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你?”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眼,浑身肌肉紧绷。
“不是我,是傅凡。”可可秀眉微拢,似有忧色。
“唉,他能有什么事?今天都要出院了。”我马上松懈了下来,慢腾腾地拖着步伐。
“你看了就知道了,快点,人家已经急死了。”可可跺跺脚,眉心更蹙。
踏进门口的数秒钟内,我的脑子开始高速运转。
大凡外科病人在出院时常见的问题,首先是切口,疼痛或者是裂开,通常发生在强烈的咳嗽和用力的大号之后,傅凡是腹腔镜小切口,不存在腹部张力冲击的忧患,愈合绝对没问题,其次是发热,术区积液和继发感染都可以导致发热,傅凡术后三天体温就开始恢复正常,复查血常规白细胞也在正常范围之内,本身没有畏寒的主诉,所以基本上也可以排除,剩下的就是些肠道功能紊乱,自觉体虚之类的鸡毛小事,经过逐一分析,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情!
许多所谓的病人的疑虑,只不过是缺少医生一个正确的点拨。
就让我来完成这个最后的步骤,安送傅凡顺利回家吧。
走进房间,我顺势昂首挺胸往前一站,准备给他吃颗定心丸。
可是腰还没挺直,就立刻低下了头。
四双眼睛八道目光从不同角度刷刷刷刷直往我脸上射来,有疑惑,有惊讶,有恐慌,有彷徨。
正对着我的是沟壑纵横的老脸。
原来傅爸傅妈都来了,打理好了大包小包,怔怔地坐在床边,似乎被什么事情吓坏了。
王福儿握着傅凡的手,手在发抖。
傅凡躺在床上,张着两张嘴巴。
是的,你没听错,我也没有看错。
木讷不善言的傅凡确实长了两张嘴巴。
一张是哭剌剌的厚唇大嘴,一张是笑嘻嘻的樱桃小口。
小口红艳温润,笑靥可掬,时不时吐出金黄闪亮的口水,大嘴惨无人色,战栗不止,隐约间发出撕心裂肺的呻吟。
发出呻吟的嘴巴长在脸上,倾吐黄水的嘴巴长在脐边。
切口裂开了!
感染,化脓,积液,聚集,然后在出院的这一天爆裂!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差点扑上去质问它:
“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樱桃小口无比可爱,此刻却让人看着无比讨厌。
每一次傅凡痛苦地挪动腹部,它都微扬着嘴角,似在哂笑。
哂笑我可怜的自信。
偏偏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我忽然想起易庄谐曾说过,腹腔镜肚脐眼切口,少有问题,但一旦有问题,没有十天半个月,很难愈合!
中彩票也没这么好运气啊,怎么就让我碰上了呢,昨天傅凡说切口发痒,还以为是好事呢,敢情是细菌发酵,算准时机在出院时分让我的丑一次出个够。
大意失荆州,大意失街亭,大意失威信,大刀阔斧都过来了,今天却要栽在这个小小切口上。
真是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要知道老百姓对于手术最看重的就是切口,俗称刀口,平素没事就喜欢挺着肚子和病友比谁的刀口长,谁的针数少,对于肚子里面的状况反而很少在乎,所以切口的愈合程度尤其是平整和细巧直接成了衡量这个手术成功与否的金标准。
照这个标准,我这个手术无疑是“失败”的,不论是多么微创的切口,脏兮兮的脓液已经将我的前功彻底覆灭了。
“马亮,这是怎么回事?”
“马医生,会不会有问题啊?”
“亮亮,你看看……”
大家一起发话,只等我的交代。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总要有人来接手,而且一定要终结这个现象,总不能让傅凡每天大口对小口。
我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迅速回过身拿来一个换药碗盘进行实地考察。
碗盘里有纱布镊子剪刀棉球四大基本刑具,傅凡的肚子立即紧张如板。
“傅凡,不要怕,这只是脂肪液化,常见的术后切口并发症,主要是营养太好了,切口里面都是油脂,缺少血供,所以难以生长,你是不是吃过鸽子汤什么的?”我不能否认不良愈合这个事实,就只好用另一个相对温和的现象来粉饰。
因为真话通常会让人心惊肉跳,这对于治疗是没有一点好处的。
“是啊,阿姨每天给他炖一个鸽子,说是民间土方,对长切口很有好处。”王福儿想了想说。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一家子同样不能免俗,喝什么鸽子汤,给病人吃还不如给我们医生补,呵呵,当然是句笑话。
“鸽肉滋肾益气,去风解毒,确实有不错的药用价值,可就是因为被过分扩大化,导致养殖鸽子的商业化,笼子里出来的鸽子都被喂得像油淋鸡一样,胆固醇含量比家鸽要高出十几倍,吃这样的鸽肉就像喝油,往往会适得其反,当然不一定就是这个原因,但我确实应该早点跟你们说的,都怪我大意啊。”我尽量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心中思量着对策。
“啊?马亮,那肠子会不会烂出来?”傅凡脸色发青,咧着嘴叫苦,就算开刀那天都没见他这么痛苦过。
“不会,你多虑了,皮肤下面是筋膜,筋膜下面是脂肪,脂肪下面是肌肉,肌肉下面是腹膜,腹膜里面才是腹腔内各脏器,术中每一层都给你缝合过的,我查清楚了,这次问题只是在皮下层,不会影响到里面,等长好了就跟没发生过一样。”我一边解说,一边仔细打量这个冤家。
这是一个锥形瓶样的感染腔,瓶颈小,底部大,排出不畅,脓液淤积在内,现在以火山喷发之势从皮肤溃破,轻轻一碰就会汩汩涌出,看来非用纱布填塞引流不可,否则外面切口长得快,里面没弄干净,过几天又爆出来,那就经久不衰,千年不愈了。
“马医生,不会有事吧?”傅妈小心翼翼地问我,一副懊悔不已的样子。
因为鸽子就是她炖的,此时此刻,她肯定是悔得肠子也青了。
“切口长好了就没事,伯母,您别担心,肚子里是安全的,不受影响。”
“那要是长不好呢?”她还是不放心。
长不好?那可是会发散扩大,沿着脐静脉侵袭腹腔,引起多发脓肿,真的要肠穿肚烂了!
“会长好的,我担保。”我不想恐吓老人家,随手用力一揿,切口现出感染原形,龇牙咧嘴,脓如泉涌。
“救命啊——”傅凡如杀猪般叫了起来。
“没事没事。”王福儿抱着他的头,柔声安慰,却也不敢回头看这个惨象。
可可的脸色越来越沉。
我的心情也越来越重。
我可从来没看到她这么严肃过。
这等于介绍熟人来买东西,结果却买了个次品货,又不能退货,碍着彼此的情面,大家肚子都不舒服。
当然最不好受当然还是我们傅凡警官。
该不会影响他的人格以至于今后产生虐囚事件吧,那我的罪过可是大了。
“有痛觉是好事情,恢复起来更快。”我赶忙解释。
“为什么?”也分不清是谁的声音了,反正是有问必答,谁让咱出事情了呢,就算有理,也得低头三分。
“说明里面的组织还是有活性的,不是腐败无用组织,只要撑开死腔排尽脓液,创面贴牢,就能自行愈合。”
“那就谢天谢地了。”
“小马,那是不是还要住好几天?”傅爸问。
“伯父,我想不需要,只要每天来我这里换药就行,这样吧,为了放心,我去问一下易主任,听听他的意见。”我感觉到一个人承担责任压力实在太大,需要由上级医师定神安心。
当然定的是他们的神,安的是他们的心。
易庄谐看到这个场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做了和我类似的动作和步骤。
不同的是他的动作更加精致,步骤更加细密。
他用血管钳伸进脓腔,上下左右慢慢探查窦道,比较深度,广度,又在切口周围的皮肤按压判断是否另有原发感染灶。
他用剪刀轻轻刮擦创面,仔细观察肉芽颜色,水肿状况,又做了腹部触诊,胸部听诊。
他甚至还将恶心的脓液放在鼻下深深地吸闻。
然后站起身来神思自若地对他们说:
“回去吧,每天来换药,如果渗出多,早晚各一次,会好的,医院里病菌这么多,而且都是耐药顽固的菌株,住长久容易得院内感染,非常可怕,家里吃得好,睡得好,对创口愈合都是有利条件,当然心情也要开朗,这是局部的小问题,不会影响生活和工作,放心,小马可以顺利解决的,需要的只是时间和你们的配合。”
既然易主任都这么说了,他们心头的疑虑就算不烟消云散,也差不多烟雨飘渺了,于是对我的信任重新点燃,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可可帮忙搬运行李也跟着去了,因为傅凡同志勉强只能自保,不能算他是个劳动力。
住院十天,留下一个胆囊,带走一张嘴巴,他也算不虚此行。
尽管这个治疗还不能划上完美的句号,现在至少应该做个阶段小结。
分析问题,汲取经验,提出要求,指导今后工作。
这样的总结通常需要有领导在场,因为报告的结尾总是把功劳献给领导,把缺陷留给自己。
易庄谐果然在办公室等候我多时了,点着香烟,悠然自得,不过这次手上多了杯茶。
青霄氤氲,热气腾腾,分不清是烟,是雾,抑或云。
等我将病例分析之傅凡卷汇报完毕,他吐了几个烟圈,慢吞吞地说:
“想不到,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