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已经结束,直播已经停止,屠行健的愤懑终于爆发。
“易庄谐,你唱的哪一出?怎么可以公然违背陆主任的命令?”他恨恨地脱掉衣服,重重地摔在地上,“这是不允许的!”
“什么命令?”易庄谐面色和缓,平静地看着他。
“关于在术中演示超声刀,LigaSure和Endo-GIA的命令,陆主任难道没有在术前跟你谈起过么?”
“可能有吧,我忘记了。”易庄谐转过身,施施然走了出去。
“忘记?你竟敢忘记!”屠行健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面目扭曲。
我低着头赶紧跟了出去,脚步刚迈出移门,又退了回来,惴惴地问:
“甄主任,你不会真的把我报给红十字会送往马里吧?”
“小子,你还不够格,等升上主治再说,虽说支援第三世界的兄弟,咱泱泱大国也不随随便便派个人敷衍了事,如果你有机会能去,说不定还能诞生第二个欧阳呢。”甄耀明笑着说。
那我就放心了,其实我也并非不愿深入虎穴,只是牵挂太多,尘缘未了,还不适合做类似唐三藏西天取经义无反顾的壮举,至少也要等我把国内事务理平再行国际援助。
马里,说不定还能成为我马亮的第二故乡。
跟上易老师先,屠行健恼羞成怒,显然是怪罪易庄谐坏了好事,破坏了他的计划,保不准会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
易庄谐在门口被人堵住,一大群记者。
但他们并不认识换了衣服的他,他们围访的是另外一个人。
赵冲。
“赵医师,听说这首例腹腔镜脾切患者的家境贫困,她本身还是个学生,担负沉重的学业任务,无力支付高额医款,院方对此如何处理?”
“这个情况我们早已了解,不但了解,为了珍爱生命,经过陆高远科长的提议,医院已经同意减免本次治疗包括手术的所有费用,并且三年之内的术后检查、药物治疗都由医院承担,这是公证书,大家请看。”
闪光灯此起彼伏,将赵冲肥硕的身体和一纸公证永久地载入了史册。
媒体面前,一言九鼎,原来梁亲亲的治疗费用是减免的,那真是太好了,我和易庄谐怎么事先没有获悉呢。
赵冲摆了好几个姿势照相,涌进来的人更加多,我们无法挤出去。
“赵医生,今天你的讲解跟手术一样精彩,请问你平时是怎样要求自己的?”
“非常荣幸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身为人民医院首席主治医师,对自己的要求当然是无微不至,毕竟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同时这个压力呢,说真的也是相当的大,所以我一有空,就会听听音乐看看课外书,陶冶情操,丰富人生,每年还会跑去周边的国家旅旅行,解解闷;我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首先要感谢我的父母,是他们赐予我如簧的巧舌和机变的头脑,其次感谢我的爱人,是她在背后默默支持,不但用甘甜的乳汁哺育了我的女儿,也用宽广的胸怀包容着我的事业,最后感谢我的恩师人民医院肝胆科主任医务科科长陆高远医师,是他慧眼识英雄,从十三亿人民中将我这块璞玉发觉,并锻炼成才,使我有机会展示才华,站在大家面前略效绵薄之力,完全是他的功劳,各位请让出一条道来,这位就是陆主任!今天手术的总策划兼导演,市肝移植先驱陆高远!”赵冲短手一挥,中气提高到了十足,众人随着他的手势齐把目光移向一人。
陆高远,面带微笑,款款而来,人群纷纷开道,如船至浪开。
一边走,一边举手示意,敞开的白大褂,衣角飘扬,
闪亮的灯光,再次爆响。
陆高远,不但是今天节目的总导演,更是热点中的焦点。
他却直接奔我们而来,奔易庄谐而来。
驻足面前,注视久久,忽然一把握住易庄谐的手。
“老易,辛苦了!”
“高远,不辛苦。”易庄谐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你今天的表现非常出色,整个过程我都看了,可以用完美两个字来形容,倒是老屠,他的状态不是很好。”
“高远,这是我应该做的,但今天表现最好的并不是我。”易庄谐谦虚地说。
“哦,还有人抢你的风头?”陆高远笑着说,眼睛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下。
“赵冲赵医师的表现才可以称之为完美。”
“哈哈……”陆高远大笑。
大笑间老易和我悄悄地从一旁溜进了电梯。
“你们这些记者同志搞错方向啰,刚才那位易主任才是今天的主角呢。”陆高远回过身面向众人说。
记者们一窝蜂似的冲向电梯,可惜门已合拢,就算曝光得再厉害,也只能看见易庄谐的半边脸。
长吁一口气,总算彻底放松了,我忽然发现钱涌不知什么时候又不见了。
“易老师,如果你知道那些器械都是免费的,你会使用么?”电梯在徐徐上升,里面灯光昏暗,沉闷异常,更使我心中的话不吐不快。
“不会。”易庄谐很自然地说,“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
“陆老师……难道真的没有跟你交代过使用超声刀?不好意思,其实作为小辈我是无权过问的,只是……只是……”
“只是你有点不放心,是不是?”易庄谐忽然用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温柔地说。
我点点头,顺势软了脖颈。
电梯在中间楼层停了一下,没有人出去,也没有人进来。
“他跟我讲过的。”易庄谐说。
“可是……”我心一沉,猛的抬起头。
“但是我真的忘记了。”他说忘记的时候,竟然还是那么平静。
“忘记了?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忘记!”我几乎就要跳起来了!那些因为违背陆高远意愿而遭受惩罚的人历历在目,老易,你怎么可以如此糊涂!
更何况已经有个屠行健在旁边反复提醒,老易,你又怎么可以如此顽固!
又不是花你的钱,你又何必——
“我连自己都忘记了,哪记得住那么多?”易庄谐嘿嘿一笑,不以为然。
连自己都忘记了!我的瞳孔骤然紧缩!
“也就是说刚才除了手术,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准确地来说,连手术都不知道。”
我震撼了!
道可道,非常道,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道?
“那你怎么开的刀?”
“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应该这样做,从那个地方下手,才是最自然的。”
“超声刀的介入反而破坏了这种和谐?所以你坚持己见,而不是从经济角度考虑?”
“是的,我没想那么多,事实上,也不允许我想那么多,做完前面一步,后面一步紧密尾随,环环相扣,心中便流畅无阻,若有一丝杂念,全盘皆输。”
我心中一亮。
从混沌到明晰,是大部分人毕生追求的目标,但只有少数人能到达这个境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明辨是非,通晓古今,看破红尘,悟透俗事,这样的人可谓天才,欧阳是也。
从明晰到混沌,百川入海,归化一统,自然平衡,阴阳协同,登峰造极,平淡无奇,这更是一种超凡脱俗又回复凡俗的境界,这样的人不一定有莫测的智慧,异常的聪明,但他们往往有通彻天地的感悟,鬼斧神工的造化,这样的人,就是百年不出的奇才。
易庄谐是也!
“易老师,你常常有这种感觉么?”我小心地问。
“没有,这是第一次,但这种感觉非常棒,非常high,非常让人过瘾,我想我已经爱上它了。”他的眼中呈现出一种绮丽的色彩。
神不胜向往之!
“易老师,你愿为之一辈子献身探索于医学领域么?”
“我愿意,哪怕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易老师……”我激动地握住易庄谐的手,说不出话。
“小马,你看到了吧,其实我也是很感情用事,甚至是感觉用事,呵呵,没有什么不好啊,做人还是简单点,比较快乐。”
“嗯,易老师,但是我怕陆老师会伤害你。”我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不会的,傻孩子。”他笑着摇摇头说,“这次手术还全靠他支持呢,我知道你对他有点成见,但成见不应该带到工作当中来。”
“可是他要屠老师在手术台上监督你的一举一动,要不是护士长半路相助,你能不能顺利完成还是个未知数呢。”我着急地说。
“人各有志,有点分歧也是很正常的,但人算不如天算,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别想那么多啦。”
“可是……”
“别可是了,小马,你知道本来这个治疗应该如何进行的么?”易庄谐忽然正色严肃地阻止了我的话。
“不知道。”我摇摇头。
“本来医院是准备让屠行健用介入行脾动脉栓塞的,这样既安全风险又小,万一效果不好再开刀也有台阶,但高远却竭力要求这个治疗由新兴的腔镜中心接手,并向医院承担若有意外,他愿全权负责!”
原来还有这事!
难怪屠行健怀恨在心,难怪老易对陆高远矢志不渝。
我不说了。
因为现在不是说话争辩的时候。
陆高远比我预想的还要复杂,而易庄谐却远没我料想中那般懂事,一点世故都没有。
两个极端,背道而驰遥不可及的极端,永远没有交点。
电梯门开,我静静地走出,去做属于我的那些事。
着急也没用,既然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那就乖乖认命吧。
于是我立即看到了惊心动魄的场景,让我不得不着急,血压飙升到180/100mmHg。
办公室里坐着几个人,当中愁眉苦脸的是我所认识并且深交已久的傅凡傅大少,旁边横眉冷对的是夫人王福儿,再一边唉声叹气的是高堂傅老爷子和傅大妈,而他身后的两位彪形大汉更是让人心慌意乱:形高八尺,虎背熊腰,警服着身,警枪在手,满脸横肉,瞪眼怒视,恰似两尊执法金刚!
东窗事发,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