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乌饭，这是香椿。”父亲进一步解释，“马亮特地嘱咐我要给你最地道的招待，所以钓了三尾鱼我就上山了，现在冬天，很多地方的乌饭香椿都冻蔫了，那些湿气温暖的峡谷中才有碧绿鲜嫩的枝叶，运气还算不错，嘿嘿，你看，够我们四个人吃了。”
原来如此，可可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那多危险啊，亮亮说你……不善狩猎，万一再碰上老虎怎么办？谢谢叔叔，你真好。”可可轻声地说。
“没事没事，马某人大难不死，渡过少年一劫，便不会再有禽兽可以伤得了我了，不过杀鸡宰鱼的事情还是别要让我来了，我晕血。”父亲说着就放下两树杈，开始准备午饭。
“幸好我们这里还有位不但能缝皮还会解剖的外科医生，是不是，皮皮？”可可狡黠地说。
“舅舅！”
哪还用说，就是马医生我了，活该我幸运。
我从父亲腰间拔出柴刀，在附近找到一株干竹，拦腰砍断，竖立在石头上，用柴刀当中劈开，削成一把竹刀，刀刃尖薄，刀柄厚重，削落的竹条又被我修理成一根根竹签，放在旁边。
然后＊＊＊＊＊着竹刀，走向竹篓，顺手捞起一条肥壮的白鲫，捏住尾部，用竹刀柄重重地在鱼头上一击，活蹦乱跳的鱼儿立即处于脑震荡状态，趁这当机，我把鱼儿按在岩石上，用竹刀刃从尾部开始逆行去鳞，疼痛让它恢复了些许清醒，开始挣扎，翘首摆尾，却已无能为力，长在肉里的鳞片在竹刀的刮剥下纷纷掉落，岩石上渗滴鲜血点点，等我卸甲完毕，白鲫已经完全清醒，痛苦地挣扎着，张合着嘴巴发出哭泣的声音，随着刀刃刺入它美丽光洁的腹部，它连哀号的力气都没有了，五脏六腑被我掏出，猩红的心脏还在跳动，我甚至看到了肠子里还没有被消化的蚯蚓，最后当鱼鳃被拉出体外，鱼儿便不再挣扎，只是绝望地看着我，慢慢失去生命的光泽，鲜血染红了石头。
“哎——”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轻轻叹息，回过头，却发现可可已经转过身去，就在侧面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眼角的亮光。
望着这娇小柔弱微微发颤的身躯，我忽然心有所动。
“叔叔，教我怎么帮忙吧，香椿树和乌饭树又有什么区别？”她背对着我，和父亲聊上了。
“这是香椿，它有个很特别的特征，每一枝的叶片都是奇数，每片叶子上的分羽却是偶数，初一闻还有些臭味，所以又称为臭椿，其实香臭本来就在一念之间，以前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连树皮都被扒光，还管它香臭……这个是乌饭树，相比之下就矮小了，跟映山红差不多高，但它的叶子要坚硬得多，这个就是它的果实，黑黑的，称为乌饭果，像不像饭粒？你尝尝看，酸酸甜甜，很好吃的，村子里的人都吃过，马亮小时候，嘿嘿，每次吃得牙齿发紫，看上去就像四环素牙一样……”父亲的嘴巴一点都不比双手的动作快。
“哈哈——应该能洗掉的吧。”可可终于被他都乐了。
“那是，否则怎么见人，这个小捣蛋没少让我费心，一到署寒假就找不到人，不是上山就是下海，钓鱼抓蟹无所不能，想出来的馊主意也是前无古人，用泥巴从头到脚涂个遍，把蟹钳含在嘴巴里，在嘴角露出钳尖，我和他妈差点吓得晕过去，以为是青面獠牙的海阎王……”
“哈哈，他从小就这么调皮？”
“不过比起别家的孩子还算乖了，读书不用我们怎么操心，就是喜欢在放学之后玩火，拿个铁罐头在野外搞什么野炊，抓青蛙捉泥鳅剥了皮就下锅，有一次烧着茅草，差一点把整座山都烧掉，被我狠狠打了一顿，真要烧了山林，我还得替他去坐牢。”
“后来他安分了吧。”
“安分了一阵，就不玩火，改玩水了。”
“呵呵。”
“其实小孩子学会游泳也是必要的，万一钓鱼的时候掉下去也可以自救，但一定要有大人在旁边指导，我那时候没空，每天在田头里忙活，他就一个人去自学，结果被淹个半死，被救上来的时候肚子胀成这么大。”父亲比划着。
“好危险，他也算是大难不死了。”可可耸耸肩说。
……
呵呵，这就是年少时候的我么，很多细节我都已经淡忘了，听父亲娓娓道来，仿佛就发生在昨日，想不到我也是如此顽皮，能活到现在，委实不易，老爸老妈，你们辛苦了。
“舅舅，你在想什么？还有三条鱼等着你解剖呢。”蹲在面前看着我杀鱼的皮皮提醒我。
“哦，你把它们拿出来，一字排开。”我恍然回悟，继续手中的活。
可可的身躯似乎又颤抖了几下。
我深吸口气，闭上眼睛，手起刀落，将鱼儿一齐斩首，免去折磨之痛，再慢慢去鳞取肠，虽然这样有取之不尽的嫌疑。
“好帅的刀法，好酷的竹刀，舅舅，能不能赐给我？”皮皮将双手捧起。
“拿去吧，别伤了自己就行。”一点都没有成就感，只有无限的疲倦。
空气中弥漫了鱼腥味，清澈的潭水漂浮着鱼肠和鳞片，引来大大小小的鱼群，争相分食。
弱肉强食，自古亦然，人类的世界岂非也是如此。
只是人心中多了一份恻隐，所以可以做出更加血腥的自相残杀！
被猛兽吞噬的人，那里及得上被同类屠杀的数目？
当我清洗好四条鱼，将竹签一根根穿起来，可可和父亲也完工了，两支队伍顺利会师，接下来的总结性工程就由我这个放火之王来完成了。
烧烤的地点定位在一条水库支流的小溪边，那是吸取了小时候险些酿成火灾的教训，我把香椿树芽捣碎，填塞进鱼腹中，再用树叶将鱼包裹，用树皮撕成的绳线在外面打个结，我又削了两根香椿树丫，插在地上刚好可以架住竹签，就开始诸葛烤鱼了。
火是用竹条引发的，父亲找来一些干枯树枝，拾柴火焰高。
“我再去钓几根，鱼好像不够。”
“够了，叔叔，真的，尝尝味道就可以了，我不饿。”可可忽然站起来，拉住他说。
父亲看着我，征求我的意见。
“够了，你去看好皮皮吧，别滑到水里去。”我想了想说。
皮皮在不远处对着一块石头挥舞竹刀高声呼喊“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已经完全陷入了他自己设计的情景剧中。
鱼腹中的脂油被烘烤之后开始四处渗透，和同样富含脂油的香椿树芽混杂在一起，透过层层包裹，散发出一种油而不腻的清香，沁人心脾，勾人饥肠，促进消化液的猛烈分泌。
“这是野人的烤法吧。”可可坐在我对面，拿起一根树枝拨弄篝火。
“那还没有，标准的野人烤鱼是燧木取火，或者直接天雷地火。”我一边摇着竹签，一边回答。
“你不会也试过吧？”
“试过一次，火柴被浸湿了，只好效仿元谋人，结果手心起了这么大个水疱，连筷子也握不住。”
“你啊你，叫我怎么说呢？”可可叹气。
“不用说，只管景仰就行了，这是一个食神成长的必经之路。”
“这条路必定飘荡着许多冤魂。”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我会毛骨悚然的，丧命在我手上的动物可不计其数。”
“亮亮，鱼儿真可怜。”可可望着我，眼中的亮光又来了。
“我知道了，下不为例好不好，其实刚才我也是含着眼泪痛下杀手的，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等下还要含着眼泪吃下去呢，做人真是难哦，请允许我为它们念一篇讣文，超度冤魂引向西方极乐。”
“呵呵，又来了。”可可破涕为笑。
我离座起立，铺展开双臂，深情感叹：
“鱼啊，伟大的美味的鱼，我敬仰你，我崇拜你，今生你牺牲于我与爱人的口腹，给我们以美好的感受，滋长我们的情意，来生，如果有的话，我愿托生为鱼，把人形转让于你，我也愿做你与你的爱人的盘中餐……”
“那我呢？”可可悠悠地说。
“你还做人，做颠倒众生又拯救众生的观世音菩萨。”
“我不要做人，我也做鱼，生生死死和你在一起。”
“不许说死。”我连忙住口，屈下双膝，“来生太久，只争一辈子，永远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一辈子，不过是撒谎骗骗鱼儿的先天之灵嘛，让它们在我们的胃里服服帖帖，让我们美美地享用它。”
“小滑头，心不诚则不灵。”可可笑着努了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