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情瘦医生
564500000386

第386章

日当午,鱼已落肚,白鲫鱼深居冰冷的水域,鱼肉结实细腻,鱼刺坚硬异常,平时无论红烧葱烤还是清蒸都有哽喉的危险,此时经过香椿树芽的浸渍,变得入口即化,津津有味,可可虽然于心不忍,但鱼已成肴,加上好歹我也给它们超度过了,便低着头慢慢细啜,最给我面子的还数皮皮,连头带尾统统消灭。

一条鱼当然是无法果腹的,好在乌饭树硕果累累,完全补充了日常所需要的碳水化合物。

但是意犹未尽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恨不得跳下水库做一次浪里白条,但是禁令已下,不能再涂炭生灵。

天无绝人之路,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应该还有一条战果。

彩石斑。

石斑鱼虽然不及白鲫鱼结实,但肉鲜味美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仔细咀嚼的话还有丝丝甜味,这跟生活在山清水秀的生态环境有关,人要是住在这里,也会不带人间烟火味的。

我一站起走向竹从,可可的脸色就白了。

她大概在盼望着我能将它忘记。

可是身为一个有二十几年握杆经验的渔夫,就算忘记了鱼放在哪里,也不会忘记应该将那些没有用完的蚯蚓放生。

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这是老祖宗教导我们的生存方针,放蚯蚓一条生路,就是给渔民一条生路,哪怕只剩下半条,也有生存的可能。

如果放在罐子里的话,就只有等着蚂蚁来超度它们了。

这已成一种习惯,就像在手术关腹之前肯定要点点纱布镊子,数数缝针剪刀。

所以很快我就提着水桶竹罐回来了。

竹罐中的蚯蚓已经被放生,水桶中的石斑将要浴火重生。

烧烤的炭火还很旺盛,三个男人的胃口还很充足,空气中充满了蛋白质的焦味,勾引着我们的味蕾,火在人类进化的里程上有如此不可替代的地位,考古学家们定时在饥肠辘辘之时发现这个真理的。

青草下的石斑忽然变得躁动,冲撞着水桶壁,发出咚咚咚的声响,难道它感受到了不祥?

那杀戮的血腥味,死亡的气息?

可可已经站起来了,紧闭着双唇,眼角在微微抖动,那要命的亮光正从深处上升。

我发现我的心跳变得剧烈,就像水桶里的鱼,不断地冲撞着我的胸壁,呼之欲出。

“鱼兄啊,我送你上路吧,希望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我叹了口气,捞走青草。

皮皮立刻将竹刀奉上,龇牙咧嘴,磨掌擦拳。

可可咬着嘴唇,闭上眼睛,转过身去。

“啊呀!”我的脚踝忽然一歪,整个人失去重心,玉山推到,眼看就要栽进水库里,忙乱中扔掉竹刀,用力一推水桶作反力回弹,才稳住去势,踉踉跄跄站牢脚跟。

好险啊。

“报告舅舅,石斑鱼逃走了。”皮皮失声惊呼。

“what?!”我跟着大叫,偷偷看了可可一眼。

“你打翻了水桶,鱼就流到水库去了。”

“哦,原来是这样,是我大意,老马失蹄,还好没掉进水库,否则就要葬身鱼腹,应了那句话:吃鱼者鱼恒吃之。”

“没关系,我一定会替舅舅报仇的。”皮皮捡起竹刀,做猛劈状。

“混账东西,马后炮有什么用……啊哟。”

“还好么,脚崴得怎样了?”可可早已跑到我身边,蹲下来,捏着我的脚踝关切地问。

“好痛啊,好痛啊。”我看着她,笑着叫喊。

“再装!”可可板着脸,重重地在上面捏了一把,我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逃得飞快。

“你这个女人好凶啊,人家受伤了还要雪上加霜,啊哟,啊哟,哈哈。”

可可,在你眼中我看到了怜悯,我怎么会为了一条鱼让你伤心难过呢,为了你,不要说放弃钓鱼,就算戒掉吃鱼都没问题,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不敢告诉你:石斑鱼是极其骄傲小气的鱼类,被人钩破了漂亮的嘴巴,它便再也不会出去觅食,宁可绝食而死,所以我放走了它,它还是死路一条。

性格决定命运,鱼亦然。

青烟袅袅升起,缈如纸鹤。

烟在父亲的嘴巴上。

父亲坐在岩石上,享受着日光的拂照,微笑地看着我们,恰似小时候做完农活回家,吃完饭后坐在椅子上休息,看着母亲检查我和姐姐的家庭作业。

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温暖地注视,仿佛两个孩子就是他种下的秧苗,在浇灌呵护中茁壮生长。

如今他的肩背已经微佝,他的头发开始发灰,皱纹与日俱增标记着他粗糙的面容,昔日清澈明亮的眼睛也开始浑浊。

他却好像从来都不关心自己在渐渐老去。

现在他面前就有三株秧苗,两大一小。

可可和皮皮到小溪的上游找石蟹去了,不时传来他们惊喜的叫喊和开怀的笑声,伴随着溪水欢快的叮咚,犹如一曲轻松活泼的冬日小调。

“爸。”我跳上岩石,在他身旁坐下。

他的烟很淡,是我小时候闻惯的那种,我忍不住猛吸了几大口。

“工作忙不忙啊?”他“明知故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答非所问”。

“好啊,年纪轻就应该多做做,身体当心,平时吃好点,电脑不要玩得太晚,酒别喝醉。”

“家里没人,怎么吃得好呢?”我无奈地说。

“也是,下班就天黑了,没功夫弄饭,可以去你丈人家蹭饭啊,勤快点,不要给人家撵出来就行。”

我倒,差点从石头上滚下去。

“她家也没大人常驻的,还有个姐姐身体很不好。”

父亲点点头,沉重地说:

“有些事情一定要克服的,我也是想不出周全之计,回来不可能再种田,这腰板子都弯不下,椎间盘突出越来越厉害,回来,就是一个吃闲饭的废人。”

“爸,我不是要你回来照顾我,我是不想看着你在外面受苦,年纪大了,我很不放心,有时候身上不舒服电话里说不清楚,如果在家里我一看就有底了,现在妈又开了刀,虽然效果很好,但毕竟是恶性肿瘤,随时有复发转移的可能,而生活不安定就是一个很严重的刺激因素。”

“我知道……我知道。”父亲吸了口烟,逗留了许久才从鼻孔里缓缓流出。

“还有奶奶,过了年就是九十一,说句实话,来日可不长啊,万一她走的时候你还不在身边,我会终生负愧的。”

父亲不语。

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但是责任在肩,身不由己,我了解他,忠孝不能两全,有时候对父母的孝和对子女的爱也是无法两全的,至于对自己的考虑,更是忽略不计。

父亲,母亲,力哥,琴姐,还有普天下千千万万的父母们,谁不是这样?或许他们的方式和境界各有不同,但发乎内心的本意都是一样的。

“马亮,以前这里是一片水田,叫做卸甲田,旁边那个山岗叫做放马岭,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放牛,那时候的草比现在还要长还要茂密,树林高大,到处都是野生的山楂和猕猴桃,什么榛子栗子掉在地上都没人捡,什么雉鸡野兔松树随处可见,不小心还能踩到野猪粪,所以碰到老虎也不奇怪,可以说全中国最生态的地方就是这里了,盖一间茅屋就是神仙生活了,可是我和同伴们一点都不以为然,整日在牛背上憧憬外面的世界,每天吹牛以后出去大干一番,仿佛出了这里,到处都是天堂和乐园了。”

烟火已尽,烟蒂仍然夹在手指上,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悠远。

“我和你姑妈的读书成绩都很好,但碰到文化大革命,不能读书,从此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后来搞串连,公社生产队,农业学大寨,人生最宝贵的阶段就这样折腾了,尽管后来去畜牧站学过几天兽医,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你姑妈自强不息,当起了代课老师才有今天,我觉悟得晚,做了大半辈子农民再出去闯荡,也只能空有抱负而力不从心,我知道盛年已过,自己的精力和能力,不可能像历史上的英雄一样轰轰烈烈,做出经天纬地的创举,但是我一点都没有觉得自己是失败的,今天坐在这里依旧有英雄卸甲归田帝王衣锦还乡的荣耀。”

“因为我有一双令我自豪的儿女,给了我奋斗的希望。”他看着远山,停顿了一下,“如果我以后再来这里放牛,我一定会把这里当成乐园,当成天堂。这就是我的梦想。”

“这个世界并不是每个家庭都有贤惠的妻子,上进的儿女,高龄健康的父母,事实上这样的家庭很少,因为这是上天对于一个男人最荣耀的嘉奖!有了这种嘉奖的男人,虽然年逾半百,病痛缠身,但是他的内心却还是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样火热,再去上海滩打拼几年又有何妨!”

他抚摸我的脑袋,无限慈爱地看着我,温厚的眼神如春风融化我心中的寒冰。

谁言父爱无言,以身作则就是响彻天地震古烁今的豪言壮语!

不为钱,不为名,也不为虚荣,生命不止,奋斗不息,这就是一个男人坦然的生存宣言,这个世上有多少片卸甲田,有多少道放马岭,又有多少个英雄能够得以急流勇退,告老还乡卸甲放马?

或许只有等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但心中疆场依旧驰骋奔逸的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