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宠爱
5625800000059

第59章 拆白党2

秦旭玲是在林丁的住处讲述她自己的故事的。那是上海西区一所八十年代末的老式公房。一间小小的蜗居,有着斑驳的木质地板,和一扇小小的向南开的窗户。

秦旭玲讲述的过程中,一共抽了六根烟。她抽完一根,林丁就无声无语划着一根火柴,再替她点上一根。林丁是用怀旧的火柴点烟的女人。她拉开自己的抽屉让秦旭玲欣赏过,她有整整一抽屉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老式火柴。

秦旭玲消瘦的手指,轻轻抚过林丁满抽屉的老式火柴,象轻触着一个忧郁深浓的梦境,似懂,也非懂。她什么也不问,仍旧体谅地将林丁的抽屉,徐徐关闭。窗外南风微起,掀动帘拢。林丁抽噎着,向秦旭玲展开一个弱弱的拥抱,“我,是喜欢张国荣的。”她这样说。

林丁带着秦旭玲去了温健楚的墓地。温健楚的遗照,温文尔雅,是一个戴眼镜的标标准准的斯文上海男人。他的眼睛在眼镜之后低垂着,嘴角若有所思微微轻扬,扬着淡淡微笑,也扬着淡淡哀愁。秦旭玲盯着温健楚的遗照看了好久,很轻易地看到了林丁女儿温素素神情的渊源。再仔细看下去,也看到了和林丁极度相似神情的渊源。最后,她终于看清了这种种相似神情的总源头,果然,林丁是喜欢张国荣这样的男人的,他们一家都是这样的神情。

“你这样,怎么行呢?”秦旭玲对林丁不无担忧。但是林丁说,“能行,这一切,很够。”

真的,够吗?

秦旭玲读林丁发给她的《不朽的雨季》,将一个不眠的夜,燃烧至半。“华上行……”她念叨着这个有点拗口的奇怪名字。林丁特意注明,是读hang,不是读xing。可是,秦旭玲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是读hang,而不是读xing呢?

事实上,没有华上行,林丁便无法带着女儿素素在上海存活,她根本连独自在世间存活的能力都不具备。华上行是林丁生命中,一位务实的故乡人。他开朗、高大、英俊,家世优良,行伍出身,而后从商从政,一路顺风发达。

当年,华上行开着一家玉器店,林丁在他的玉器店里做营业员。他向她示爱求婚。

“玉儿,做我的镇店之玉,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 他对她说

“我,是喜欢张国荣的”。林丁的回答,和她的目光一样,如梦如烟。华上行和张国荣毫不相干。

象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玄机桥段,温健楚出差到宁波开会,他逛了上行玉器店。没有付费,甚至招呼都没打一个,温健楚不费吹飞之力,劫走了华上行的镇店之玉。

温健楚将林丁带去上海做太太。温健楚的八旬老母,见了林丁之后,就从自己枯瘦的手上脱下一只通透的玉镯,套在她的手腕上。她说,“是老温当年留给我的。”

温母也是抽烟的,用那种极精美的老式火柴点火。林丁记得,温母的抽屉,是满满一抽屉各式各样的精美火柴,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种火柴盒子上,还印着极鲜艳的妇人照片,乌发红唇,丝绸的斜襟衣裳,盘扣百转千回。可惜,温母没有等温健楚和林丁结婚摆酒,就先行一步。她睡着在纱帐笼罩的雕花宁波床上,穿着色泽鲜艳的斜襟衣裳,盖着绸缎锦被。她给自己略施粉黛,仿佛回到年青时代的唇红齿白,却又舒眉垂目,一派慈祥。她发白如雪,头枕着鸳鸯戏水的绣花枕,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

温健楚在母亲葬礼过后,告诉林丁,他父亲在他四岁那年就死了,是咳血死在母亲的怀里。“他当时,穿着雪白的绸缎睡衣,头发墨墨黑。”温健楚说。林丁那一刻便想起《胭脂扣》中的十二少和如花。温母给她的玉镯触碰着手臂,微生凉意,却又沁人心脾。

温健楚出事时,林丁已经现了怀,六个多月了。车祸发生在高速公路上。他在医院里,保留最后的神志说,“回家”。于是,便回家。林丁笨着身子,给他换上雪白的雪纺绸睡衣。他的头发,真是墨墨黑。他最后示意林丁给他戴上眼镜。林丁给他戴好眼镜以后,他就试着给林丁一个笑容。他的笑容,在唇边,开成一朵鲜红的花。血染红了牙齿,淹没了最后的声音,只留一个空洞的唇形——shangxing。温健楚最后说。

温健楚念了别字。他将shanghang, 错念成shangxing。而林丁认为,温健楚之所以念了别字,是因为太过伤心——shangxin,才是shangxing,这一声错误留言的终极渊源。

华上行穿着一袭深黑的长风衣,戴着一顶卓越的礼帽出现在林丁面前,那时温健楚还没有满七七。她就要临盆了。她挺着高耸的大肚子,双手后撑着孑然腰身,茫然而惶恐地望着华上行。华上行,在温健楚的遗照前,欠身摘下礼帽,缓缓三鞠躬,然后,他返身,将林丁拥在自己怀中。他十分体贴小心地关照着她的大肚子,却又在拥着她肩头的手臂上,毫不犹豫地多加了三分力度。

“我娶了太太,她叫金眉,是洪顺瓷器店何老板的千金。”华上行说。林丁的眼泪,正缓缓地经过自己的脸庞,一滴滴,落在华上行的肩头上。

林丁褪下温母为她套上的玉镯,将它交给华上行。她和她即将到来的孩子,这和温氏有关的后继,要靠玉碎,来成全与世界尚未谋面的残生。可是,华上行阻止了她。他仍将玉镯套还她的手上,不容商量。“你戴着。”他说。她便只有含泪听他,戴着。一直戴着。

孩子出生时,华上行象个真正的父亲般操持一切。他遵从林丁的意愿,为孩子取名素素,从温姓。素素满月那天,他便迫不及待去老凤祥金店,买了一块小小金锁挂件,用红丝线穿了,小心翼翼给孩子戴上。金锁很小,小到容易将那锁的正反两面,以繁密线条构筑的秘密错看成花纹。林丁将女儿的金锁取下来,举到夜灯下细细端详过,她看清楚了,那些线条,正面和反面,加起来,其实是四个字,“今生如意。”

林丁成为华上行戴着的一只隐形玉镯,戴在他的心里。他把她养着,在上海西区一所八十年代末的老式公房里。他自己,在宁波与上海之间,两地奔波,恍然经年。

秦旭玲在林丁那里,关注过那双男式拖鞋。春秋天的时候,它是深藏青色的灯芯绒拖鞋,夏天的时候,它是深藏青色的塑料拖鞋,冬天的时候,它是深藏青色的绒毛拖鞋。但秦旭玲,一次也没遇见过华上行。

秦旭玲做皮货生意,比较忙碌。林丁接女儿时,便将秦旭玲的儿子一道接回自己家里。一男一女金童玉女般的两个小孩子,能迅速将悠悠沉寂的房间,带来活泼生机。

林丁总是被孩子温暖着情绪,她含泪微笑,积极去做一些琐碎家事。那种情况下,她的厨房里,水斗中总是浸着一盆碧绿的青菜,一锅好汤,在灶头上用文火笃着,随着呼吸,香气四溢。她的全自动洗衣机里,总是有着勤劳运转的声音。太阳快下山时,她从南窗收进晒干的衣物,阳光的香味,那么鲜明地留在衣物上。如果那样的黄昏时段,每天会有一个男人准时推门进来,在玄关处脱鞋子,放公文包,取报纸……如果是这样,那究竟是天上,抑或是人间?

而天上人间的幻象,多半是一半一半。准时来报道的,总是秦旭玲。她带着疲倦和浸透到血液里去了的皮货气味,来接他的儿子,母子两顺便在林丁这里蹭完一顿温情晚餐。

秦旭玲还是看出了林丁的渴盼和失落情绪。她的目光,盯在那双寂静的男式拖鞋上,好半天,才问,“为什么,他老不来?”

林丁若是这时正在擦餐桌,餐桌就默默哭了。“他……是来的,只是,他……好忙。”

“他的事业在宁波……”

“他的家在宁波……太太孩子。”

“他的儿子,比素素小五个月……”

这些是林丁细细碎碎的回答,和细细碎碎的眼泪混在一起。秦旭玲,静静听着,有时,会自己点一根烟。再后来,秦旭玲会在林丁接了孩子的下午,风风火火给她打一个电话,“林丁,别带孩子们去你那了,把他们带到我这来吧,你到我这来做饭。”秦旭玲是比较务实的,她的皮货店与她的住处,相距不过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