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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邻 居

人,是需要关照和守望的群居动物,但靠得太近,也容易产生厌烦和伤害。要允许人类发泄兽性,但更要提倡人类克制兽性。

——胭脂泪

阿王

阿王是67年生的,叫小王好象没了资格,叫老王又有点残酷,不晓得哪能,大家就叫她阿王了。

阿王看上去就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枣核脸型,高颧骨,细眼,嘴唇厚实,颧骨上总是有两块不褪的红。女人的腮红本是很撩人的羞色,可惜阿王的红长在颧骨上,便象是打上了此生受苦受难的标记。女人的细眼本也风情,可惜阿王的眼是细而滴溜滚圆,有点象绿豆眼,要是男人,那就叫王八眼。

阿王长得最糟糕的,是她的双脚。平胸、粗腰,与她的脚比起来,都是小儿科。阿王长着一双外八字脚。外八字脚的朝外咋吧,女人生养过后的宽胯,还有常年体力劳作形成的塌腰,再加上头颈前伸,满脸低眉顺眼的表情,这一切,使她看起来,象是一个早年间得了杨梅疮,又延误治疗,乃至终身不愈的苦命人。

阿王的确是个苦命人。她从陕西农村来到上海已经九年。九年来,她一直做钟点工。我记得2000年时,上海的钟点工是五块钱一个小时。其实,我一直是个穷鬼,但我真的没人教导,很早就懂得请阿姨洗衣服,也偶尔叫钟点工来打扫。2010年的时候,阿王是我的邻居,她和河南来的小张,住在我对门的301。2010年上海的钟点工已经涨到十块钱一个小时。阿王说,“我每天做十二小时,一天赚一百二十块,一个月算三十天就是三千六百块,刨去房租吃用开销,要攒下三千,哟,要攒下三千还差些……”阿王的口气,好象一个月赚三千是个天大的数目,何况还是这样不带休息不准生病地死做。

“我要是你,就情愿回老家去……”有一次,我在厨房烧饭,阿王赶回来下一碗面条,我忍不住朝她建议。

阿王趴开着双脚,捞面条的筷子在手上抖了一抖,又大声吸了吸鼻子,才说,“我他妈早就干不了农活了……在这做钟点工,比干农活轻快。”

“那你不知搞个板车推着,贩点四季水果啥的?”我很固执地朝阿王建议着,我的眼神,我知道,有那么一丝天真和不太好惹。

一个暮春的早上,我送了孩子回来,把阿王与可林堵在我家的床上。可林是我法律意义上的丈夫。门反锁了,钥匙开不开,我便极有耐心地一下一下慢慢敲着。可林故作铿锵地让我出去转一圈再回来,我不予回应。

门还是从里面开了。阿王趴着脚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踉跄从我身边逃走,我十分冷静地看着她,她一边逃一边还不忘和我打声招呼,叫我“大姐”。我比阿王小八岁,但她一直叫我大姐。有时候,某种被强加于身的尊重,同样叫人厌恶,又没奈何。

301门里的小张,还有302的江阿姨,都很失望。她们各自躲在屋里屏息静气,等着听我嚎啕大闹,但我却啥的反应没有。我知道,我有时没有反应的反应,容易激怒人,但我改不了。可林因为对我没反应的恼怒,加羞惭,便顺手摔了一个杯子。杯子摔碎的声音很刺耳,为了对这刺耳的声音做出应有的反应,我将可林掉在地板上的红短裤拾起来,拎在手中抖了一抖,然后“嗤”地一声冷笑,我便将那条红短裤扔在了可林乱发蓬蓬的头上。

我扫了地板上杯子的碎片,端去厨房倒掉。小张和江阿姨正在厨房戚戚促促密谈着什么,见了我,便象有意似地戛然而止。我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唯恐天下不乱,故意绷得铁紧的背脊,不由得心里一声冷笑。我用力将杯子碎片倒进垃圾桶里,又咳嗽两声,接下来便以一种喜庆的口气大声说道,“哟,江阿姨,又带小张去买便宜带鱼了……啥时我也跟您去一回。”两个女人便如释重负般讪笑起来,一派和睦里,又似乎对我,有着莫名又深深的,恨意。

我也有深深恨意,但不是对阿王。

那以后,阿王见了我,便好似短了一截似地将头一缩。但我并不在意,我便老是主动和阿王打招呼,因为,我喜欢偷听阿王给她老家打电话。我对她那种垮垮的陕西方言特别感兴趣,而且给老家打电话时,阿王脸上那种眉眼的生动,简直无与伦比。我说的眉眼生动,不是快活的眉眼生动,而是愁苦。那种愁苦,堆在已经苦得不得了的五官里,那种愁苦,浸在那垮垮的陕西调调里,真的无与伦比,叫我这样细细偷窥的人,有一种说不上的快活。

我很不是东西。要是让我亲自观赏一场阿王与可林的交欢,我想我也是愿意的,也会有类似偷听阿王给老家打电话的快活。我真的,很不是东西。

阿王有两个孩子,女儿大,儿子小。陕西调调的方言我并不能全部听懂,但电话的主题,永远是钱。阿王的丈夫用垮垮的陕西调子在电话里,一次又一次,问阿王要钱。阿王要是哪次不那么爽快,唠唠叨叨又急赤白咧在电话里说了过多的陕西话,手机里便很容易传出一个很难听的男声,“额把个兔崽子书停下罢咧……”阿王便彻底服软服输。再在厨房里下面条时,那鼻子吸溜得声音便湿淋淋一塌糊涂。

我象鬼一样立在阿王身后听她吸溜鼻子。她一转身见了是我,吓一大跳,一声呼唤“大姐”,那简直是身不由己。

“别叫我大姐,我比你小八岁呢。你干嘛不和你男人离婚?”

阿王突然惊呆似地看着我,确定我没有羞辱恶意之后,嘴角一咧,露了哭的意思,似乎觉得还是不合适,便又立刻止住,继续大声吸溜鼻子。调整情绪大半日后,阿王突然说了一句话,陕西话,“额都九年木沾男人咧……”

阿王吐了苦水之后,不哭了,搞得我很想哭。我第一次,为自己对阿王浓重的偷窥欲望感到羞耻。我对她说,“你要用,就用吧……”

阿王象吃了枪子儿一样瞪大绿豆眼看着我。我朝她点点头,非常诚恳地重复一遍,“真的,我没事,你要用,便用吧。”

“大姐,额……舒服。”阿王老实得惊人,她的陕西话,很是了得,那“舒服”二字垮垮的发音,韵味深浓,差点将我击垮。我闭起眼睛,想起自己“舒服”的时候,忽然很想哭,又很想笑。我一直待人不太热忱,但这时,我捉了阿王粗糙的双手,很深情地说,“阿王,大姐,你舒服,便尽管舒服,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