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以经典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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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美味之鼠

著名报人张友鸾是个妙人,每著文不忘调侃。他写优生学家兼心理学家潘光旦时,贴着潘的身份,讲了一个食鼠的故事。读过,感到调侃有时比正论要深刻得多。张友鸾是这样描述的——

一九四0年,潘光旦在西南联大执教,任教务长,同时研究优生及心理学。其时云南多鼠,潘深受其苦,使每天晚上张夹设笼捕之。有一日竞捕鼠十余,剥皮斩头,掏取内脏,洗净切匀,让夫人治为肴馔。夫人皱着眉头问道:我做饭,每日三餐虽说不上丰盛,却也常有鱼肉,今日为何以此苦役相难?潘解释道:我这是为了学术研究,不关伙食,请你一定要帮助我。夫人无奈,只得切葱拍姜,烹以酒。少顷煮沸,竟甘香扑鼻。潘大喜,欣邀好友亲朋数人,其中还有同作心理学研究的教授和学生,谎称偶获野味,欲与诸位分享。鼠肉端上桌来,潘举箸相邀,张口大嚼。众客闻香而动,应声共啖。撩而咀嚼再三,竟不辨是獐是鹿。一客问道:此肉质细而嫩,且味道鲜美,不知是何野味?潘笑而应日:鼠肉。众客哗然。想再尝一块的停住了筷子;嘴里正咀嚼着的则吐了出来。见此情景,潘一再保证,其中绝无有害身体健康之物。但无论怎么劝说,直至终席,终无问津者。潘光旦教授轩然而笑说:我又在心理学上得到一条证明。

鼠肉质美,且无害,非秽哕之物,人之所以不能接受,盖先入为主的观念使然,即:鼠之惑,不惑于鼠,而惑于人心。

取“惑于心”的视角,再去关照熟悉的物事,感觉就大变了——

英伦散文,文字净雅,论理谨严,是很耐咀嚼的。长期以来,几个英伦散文的选本,一直是作为枕边书而悉心揣摩的。但读过爱尔兰作家乔治·摩尔的《一个青年的自白》之后,就再也没有阅读的兴趣了。即便是硬着头皮读上几页,也是兴味索然,直感到,它谨严的观念的背后是陈词滥调,净雅的文字背后是装腔作势。

乔治·摩尔揭露了一个真相:英国散文的作者,都是一些三流的作家,他们被证明在小说上已属无能之后,才去操弄散文。“在英国,只有劣等的头脑才想写散文。”乔治·摩尔说得直截了当,很是无情。他还列举了笛福的例子。笛福因为著名的《鲁宾逊漂流记》而成为杰出的作家,但是,他的其他文字,也就是他的政论、随笔和散文,却都是文学垃圾。为了能够发表,他可以把自己的笔卖给任何一个愿意出钱买他文章的人。“一个作家,一旦他写出了一部杰作,他就不再是三流作家了。”笛福的成功说明了这一点。尽管散文占笛福创作总量的大部,尽管他的散文与其他同类怍家相比毫不逊色,如果没有《鲁宾逊漂流记》,他什么都不是。

或许乔治·摩尔写的是“酷评”,在极端中有失公正;或许英伦散文本身尚具有一流的品质,有不可湮灭的文本价值;但是乔治·摩尔的话,依然有颠覆作用——作为读者,我再也不能用确定不移的眼光看待那些作品了,我的阅读快感消失了。

鼠肉无辜,错就错在我们知道了是鼠肉。

钱钟书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肯定遍尝了这种文字颠覆文字的况味,所以他用广采中西佳句的手,去结构他的《管锥篇》和《谈艺录》,让别人在纸面上互相撕咬、丢乖露丑,而自己在背后偷偷地笑。所以他耍拼命地推拒崇拜者的拜见,且说:鸡蛋好吃尽管吃就是了,没必要去晋见鸡婆。在得意之中,他也没忘记,鸡婆的形象是很不雅逊的,堆满屎溺和乱草的鸡埘就更不雅逊。

所以,钱钟书也是个妙人,妙就妙在,既知鼠,又烹鼠,且食鼠。

人世间,还有一种妙人,那就是美人堆里的真美人儿。

即便是在众星捧月般如梦如幻的胜境中,她也不会恣意绽露,忘乎所以。她始终清醒于自己美丽背后的真实成色——

她知道真实的自己,有淡淡的狐臭,腋下的芬芳,源自香奈尔一号;她知道自己有很深的哀愁,灿烂的笑容之下是暂时被遮蔽的阴郁;她知道自己在睡眠中,会不由自主地诞下口涎,且伴以毫不女性的鼾声……还有,在独处时,眼袋会发黑下垂,居室会凌乱不堪;还会不择时机地放屁,忍俊不禁地傻笑,傻笑时口腔深处的龅牙会忽隐忽现——总之,鼠相难改,鼠迹狼藉。

所以,真美人美就美在懂得韬晦之术——她不让人轻易接近,更免谈闺帷之事,她矜持神秘,内敛避俗,弄得很私密。

私密使她不漏败象,便有猜不透的魅力,便有接近完美的美丽。

这就是国色天香的真相!

所以,真美人与大智者是同一类角色,她不是美在天生丽质,而是美在后天的智慧——

让你只知道是美味,却永远不知是鼠肉。

正如乔治·摩尔所说:诗之美在于晦涩,肉欲之美在于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