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瘦医生Ⅱ(六三)
肝癌,癌中之王,罹患之后就相当于被判了有期徒刑,少则数月,多也不会超过两年,能活过三五年那就算是临床治愈了,相当于中了头奖发了横财,机会仅限于那些因体检或歪打正着发现的小肝癌。
等有症状时前来就诊一般都是中晚期了,癌到尽头,腹水难收,我们能做的就只是明确诊断加上临终关怀,这也是恶性肿瘤的恶劣行为之一,明白结果只是为了让你更加绝望。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但不管怎样,到此为止命运轨迹都已铁定,疾病面前人人平等。
而较之肝癌,胆囊癌简直可以称皇了,恶性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对于大部分病例,我们都是束手无策的。
胆囊紧贴肝脏,有丰富的淋巴血管网,癌肿极易扩散。
胆囊癌早期无特异性临床表现,或只有慢性胆囊炎的症状,早期诊断很困难,可是中晚期治疗又很麻烦:手术不能做,放化疗效果不明显,所有的治疗跟安慰差不多。
——安慰病人,也安慰家属和医生,他们尽心,我们尽力,似乎就无愧于病人了。
腹痛腹胀,全身黄染,日渐消瘦,皮包骨头,癌细胞如谷子撒种一般到处转移,然后上吃不进,下拉不出,整个腹腔融合成一个硬块,活活地胀死,痛死,毒死。
这种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但是永远也不会结束,这就叫做爱莫能助,见死不救。
就算是能做手术的病例,如果肿块已经突破了薄薄的胆囊壁,预后效果依旧不好,而且手术范围大,清扫范围广,创伤极大,耐受不了的病人在围手术期就垮了,抵抗力进一步溃退,癌肿肆虐,反而加重了病程,死得更加迅速。
这就是胆囊癌的必然宿命,很少有人能逃脱得了。
幸免遇难的都是些以胆囊息肉、结石手来行手术切除的,肿块仅局限于胆囊内,淋巴结没有转移,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但毕竟是肿瘤,除非是个傻瓜,谁都会在心中留下阴影,再加上还要接受化、放疗,生活质量大打折扣,心理素质要脆弱一点,差不多也就是个废人了。
唯一的办法只有预防!将它们扼杀在萌芽状态。
问题是有些毛病根本就防不住。
再说傅凡出现腹部症状已有较长时间了,而且呈进行性加重,加上彩超提示有明显肿块,虽然没有出现典型的肿瘤症状,但不要忘记他是年轻人,耐受性总是要强一些。
尤其是恋爱中的人,总是会那么天真地相信人定胜天,爱是一切。
但癌并不理会这一套。
两个月之后或许你就不认识他了。
然后再两个月之后你就看不到他了。
死者脚一蹬眼一闭一了百了,干干净净准备重新投胎,但留给周围亲朋永远的痛,却反复刺激永无休止,父母自然不必说,就算是像我这样只有片面之缘的萍水相逢,也不免为之触痛,以后每次上厕所总会想起以前有这么一位警官和我一起小过便,但物事人非,感叹云云。
毕竟是一个鲜活乱跳的人在你面前枯萎,而他现在对自己的病情还懵懂不知。
我能骗他到几时?再细想,我能骗得了他么?
所以有时候无情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无动于衷就不会感情用事了。
还有一个人,她的感受我也不能不顾虑。
王福儿。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爱傅凡,想不想和他在一起,出了这种事情,绝对是个晴天霹雳式的考验,但不管是什么样的考验,结局无疑都是悲惨的。
身心俱残,遍体鳞伤,努力的结果不会是一场空,却远不如一场空。
——精神幽暗,蜿蜒不灭。
于是乎我是能隐瞒则隐瞒,能瞒多久就多久。
我如果告诉了可可,她肯定会告诉王福儿,那么这个疾病的效应辐射不知要影响到多少人。
我以为我已经做到天衣无缝,却忘记了我天生就不是个演员,更不要说优秀了。
因为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露了破绽。
而且我总是忽略了女人的敏感性。
事到如今,不打自招,我也只好如实奉告了。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最后我是用一声叹息结束本次工作汇报的。
可可无语,她的脸色就像脚盆里的水一样慢慢变冷。
显然她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如果知道是这么个惊天大秘密,恐怕她是宁愿不知道的。
痛苦有时和快乐一样,可以与别人分享,却不会因此减少分量。
我拧干毛巾,捞起她的双脚,轻轻把它们擦干。
“亮亮,我们该怎么办?”她眨着眼睛,几乎要哭出来了。
女人的心总是比较软一点。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我慢慢站起身来,用毛巾缓缓擦手,仿佛一个剑客在擦拭闪亮的宝剑,等待出击,然后镇静地说。
“当然是听你的了,现在你是主管医生。”可可抬头望着我说。
“那我们要尊重事实,也尊重病人及家属的意见,现在看来后果不容乐观,但没看到病理切片的最后诊断还是难以下定结论,因为就算是恶性肿瘤也要看分期类型,傅凡是瞒不住他的,不过要在手术之后再慢慢让他知晓,否则事情会更加糟乱,于手术有百害而无一利。”我沉思着说。
可可点点头,小手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我,我便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至于福儿,暂时不让她知道,这是傅凡的要求,也是我的意思,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将心比心,要是……”
可可忽然遮住了我的嘴巴。
“我不许你这么说。”她的眼圈红了。
“放心,只是打个比方,我身体好着呢,定期半年一次体检,完全没有问题。”我安慰她说,心中却忍不住想起黄教授的话。
金氏胃病是有遗传倾向的,如果不注意保养,反复刺激,就有恶变的可能,我妈就是个例子。
我会不会重蹈覆辙?如果……那么……岂非……
“我慢慢会戒酒的。”我打了个寒颤,不敢想象。
蝼蚁尚且偷生,谁不要性命?视死如归的都是那些追求信念无牵无挂的人,正好借此一劫完成升华,否则太史公又怎会忍受惨无男道的腐刑苟延残喘?
我虽然没有那么崇高的理想,但至少知道眼前有一个为我心疼的女人。
“我不信,你一碰见兄弟喝起酒来就跟拼命一样。”她嘟着嘴说。“今天晚上就喝的不少,菜还没吃呢,就开始喝高度白酒,迟早要把胃喝坏。”
谢天谢地,如果让她知道我还有那个“天赋异禀”,恐怕就连闻都不让我闻了。
“相信我。”我诚恳地看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为了你。”
她一愣,眼圈又红了。
“嗯。我不会跟福儿说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连我都接受不了,她说不定就要昏过去了。”
“不会那么严重吧,我看她对傅凡并不是很在乎,还老是当众责骂和羞辱他。”
“看起来好像是这样的,但他们在一起也很久了,要分的话早就分了。”可可想了想说。
“那为什么傅凡还没有自信,总觉得福儿不大喜欢他。”
“男孩子有几个能懂女孩子的心呢?”可可幽幽地说。
“那倒也是,什么都懂,那岂不是变成女人了?”
“不过你做的不错。”
“这算什么意思?难道我像女人?”我“生气”地问。
“呵呵,那我就不知道了。”
这丫头最近老是算计攻击我,不过能搏她一笑,牺牲一下自我也是很有必要的。
“其实整件事情中最难受的就是傅凡的爸妈了,别人不能知道,他们却一定得详细知情,总要有人管事啊,这么大年纪还要承受这种痛苦,真让人于心不忍。”
“是啊,两个老人家的心里肯定不好过,强忍悲伤还要安慰傅凡,转过身去又有谁来安慰他们呢?”说着她又看着我了。
“不错,这个‘谁’就只能是我了。”我苦笑着说。
“亮亮真乖,一猜就中。”
“那当然了,谁让我是主管医生呢,还在他们面前拍了胸脯打了包票,说起来我正为这事头痛呢,后天就要开刀了,明天要术前准备和谈话,也不知道怎么跟二老交代,万一刺激出个三长两短,我还要先抢救他们了。”
“总有办法的,是不是?你已经是高年资住院医生了,有那么丰富的临床经验,这样的病例也处理过很多了,这一次只是彼此认识,怕说出来的话伤了他们的心,我想既然他们决定来住院手术了,肯定也是有这个心理准备的。”可可用手指轻划着我的手背说。
我知道她是想让我放松,不要有思想包袱,我也赞同她的看法,但心里真的是没有底。
一看时间,有些晚了,该起身了,今朝有酒今朝已醉,明日愁来明日再愁,可可虽然被我使了珍罕良药,但也要好好休息才有疗效,我还是打道回府吧。
这一天,过得好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