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门口约莫尺余,玛丽突然停下,驻足垂首,双手捧在胸口,嘴里念起不知什么话语,像似祈祷,又如梵咒,然后才轻轻推门进去。
一股阴沉的冷风扑面而来,却什么都看不见,直到眼睛慢慢适应,才瞧出些许光影。
里面是黑与红的世界,黑是基调,弥漫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人一走入,便被黑暗吞噬消融,而红光来自两盏矗灯,黑暗中的明灯,让人置身漆黑,但心有期盼,前面就是光明。
光明背后,是模糊的纱幔,纱幔后面,赫然飘荡着许多张面孔!
人的面孔,朦朦胧胧,却似乎都很严肃,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在质疑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
我也想不通,只是感觉到这里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冷风又起,蓦然回首,门已关,退路闭,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连玛丽姐的身影也看不见。
耳畔又传来念念碎语,在这黑暗的盲区却听得清清楚楚。
“赤口禁日,本不该叨扰各位前辈先灵安息,无奈江湖是非日益多,敌踪频现,故人遭难,若无以应变,众前辈数十年之经营恐将消亡殆尽,晚辈才疏学浅,资质愚钝,力不从心,难孚众望,小兄弟马亮,仁义诚厚,忠信机敏,尽得晚辈之武学真传,更精通文理医学诸学科,是文武兼备可深交托付的不二人选,光复大业,可否续于马亮,承于外戚,还望前辈允准。”
我越听越惊讶,越听越稀奇,背脊凉意阵阵,衣襟皆湿。
听着玛丽姐说文绉绉地说话实在有点不习惯,而这些话更是要命!
“前辈”“先灵”“安息”,这里果然不是人住的地方,那么玛丽姐又在跟谁说话呢?
跟那些朦朦胧胧的面孔?
那些面孔忽然纷纷抖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要从纱幔背后跳下。
没有风,布幔无风自动。
有人在拉布幔,布幔一开,灯也亮了。
屋顶上还有盏吊灯,虽然光线微弱,但足以将这件屋子照得明白。
“小马,这里是先祖的灵堂。”开灯的是玛丽姐,求问完毕,她便拉开了布幔,打开了顶灯。
顶灯已开,前面的矗灯却依旧亮着,红红的灯光不再变得遥远,就在我们面前的墙壁前。
明灯,原来就是冥灯。
墙下摆着一张方桌,冥灯就停在两头,桌子中央供着三牲果蔬。
桌清几净,一尘不染。
朦胧不在,飘荡的面孔是一个个牌位和他们的面容。
牌位上的字密密麻麻看不清楚,可是遗照却很大,很清晰。
就算玛丽姐不说,我也知道这里是她家族的灵堂。
尽管阴阳永隔,他们之间的形容却神似的很,不论男女老少,尤其是眼睛,炯炯有神,就算在黑暗中,都让人觉得是在盯着自己。
只有一个人例外,完全不同的人,普普通通的相貌,圆墩墩的脑袋,圆墩墩的面孔,把眼睛挤进笑容,隐藏了眼神,根本无法起眼,随便扔在人群里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之所以被我发现,也只是因为放在这里不合群而已。
“这位应该是令尊老爷子了吧。”我指着最当中一个十分精神的老年人,边作揖边询问玛丽。
“是的,你的眼力不错。”
“其他几个前辈都是清朝或者民国装束,只有他的打扮最现代,只是……”我觉得有些奇怪。
“只是你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祖先人丁那么兴旺,为何到我爸这代只剩下他一人?”玛丽淡淡地说,望着墙壁上倒三角形的黑框排列,说出了我的心事。
“是啊,难道你们家族这么早就施行计划生育了?”那简直比马寅初还富有远见了。
玛丽摇摇头,只说了两个字。
“报应。”
“报应?”我的背脊又开始变冷了。
“到此为止,我死之后,我们家族便不复存在,事实上,从我父亲那一代起,就已经注定了这个归宿,他没有儿子。”说到死,她脸上竟然没有一点异常的表情。
出奇的平静。
我却越来越感到不对劲了。
“其实我知道,他们也知道。”玛丽转过头,对我凄婉一笑,“所谓的光复大业都只是一厢情愿的空谈,那个时代已经过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而天理昭彰,是注定罪有应得,我只是不忍看着这些基业沦落恶徒之手,为祸人间,马亮希望你能理解,我不是要你帮我做事,而是有些事该让你知道,因为你已经卷入其中,稀里糊涂,对你并不公平。”
“嗯,我确实有许多问题不解。”我点点头说。
“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么?”
“好的,玛丽姐,我出去给你端把椅子。”这个故事必定很长,站着说话是要腰疼的。
“不必,你忘了我是来检验你的功课的么?”
“啊,不是为了……”不是为了免得可可小丫头多想而假说的么?
“不是,趴下吧,做个伏地挺身的姿势。”
“好,没问题,要做几个?”没说二话,我当场就范。
“不用,我也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就随便在你肩上压会儿腿吧。”说着玛丽姐就单腿下蹲立马,另一腿挺伸上扬贴耳,然后重重地压在我的肩背,“撑得住么?不行就喊一声,我会适可而止的。”
“挺得……住,你尽管……说吧,长篇连播……都没关系!”我用力一挺,涨红了脸说,心中却盼望玛丽姐能用刚才的半文言叙述。
幸好我的适应能力还不错,很快就是习惯了背腿这份很有前途的差事。
还是条夺命香玉腿呢,恐怕就算陆高远都没有这个福气哦,我就当作是扛一坛剑南春在肩头,不亦乐乎,不亦醉乎。
故事也很快就开始了。
“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正如你推测的,是很早以前,清朝道光年间,家乡闹饥荒,饿死了许多人,还有许多人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山高皇帝远,没人接济,只有等死,他老人家觉得坐以待毙,不如奋而起之,就带着一帮人,有族人,也有村民,逃向沿海地区谋生,但是初到异乡,人生地不熟,备受欺负,又亲眼目睹洋人入侵,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深知落后就要挨打,贫穷就要受辱,毅然决定弃农从商,富贵险中求。”
“可是生意需要本钱,家里连饭都吃不饱,根本就没有钱,他就招募起亲戚朋友还有当地一些贫困的居民,提出自己的想法,无非是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把灿烂的前景描述得人人向往,然后纷纷掏出腰包,积少成多,倒也凑了一笔不小的资金。”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些钱就是那些人的命根子,如果冒然亏了本,会让自己断送性命的,他想出了一个十分民主的办法:按照出资的多少选出前面十二个人,每个人可以管理这些公共财产一个月,期间任何人都不能干涉这个人用这笔钱做任何事,到了月底,将赚来的钱分红给大家,一年下来,看谁的利润最高,第二年就给他更多的时间经管这笔滚雪球般增长的资金。”
“大家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便争先恐后把家当拿出来集资,无形之中成立了一个势力强大的民间组织。”
“这个组织就叫做‘会’,任何拿钱进来的人都可以入会,谁能力大,谁就可以做会头,以此类推为会颈、会腰、会尾,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职务的,只有少数人才有这个荣誉,事实上,几年之后十二个代表只剩下了三个。”
“我们家、陆家、高家。”
“哦。”我轻呼了一声,又生怕打扰了玛丽姐的叙述。
“随着影响范围的增大,新生力量不断加入,有的甚至一时超过我们三家的势头,但维持不了多久,地位又被重新夺回,因为生意不但是纯粹上资金的来往,其中还必须与政界、黑帮、外商打交道,不熟悉规则的人,任他资金再雄厚也只能是昙花一现。”
“而这一点,我的祖先们就做的很好,其次就是陆家和高家,三家彼此合作又相互对抗,明争暗斗又帮助共赢,抵御了外来势力,又扩展了自己的实力,这样,经过一百多年的原始积累,已经渗透到各个赚钱的行业,并且随着时代与政策的改变,不断变换着方式,灵活运用财力物力以适应生存环境,然后投机倒把,发国难财,总而言之,以盈利为第一,视众生于不顾!”
“资本来到人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着鲜血和肮脏的东西,这句话真是一点都不错!可是出生在这种家庭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耳濡目染尽是利益的交易,长大了自然也是理所当然地继承家业,继续攫取金钱。”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想的,直到有一天……”
肩上的力道突然重了许多,我毫无防备,几乎被压垮,我咬紧牙关,双肘用力支撑,摇摇晃晃总算挺住了。
玛丽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陆家惨遭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