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西斜,山风渐起,拂卷水面,舒目望,轻皱涟漪,溪雾缥缈。
青衫振拂,微生寒意,我站起身,双手合拢在嘴边,放声呼唤:
“可可,皮皮,回来哟,归去兮!”
“归去兮……去兮……去兮……”空谷回音,恰似多声道立体声,让人觉得这个世界中还有另一个自己。
“田园将芜胡不归?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我已经闭上了嘴巴,耳畔却依旧盘旋着心灵的召唤。
小溪边竹枝摇曳,溪石翻滚,溪水飞溅,然后蹦出两个人。
两个满面兴奋浑身惊喜的人。
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两个矿泉水瓶。
农夫,山泉,有点甜,总有不善于环保的人把用下的瓶瓶罐罐随手扔在地上。
却刚好成了两位的容器。
一瓶水,水中有石;一瓶水,水中有草。
一瓶水,水中是皮皮的宝贝:鲶鱼“泥滑溜嘴”,他为它找到了归宿,若干天之后,它将隆重进驻皮皮的课堂,伴随着天花乱坠的讲解,从此彻底改变城市小学的生物课程,打开自然科学的******。
再一瓶水,则是他们二人不虚此行的证明。
水中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石蟹,当然最大的也就硬币大小,否则连瓶口都塞不进,至于小的嘛,我只能佩服他们的眼力真好。
“外公,给你下酒!外婆说你最喜欢剥蟹了。”皮皮高举胜利之瓶。
“哦,呵呵。”父亲笑得眼眯成线,把熄灭的烟头扔在地上,又用大脚踩在上面重重地蹍转了几下,准备热烈地拥抱自己的乖外孙。
“STOP!”我坚决阻拦。
“为什么?舅舅,我已经准备听妈妈的话,不再要压岁钱了。”皮皮委屈地说。
“这比要钱可严重多了,会要命的。”
“石蟹有毒么?”皮皮看着瓶子里活泼可爱的小蟹蟹,一脸诧异。
“毒倒没有,不过石蟹身体倍棒,牙齿倍好,从不挑食,什么腐烂的蛇,污泥中的青苔,生病的小鱼小虾统统会吃去,本来清理垃圾应该表扬,只是它从来都是生吞活剥,不清洗也不煮熟,一点都不讲饮食卫生。”
“所以它很脏,吃了会生病对不对,舅舅?”他若有所悟。
“差不多,它们的体表、鳃部和胃肠道都沾满了细菌、病毒等致病微生物,还附带好几种寄生虫,像肺吸虫,肝吸虫,虫卵进入人的肠胃后发育为幼虫,穿过肠壁进入腹腔,再到肺部定居,长成成虫。感染严重的,寄生虫可达脑部,在脑组织中移行、搞破坏,侵入皮肤后就在皮下打隧道,出现游走性的包块,还可以侵入胸部、腹部、肝脏等处……”
“我的妈呀!”皮皮手一松,把瓶子扔在地上。
“胆子这么小,还想当医生?”我笑着把瓶子拾起来,“把它们放掉吧,下次舅舅把放大镜拿来,我们抓一只大石蟹来解剖,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它们容易携带寄生虫。”
“嗯,好的。”皮皮拧开瓶盖,巴不得早点把这些晦气的东西放生,石蟹从牢笼中得以释放,如滑翔机伴潜入水中,顿时融入岩石,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真有一套,不过这次总算没有夸张。”可可走过来,欣慰地说,“亮亮,岩石好看么?水草漂亮么?我要带回家放在窗台,让姐姐也感受山水的灵秀。”
“跟你一样好看漂亮,我什么时候夸过张?”我看着她,笑嘻嘻地说。
“你说这里有各种各样的鸟,不但会唱歌,还会说话,连小黑都不是它们的对手。”她怀疑地说。
“你不相信?”
“想啊,可是到现在为止连鸟的影子都没有看清楚,更不用说唱歌说话了。”可可摇摇头说。
“吟诗算不算?”
“嗯?”可可纳闷。
我再次把双手合拢在嘴边,放声呼唤:
“回来哟,归去兮!”
“归去兮……去兮……去兮……”空谷回音,永远不会懈怠。
然后我再次闭上嘴巴,回音渐杳,渐消。
就在可可以为这又是一场玄虚的把戏,准备大力反驳的时候,远处的山谷传来——
“田园将芜胡不归?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这当然是诗,淡远潇洒,返璞归真的诗,这更是呼唤,内心旷而且真,豁达解脱的呼唤。
回来呀!我要跟世俗之人断绝交游,他们的一切都跟我的志趣不合,再驾车出去又有何求?跟乡里故人谈心何等快乐,弹琴读书来将愁颜送走;农夫告诉我春天到了,将要去西边的田地耕作。有时驾着牛车,有时划着孤舟,既要探寻那幽深的沟壑,又要走过那高低不平的山丘。树木欣欣向荣,泉水缓缓流动,我羡慕万物各得其时,感叹自己一生行将告终。
算了吧!寄身世上还有多少时光,为什么不按照自己心意或去或留?为什么心神不定还想去什么地方?富贵不是我所求,升入仙界也没有希望。爱惜那良辰美景,我独自去欣赏,要不就扶杖除草助苗长;登上东边山坡我放声长啸,傍着清清的溪流把诗歌吟唱;姑且顺应造化了结一生,以天命为乐,还有什么犹豫彷徨?
第一个发出这样心声的人,他的名字叫做:陶渊明。
于是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历史画卷:
一个人端起酒壶酒杯自斟自饮,倚着南窗,观赏着庭树,忽然笑了。小园的门经常关闭着,他每天独自在园中散步,拄着拐杖走走歇歇,时时抬头望着远方的天空,白云自然而然地从山穴里飘浮而出,倦飞的小鸟也知道飞回巢中;日光暗淡,即将落山,他流连不忍离去,手抚着孤松。
“难道这是鸟的声音?”可可猝然变色。
我点点头。“是的,不如归去,子规啼血。”
“子规是什么鸟种?”
“子规就是杜宇,布谷,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名字,叫做杜鹃。”
“哦,可是我没有听说过杜鹃鸟也会说话,而且还会吟诗。”
“杜鹃,它是催春鸟,吉祥鸟,相传它是望帝杜宇死后的化身变的,杜宇是历史上的开明皇帝,当他看到鳖相治水有功,百姓安居乐业,便主动让王位给他,他自己不久就去世了,他死后便化作杜鹃鸟,日夜啼叫,催春降福,由于日日夜夜不停地叫,叫出了鲜血,染红了嘴巴,染红了山岗的春花,人们为了纪念他,就把这些花叫做杜鹃花,又称映山红。”
“原来映山红是这样来的。”可可低头哀然。
“映山红又称馒头花,可以当零食吃,不过吃多了会流鼻血,你知道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伤感的缘故?”
“因为花瓣中有一种抗凝血的鞣酸,可以干扰人体的凝血功能,所以这花是人血馒头,不宜多吃。”
“呵呵。”
“其实你说的没错,杜鹃鸟本来是不擅长学舌的,最多只会说几句‘不如归去’,‘早种包谷’,但是这里的杜鹃不一样,以前这里住了一位很有学问的隐士,每天吟陶渊明的田园诗文,聪明的杜鹃鸟感受了深厚的人文魅力,便不知不觉会吟诗了。”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耳濡目染,加上山水毓秀的熏陶,连鸟都受了影响,别说是村民了。”可可感慨道。
“然也,渔樵耕读,诗书春秋。”
“真想看看这乖巧鸟儿的模样。”可可抬头,期盼地说。
父亲听见这话,停住脚步,伸手摘了一片树叶,放在两唇之间,鼓起面颊,迎风吹出一种嘹亮悠远的长啸。
啸声随风飘传,路遥不减,直达山巅积雪白云红日。
就在这青山淡水间,听着浑厚悠扬的啸声,心仿佛就在清澈的溪水里洗涤,在纯净的日光下沐浴,在清爽的山风中飘舞,。
飘舞的不但是空旷的心,还有无数片羽毛。
彩翼扑腾,飞羽流虹,在啸声响起的一刹那,山谷沸腾了。
清脆欲滴,是莺声呖呖,嘎嘎哇哇,是喜鹊欢鸣;嘟、嘟、嘟——是啄木鸟的连续敲击树干的声音,昂——昂——,是风中鹤唳引吭高歌,当然频率最多的是“唧唧——啾唧——啾啾——啾唧啾”,这是许多小鸟自得其乐的叫声……层次分明、错落有致。
什么天籁之音?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日更西斜,人已在山下。
名为钓鱼,空手而去,空手而回,似无所获。
但我们心中已经充满果实。
可可转眸对我微笑。
“亮亮,谢谢你,带我去这么好的地方,就像人间天堂。”
“不客气,天堂在哪里?天堂就在我们的心里。”
热情的村民们上前寒暄问好,父亲手牵着皮皮,一脸自豪地答礼,将我和可可向大家引见,这原本让我头痛的繁文缛节此刻变得如此亲切。
“心怀感激,常常喜乐。”我想起奶奶对我说的话,豁然领悟。
于是我对那一张张似曾相识苍老的面容含笑以对,谦恭回谢,因为我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祝福,也看到了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