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情瘦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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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十八

清晨,我跟着毛羽,毛羽跟着杨兴,三个人呈直线型曲折查房。

我尽力躲避着杨兴的目光,他却不动声色,面无异态,有的时候还给我们讲解几个病例,我唯唯诺诺,不愿和他辩说,或许他真是无意的,倒反让我觉得自己心里有鬼。

昨天晚上那种香艳的场景对于一个喝了点酒的热血男儿来说,这刺激实在有点致命。

心猿意马搏杀间,医嘱上的一个个药名似乎也变成了金灿灿的钱币和香喷喷的美人。

现在我终于知道杨兴为何甘于平凡,就算是在病人的拳头和辱骂之下苟活也安之若素,十余年如一日,勤勤恳恳,无怨无悔。

忍他人所不能忍者,方能成他人所不能成。

今年的商业贿赂肃清活动是国务院下达要狠抓的反腐重头戏,为的就是能让老百姓得到实在的优惠,首当其冲的行业就是医疗和教育,因为这两部门在传统观念中是最最神圣高尚不容亵渎的,从这里开刀,才能体现出明显的效果,深远的影响。

所以,当暴露了其中的点点黑幕之后,老百姓的反应可想而知。

一夜之间,老师和医生成了过街老鼠,“人民教师像蚂蝗,白衣天使黑心肠”,千百年来的光辉形象一落千丈,从天堂坠入地狱,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二十四张病床的路程变得如此漫长,好不容易到了尽头,我借着病历车的掩护就往护士站飞奔。

然后拼命地找活干。

我不敢停下,更不敢和杨兴正面对视。

我的眼前总是浮现那惊心动魄的镜头和冰山一角之下的内幕。

我拿着弯盘做着换药的棉球,碘伏殷红,犹如鲜血,患者的鲜血,难道我们医生真是当今的吸血者,社会的败类,时代的渣滓?

书本上的合理用药个体化已经荡然无存,经济效益变成了首抓问题,其次是自身安全,用药大包围,不管什么毛病先给你用上大量好药,看似治愈的疾病其实已经留下了很多隐患……

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吃惊地回过头,看见了此刻我最不想看见的脸。

一张布满欲望和肮脏的脸。

虽然在灯光下看来还是如此的儒雅和洁净。

我们来到了值班室。

两人。

杨兴让我坐下,先对我笑了笑。

“小马,工作很辛苦,休息天也来上班。”

“杨老师,那是应该的,住院医生,就应该住在医院里随时候命。”我觉得我也很虚伪。

“话虽这么说,可惜劳而少获啊。”

“年轻人还是以学技术为最重要。”敌不动,我不动,我决定将虚伪进行到底。

“不错,有上进心,你现在工资加奖金应该不足三千块吧?”他惋惜地说。

工资1500,奖金1400,加上值班费才够上这个数,我点了点头。

“做得比谁都多,钱却很少,这个社会真是待人不公。”他叹叹气,坐在了我的对面。

“那也没办法啊,整个社会都是这样的,能够有一份工作已经不错了。”

“想想就不服气,我们医学生本科要读五年,本钱多花,读的书更是比普通大学要多要厚要枯燥,每天起早摸黑,应付各式各样的考试,还要不断地热锅炒冷饭,可是工作之后呢,恰恰相反,轻松读书的人都在赚着大钱,拿5000块一月工资的随便找找,更不用说自己办厂跑业务了,而最辛苦的医学生却只能拿着900块的基本工资起步,一年内没有奖金,还要每天12小时留院,做着永无休止的工作,还不能出一丝差错,否则……哎,让人心寒啊……”

他滔滔不绝,说得还真是实话。

若不是昨晚的所见所闻,我此刻一定将他引为知己,抱头痛哭了。

“再看看现今的形势,虽然美其名曰我们医生是参照公务员待遇,每年也在加着工资,可是比起房价的不断上升,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以前2000块一平方的,现在最起码也要6000,工资涨得再快也跟不上这个步伐啊,不靠父母的话,一辈子也甭想买房子了,读了这么多年书,居然连个立足之地也无法拥有,实在让人痛心,更何况谈朋友,平时的交往,个人学习,成家之后还要糊口,养老育小,这都要大把大把的钱。”他愈说愈痛心疾首,愈来愈说到我心坎上。

“所以,小马,这是你应该得到的。”他以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在我的口袋里塞进一个信封。

根据长度宽度我也已经猜到这是什么了。

那可都是我们的伟大领袖啊。

我惊诧自己竟然愣在那里,没有举动!

他的脸上忽然得意地笑开了花,眼睛眯成一条线,就像是看到了又一个处女委身在他的淫威之下。

“好啊好啊,好好干,会有前途的。”

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值班室。

我的脑子再一次高速运转,拿还是拒绝这个问题已经不是第一反应了,他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而我此刻的生活状况也在时时击打着我的心,方菲,房子,未来……患者,生命,血汗……违法,良知,社会……

我居然没有拒绝,没有拒绝这充满血腥的不义之财。

我仔细地点了点数目,轻轻地折叠好,放入皮夹子,塞到口袋里。

然后走进卫生间,用洗手液拼命地洗手,一遍又一遍。

我忽然蹲下,伏在马桶上不断呕吐,眼泪冲击着我的鼻腔……

北往上海的列车在十月的晴空万里下欢快长啸。

好久没出远门了,方菲像小孩子一般兴奋,加上国庆假期,出外旅游的人种类很多,三教九流,层出不穷,如同召开武林大会。

大包小包在走廊上翻滚,孩子找妈妈,鼻涕一把把,列车员推着滚烫的茶水,各种干粮盒饭诱惑着饥饿的辘辘胃肠蠕动亢进。

嘈杂让我疲倦。

兜着杨兴给的钱,我觉得腰板直了,说话底气也足了,还答应方菲到了上海肯定带她去南京路逛逛。

不爱逛街非女人。

我的恶心感似乎已经有所平息,想起远方的母亲父亲殷切的期盼,“腰里别钱,身边带妞”,以这样的姿态去见他们应该有点衣锦还乡的荣光吧。

我觉得我跟着车里的民工没啥差别,尽管我比他们多读了那么几年书。

许多轨迹迥异的人,他们的本质何其相似,而貌合神离的伴侣们正在同床异梦着。

我不清楚我和方菲究竟将归属于哪一种。

人生太无常,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有怎样的境遇,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脑子里的想法也不见得都是自己真正需要的,很大一部份是为了迎合大众而存在,或许只有孤独的人生才会显示特立的个性,不论好坏成败。

车厢是社会万象的浓缩,隔壁座的车厢里鲜明地显示着命运的不同。一对恩爱的小夫妻正在卿卿我我,男得英俊潇洒,年轻而富有,仪姿优雅,态度温和,他的太太则小鸟依人,温柔体贴,偎依在他的怀里与他说说笑笑,不断有亲昵的动作,让周围经过的人都忍不住羡慕不已。

就算是年轻如我,貌美如方菲的我们也自叹不如。

而他们的对面却坐着一个面黄肌瘦憔悴的少女,形容枯槁,原本姣好的面容因生活的困顿而变得苦难重重,她的衣服朴素简单,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子,大约只有两三个月大,裹得严严实实,时不时发出无力的哭啼,却像一只垂死的鸡在哀号,而面对这一切,那个少女显得那么无措,只是垂下头用鼻尖蹭蹭孩子的脸。

同样是人,生活却有霄壤之别。

方菲很喜欢小孩子,小孩子也喜欢她,经常在下班的路上为了孩子逗留,她是真心的喜欢,发自天然的母性。

她注意她很久了,看着这个女孩子如此得外行,连小孩子最喜欢的抱姿也不知道。

“小姑娘,小孩子真可爱,可以让我抱抱么。”方菲终于忍耐不住,走过去,轻轻地说。

少女抬起头,木木地看着方菲,一言不发,把孩子递给了她。

是个男孩,其实长的一点都不可爱,可能是出生于穷苦之家,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寸皮肤都充满了愤恨和怨毒,仿佛极不情愿来到这个世界。

严严实实的包裹让他很不舒服,虽然已是秋天,却热得长满了痱子,而且尿布估计也有好几天没换了,一抱在手上,臊味刺鼻而来。

可爱的孩子人人欢喜,像这样的孩子人人恭而却之。

方菲却全然不顾。

“你是他姐姐么,带尿布了么,再不换的话,屁股要烂了。”方菲焦急地对少女说。

少女忽然红了脸,摇摇头说:“不,不是,我没有。”

“你不是他姐姐?那你是……”

“我是他……妈。”声音低得比蚊子叫还小,听起来却让人如雷贯耳。

我的心头一震。

方菲义愤填膺地说:“那他爸爸呢?”

女人和男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样,当我还在批判现在社会的世风日下,单亲妈妈越来越多,年龄越来越小,考虑应该怎样看待这个严重问题的时候,方菲就直截了当地想到了解决方法。

少女看了我们一眼,她的眼神已经超越了悲伤和痛苦,展露的是一种令人锥心的麻木。

她缓缓地转过头,用手指着她对面的那个优雅男人说;

“就是他。”

这下我们两个震惊的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更让人诧异的是那个男的居然还面不改色,谈笑从容,怀抱另一个女人坦然受之,得意地看着我们,脸上充满着嘲笑和戏弄。

“人渣,垃圾,屎!”我在心中暗骂。

方菲涨红了脸,几乎要冲上去扇他两个耳光,我拉住了她。

既然他们能以这样的方式“和平共处”,我们又何必多事呢?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想收养那个孩子。”方菲紧靠我的肩,痛苦地说。

“别傻了,你用什么养呢,他的亲生父母都不管他了,你操什么心?”

“正因为他们不管,我才要管。”

“这样的人中国不知有多少,这是个社会问题啊,你一人怎能担当?”

方菲无言。

她忽然拿出一支笔,写了一串号码,交给那个少女。

“有什么困难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

这诚恳的话语就是对人世间至冷残酷的挑战。

不管别人以怎样的态度生活着,方菲永远是方菲。

我爱她。

窗外万丈阳光,扫除我心中多日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