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主任是个强硬派,讲究的是事实和原则,经过积极的科室讨论和仔细的病例分析之后,他认为我们处理得当,没有什么漏洞,所以绝对不能让步,否则每个病人家属都会从中取经,依样画瓢,有事没事都来吵一吵,在如今极不完善的医疗环境下是很有可能得到姑息性赔偿,最多无功而返却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
这种作风和某些领导为了息事宁人,躲避利害掩盖真相,反而助长了一部分病人家属的不正气焰形成鲜明的对比:姑息妥协不但直接导致经济损失,还会养奸,在社会上造成极坏的影响,医院若没错,又怎么会低头赔款?
当理不让的坚持比起饮鸩止渴的做法,自然是大快人心广受欢迎了,这也是我们尊重和爱戴主人的原因,可惜这样的人却当不了领导,还要处处受排挤,科室业务也被限制。
时也势也。
有了主任的拍板,我们的底气也足了,在请公安兄弟预先布防的前提下,理直气壮地告诉病人家属有意见的话可以进行医疗鉴定,他们一看我们不怕威胁,闹事的人很多,真正懂事的却没有,想想作医疗鉴定也是医生,捞不到什么好处,再说病房里的病人还需要我们继续治疗,慢慢的也就熄灭了当初的嚣张。
“自己做得正确就不要怕病人的无理取闹,所以平时要严谨,绝不能出一丝原则性的差错。”主任在科室早会的时候针对这件事发出通告。
还是那副表情,板着脸。
“要因利导势,在众怒难犯的时刻,就要首先保护自己,能逃则逃,否则被打了也是白打,他们只要否认,连个人证也没有,病人是消费者,不知是哪个外行的混蛋提出来的。”毛羽仗着比我早来几年,经常跟在主任后面演奏二重唱。
“是卫生厅厅长。”主任说。
我们无语,默哀三分钟。
如履薄冰的工作环境所带来的工作压力是不言而喻的,郁闷只能压抑在心里,却不会消散,总有出头之日,许多家庭暴力与此有关,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各地媒体频频报道年轻医生罹患绝症,有一家医院还特地为此重金邀请风水先生算卦,在医院门口立了块镇恶石,以避妖邪。
以我之见,这完全是跟心情不好导致免疫力下降有关系的,高风险职业却得不到高安全保障,就算是手术当中不小心感染了艾滋病毒,也要自费注射疫苗,实在让人寒心。
每次郁闷的时候我就回到家里打开电脑操起过时的射击游戏quake,沉重的枪械,横飞的血肉,逼真的惨叫,杀与被杀显得那么直接,不像现实中那般骑墙和阴暗。
“你知不知道你的脸有多难看?”方菲坐在我旁边,看到我只顾玩游戏而不去理睬她,心里有些不开心,要知道她也是刚刚下班回家,说不定心中也有如许需要控诉的忿语。
但我自私地只顾自己。
“我本来就很难看,你好看就可以了。”看到敌人粉碎的头颅,我心中的郁结才稍稍有些疏通。
“我就是比你好看!”她也有点气了。
“要不怎么叫鲜花插在牛粪上。”我还有点得意,继续我的厮杀。
“少臭美了,花落谁家,还不知晓呢!”我没发觉她的位置已经离我有些远了。
“好啊,那我会恭喜你的。”我洒脱地抬抬手,转眼间又到了另一个战场。
“……”她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看看时间,不好,都六点了,还没吃晚饭呢,赶紧从柜子里翻出两包挂面,兑上几颗青菜,加点肉丝,就成了香喷喷的美食了,肚子饿了,啥都好吃。
“菲菲,吃饭了。”房门关着,估计她累得睡着了,我敲了敲门,没动静。
“起来吃饭了,待会儿面发胖,就变疙瘩了。”还是没动静。
怎么,还不领情,不会生气了吧,我刚才又没说什么,掏出拳头,重重地敲了几下。
“不吃了是吧,饿坏了可没人心疼噢。”我自己也饿得提不起声了。
我拿茶杯倒扣在门上,紧贴耳朵,窃听了许久,终于听到一丝咔嚓声,还好,说明里面还有活物。
正在我得意的时候,门突然猛地往里一拉,一个没提防,加上做贼心虚,我的身子就直接往房间里滚了,倒在床下,头刚好撞在床角,痛得我眼冒金星,死去活来。
茶杯跌落地上,幸好是钢质的,要不碎成断片还不割破我的花容月貌?
方菲站在门后,也不来扶我,板着脸,冒着阵阵冷气,看到我狼狈的样子,终于又忍不住“扑哧”一笑,然而马上又忍住了。
也怪我脑子敲坏了,莫名其妙居然轮到我发火了。
“爱吃不吃!又没强迫你,耍什么小姐脾气。”
大概我的声音很大,或许脸色也不好看,我看见方菲的眼神有些怀疑,继而惊慌,愣愣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有点不对劲,捡起杯子,拍拍身子,故作笑颜小声地说:
“我的意思是……”
还没说完,她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把我推了出去,因为没有心理准备,我同样狼狈地滚撞在客厅沙发脚上。
“砰!”门被紧紧地关上,不管是叫芝麻还是大豆黄瓜,都不会开了。
今天天气不错,挺风和日丽的,这是哈工大某个牛逼强人自创的脍炙人口的Rap。
我的心情却并不好。
方菲已经不睬我三天了,每天上班下班都是以“砰”地关门作为见面招呼。
我也不知碰了多少斤鼻子灰了。
只是还没有阴转多云的征兆。
苦闷的我只好陪毛羽去喝酒。
同是天涯沦落人,师兄因为被嫂子奚落了几句,说什么这么高学历就挣这么点钱,连按揭都要女人分担,早知道还不如找个公务员嫁了之类的,虽说是气话,也委实害得我想做一回拼命三郎,替天行道。
当然只能自己想想,我自己这边还没能搞定呢。
酒像潮水一样从喉咙里退下又涨起,语无伦次,言不由衷,但相同的主题都是一个:这个社会的男人真命苦,注定是要短命的。
各怀心思,却都以杯中之物来兑现。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这是李太白千年之前写的诗句,我敢保证它出自酒后,如此流畅自然的情感吐露,若在清醒时,决计写不出,没有一分傲,二分醉,何来七分狂。
“休了她!”毛羽一拳击在桌上,愤愤而言。
这是他的口头禅,反正我都听了好几年了,也不见得有一丝实际的行动。
“你总是心太软啊。”
“倒也不是这样说,毕竟她也跟我做了这么多年贫贱夫妻,受了很多苦,有时候话不中听是有的,但还没到情非得以覆水难收的时候,要是她真的不愿跟我了,说不定一声不吭就走了。”
“那你受得了每天河东狮吼的聒噪么?”
“年轻人不懂。”他朝我摇摇头,“以后你就会明白了,两个人相处,在不同的阶段总会呈现不同的状态,别人看来不可思议,对于我们来说却是最佳境界,当然郁闷的时候也是有的,所以我经常会出来喝喝酒,调节一下心情,否则,就要出轨了。”
“出轨?这么严重?师兄你好像没有什么寻花问柳的资质啊?”
“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两个人就像两颗星球,相互吸引,却不能完全碰到一起,总是保持着一定距离,运行着有迹可循的的轨道,你若做不到动态适应,就只能出轨,也就是被抛弃了。”
我头已经大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马亮,干杯,你觉得我们怎么样?”毛羽舌头大了,开始探讨更加深奥的问题了。
“怎么样?尽管骨骼奇特,天赋异秉,却生不逢时,还要强颜欢笑讨好别人。”发自肺腑的声音。
“说的好,******就觉得自己这么窝囊!”他忽然变得恨声。
“我觉得压力再大我都不怕,就怕没人理解,拔剑四顾心茫然,何其孤独。”
“是啊,有的时候酒喝醉了想找个人说话却没人睬,都当你是醉鬼或者神经病。”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今天状态真是太好了,老是引起古人的共鸣。
“哈哈,那我也附庸一下风雅,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师兄,我觉得我跟你一见如故,特别亲切和窝心。”
“要不怎么叫同病相怜?”
“不是的,那只是错误的表象,世俗的偏见!我对你的好感是发自骨子里的,有一种无法遏制内心的冲动,就像……”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比喻。
“不会吧,师弟,难不成我们要演《断臂四》?”
“哈哈,我们可以不赞成别人的性取向,却不能贬低人家的真挚情感啊。”
我忽然又正色,神秘兮兮地对毛羽说:
“师兄,不瞒你说,我真的碰到过同性恋?”
“哦,当真?”他眼睛发亮,神采飞扬,显然有极大的兴趣。
“当真!”
“果然?”他伸出舌头在嘴边舔了一圈。
“果然!不但碰到过,而且还有亲密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