样?非要我发怒严惩你的大逆不道才罢休吗?!”
“哼!不想怎样,只是亲眼见证了你们契丹人的低俗野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愤怒之火被挑起,他从鼻子里嗤了一下。“我们契丹人虽然低俗野蛮却铁骨铮铮、行事坦荡,从不卑躬屈膝做下三滥的事情。你们中原人讲究礼仪廉耻、三纲五常,你又为何会来到契丹成为燕妃?要说起低俗野蛮,恐怕还轮不到我们契丹人。倒底谁卑鄙无耻你比我更清楚!”要回击她的言语冷箭,他有的是措辞。
石重珏被他的话气得哑口无言,胸口起伏不止。
“明日我会南下巡视。不久的将来,我要让你看看,在‘低俗野蛮’的契丹人手中,燕云之地是如何的繁荣昌盛!这段时间里,你就好好的待在双园想清楚,给我一个原谅你的理由!”耶律德光丢下这些话,头也不回的走出房间。
门被重重甩上,发出巨大的声音,狠狠撞击着石重珏的心。强忍的眼泪从脸庞滴落。“你们中原人讲究礼仪廉耻、三纲五常,你又为何会来到契丹成为燕妃?”只一句,就将她所有的严词斥责统统击溃。
这晚,耶律德光没有到双园来。宣政殿内灯火辉煌,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皇案上一大堆卷宗,凌乱繁杂。仰着头,耶律德光斜靠在龙椅上,表情烦闷。不一会儿,进来一位少年,约莫十六七岁,一副气宇轩昂、沉稳内敛的样子。
“皇叔,你找我?”少年来到耶律德光面前,温文尔雅的问。这位少年正是他死去的兄长耶律倍之子——耶律阮。
耶律德光做好对他释然一笑:“我让吉刚前去看下的,如果你睡了就算了,想不到他还是惊扰到你。”
“没有,我正在看汉人的医书呢。”耶律阮直言,眼里露出回味的笑意。“最近皇叔国事繁忙都很久没有找我聊天了呢。”
耶律德光仔细看了眼他,不觉叹息着:“像!阮儿真和你父亲小时候一个样……”当初李从珂拿耶律倍做人质,耶律阮幸好被父亲的忠仆救走。他费尽心思才找到这个侄儿,接回契丹用心栽培。想不到和他父亲一个样,就是对汉学情有独钟。出于治理燕云的需要,同时也是爱屋及乌的缘故,耶律德光对汉学也表现出相当的兴趣。闲暇之余经常和耶律阮坐而论道,听阮儿讲说或参与讨论汉学典故,从中寻找启发。“皇叔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是你父亲当这个契丹皇帝,治理燕云或许会更得心应手。”
“皇叔说哪里话?您的英武决断不是他人能及的,你是我努力学习的榜样呢!”耶律阮一脸诚恳的说,“今后我会好好努力,要做像皇叔这样的人,早点为皇叔分忧!”
“哦?阮儿有这个志气就好。日后皇叔一定会多让你历练历练。”内心阴霾在和侄子的交谈中被稍微驱散开。笑容过后,耶律德光露出一副烦闷的表情。
耶律阮细心的观察到这一变化,直率的问:“皇叔有何烦心的事?不妨说给侄儿听听,即便不能解决也可以分担一下。”别人都畏惧皇叔,可是在他眼里皇叔像父亲般慈祥和亲。
耶律德光长叹了一下,别过头淡淡的问:“阮儿,你经常看汉人医书。里边有没有提及近亲通婚生出残障人之事?”
“呃,有啊。汉人医书上说,近亲通婚多会生下愚笨残障儿,即便少数心智正常也会有身体上的缺陷。”耶律阮低下头,迟疑了一下,呐呐的吐出:“听说皇后就是姑姑质古公主和舅爷爷生的……我看她经常嘴唇发紫,应该是心脏不好。医书上也有记载这是近亲通婚生下的一种先天残障。我曾经无意听到宫女们议论,说皇后因为怀的是怪胎才保不住的……”抬头看到耶律德光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止住了话音。
“契丹通婚不分辈分,近亲也可通婚……阮儿,你说该怎么办呢?”隐痛被无意触及,耶律德光发出一声困兽的叹息。
让耶律阮不敢相信,皇叔竟然也会有困惑的时候。思考了良久,他鼓起勇气朗声回答:“皇叔,我认为部族兴荣关乎契丹国运。千万契丹铁军无不是勇武之士组成,所以提高族人体质尤其重要。旧制陋习理应废除,侄儿建议皇叔下令禁止近亲通婚!”
一语中的,耶律德光目光一闪,仿佛某跟心弦被拨动。“阮儿的提议不错!皇叔会慎重采纳的。”
深夜,耶律阮离开后,空旷的宣政殿内一个埋首疾书的身影直忙碌到天亮。东方破晓,从皇宫传出一道圣谕:契丹各部族严禁三代以内近亲通婚,鼓励胡汉联姻……
当太阳跃起地平线的时候,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从皇宫出来向南进发。晨风中,锦旗飘扬,骏马奔腾。耶律德光一身左礽战袍俯身骑在马上,马鞭挥舞驰骋在碧绿无边的草原上,黑色披风迎风拂起,一双幽深的鹰眸凝望着远方。阳光下,棱角分明的面孔愈加坚毅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