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村子里的大多数是老人,生于斯,长于斯,出去闯荡拼搏了多少年,最后还是会选择回来故乡,消亡于斯。
这似乎已成了一种宿命,就像落叶归根,百川汇海。
留在我心里的老人却只有一位。
奶奶。
其实姑妈的岁数也不小了,但我总无法将她归入老人行列,因为有奶奶的存在,她就似成了不曾出嫁的姑娘,守候在老母身旁,静静侍候,默默付出。
“孝敬父母,使你得福,在世长寿。”这是圣经上第一条也是唯一带应许的戒命,但真正的信徒从来都不是为了长寿而去孝敬父母的,因为在他们心中这世上的日子实在是暂时的,就算是长命百岁,甚至像创世纪中的玛土撒拉,活到九百六十九岁,比起永恒的国度,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弹指挥间。
孝敬,也是感恩的一种表现,是一门必修的心灵功课,用心去学习,认真去履行,忍受浮躁,经历磨难,撇清世俗,克服困顿,从而达到心灵的真善美,精神的纯全净。
这才是福,比长寿还要珍贵一万倍的真福。
这,也许就是奶奶还逗留于世的原因。
并非为了享受子女的侍奉,而是尽一份自己的义务,不停地传递福音,表率见证。
信念,支撑着她走过有限的一分一秒。
然而我非常清楚:总有一天,她会离我而去的。
——心跳停止,呼吸终结,神志消失,尘埃落定。
大老远我就看到了家后门。
那里有一棵桂花树,是奶奶亲手种下的,那一年隔壁邻居生了个女孩,奶奶就给她取名叫做桂女。
桂花树一天天地长大,开出香喷喷沉甸甸的桂花,香飘千里,每逢十月,奶奶就在树下铺上晒谷席,把桂花打下来,装进罐子,挨家挨户地送上门,放点糖腌制起来,就是那时最好的香料了。
桂女一天天地长高,成了村子里最漂亮水灵的姑娘,名扬乡里,终于在十八岁那一年被人用十八人的大花轿抬走,十里红妆,一时轰动。
时光流逝,岁月荏苒,能记起当年婚宴盛况的村民所剩无几,而奶奶,也已日薄西山,朝不虑夕。
我忽然想到桂花树的可怜,一百年之后,便没人认识它了,人们还会拿着竹竿来打落她的花儿,却再也不会跟她诉说悄悄话,回忆往昔的音容笑貌。
“奶奶在盼着我们呢,亮亮。”可可指着前方说。
桂花树下,一个迟钝的身影在缓缓移动,时不时用手掌搭放在额头。
“嗯。”我低声说。
“那还不快点。”可可嗔怪了我一声。
我跟着她快速跑上去。
“奶奶,奶奶。”可可奔到她面前,扶住她的胳膊,“外面冷,快点进屋去吧。”
“外面冷,快点进屋来。”奶奶却反过来将我们往里面推,又回头责备父亲,“大冬天也不在家待着,阿华,把孩子们冻着了咋办?”
“这……”父亲尴尬地抓抓脑袋,“我去劈柴,皮皮,你跟阿太解释一下吧。”
“阿太,外面虽然很冷,但是我们热情高涨,在外公的带领下,齐心协力,排除万难,钓到了很多大鱼,可惜被舅舅放跑了,我和舅妈后来又抓了许多只石蟹,可惜舅舅说太脏……现在只剩下一条泥滑溜嘴……”皮皮捧着矿泉水瓶绘声绘色地给奶奶描述山上的经过,虽然措辞夸张,却也基本达意。
奶奶认真地看着他的表情,面带微笑却一无所知。
老爸这一招真够狠的,明明知道奶奶耳背,还要把这个苦差事交给皮皮,自己溜之大吉。
所以——
抱歉,我也帮不了什么忙,先走为上吧。
只剩下可可力挺。
“是啊,奶奶,山上可好玩了,到处都是新鲜玩意,还有许多好看的鸟呢,对了,亮亮说你精通鸟语,刚才伯父已经露了一手,用竹叶引来许多小鸟,你能不能教我这个,我也很喜欢小鸟的,家里还有一只鹩哥,不,现在是两只了……嗯?你听不清,是这样的,这个……”糟了,丫头双臂扑动,连哑语都上了,看来是当真了,我的老奶奶,您可要给我顶住啊!
纸包不住火,谎言总有原形毕露的时候,可是我想不到可可真的会相信关于奶奶和鸟巢的故事。
欺骗纯真的恶作剧是残忍的,哪怕是无意为之。
我决定合理地弥补一下。
“姑妈,村口的孵坊还开着么?”我一边在灶头下烧着火,一边问。
“是不是又想吃凤凰蛋了?”姑妈在另一个锅里炒菜。
凤凰蛋又称喜蛋,也就是孵化的鸡鸭鹅还没出壳时的蛋,营养和味道都是一流,据说当年红极一时的贝贝血宝就是从中提炼的。
“我想给可可抓个小鸭子,她很喜欢小动物的。”我透过窗户探望,可可还在和奶奶努力交流,奶奶似乎有点明白了,但依旧不能够传授鸟语给她。
“小姑娘挺有爱心的,不过养鸭子还要有耐心,它们很会吃,吃得多就拉得多,城市不像农村有院子可以让它们胡来,到时候一脚踩下去全是鸭屎她受得了么?”
“这……到时候我再替天行道吧。”反正我会做萝卜炖鸭肉。
“那好,我去问问,菜已经烧好了,等你煮好饭我们就开始了。”姑妈脱下围裙,拿起抹布往外走。
“你们先吃,我这饭,没有十足的耐心可下不来。”我拗断一块干竹,往灶头里送,又将鼓风机调到强档,灰尘爬满了我的头发,到处都是烟火味。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炉中火,同时侧耳倾听,伸鼻细闻。
当我壮志满怀地从厨房里出来,第一个认出我的人是皮皮。
“卖炭翁!”他失声惊叫。
“又玩火了?”可可站起来将我拉到门口,用纸巾给我擦去脸上的灰尘,“吃几块年糕,何必呢?”
“你跟我来,这一次可不止年糕这么简单,我说过今天要给你更好吃的。”
跟我来的,当然少不了好奇专家皮皮同志。
炭火尽,炊烟散,灶里果然没有年糕。
学问在灶头之上,就算我不说,他们也看得出,就算看不到,也闻得出。
高高突起的蒸笼热气缠绕,香气四溢,有饭香,谷香,木叶清香,还有淡淡的焦香,交汇重叠。
“这是你烧的饭?”可可问。
“是啊,你肯定没有吃过的乌饭。”我得意地说。
“乌饭不是在山上吃过了么?”
“刚才吃的是果子,现在要吃树叶了。”
“树叶也能吃?”
“真正的乌饭是用乌饭树叶的汁和糯米浸泡而成的,你尝尝。”我打开蒸笼,香气如潘多拉魔盒中的毒蛇倾泻而出。
蓝绿乌黑的饭团泛着蓝光,就像上消化道出血患者经常给医护人员欣赏的排泄物。
“好恶心。”皮皮实话实说。
“别看它长得难看,当年孙膑受到庞涓的迫害,佯疯装傻,抓起乌饭就往嘴巴里塞,庞涓以为是猪粪,便认定孙膑真疯,饶他一死,得以东山再起,报仇雪恨,所以这丑陋的外表正是它的优点,告诉我们一个忍辱负重的道理,来,给你吃猪粪。”
皮皮接过猪粪,不,乌饭,径直往嘴巴里送。
“嗯,好香哦……好吃……”
“我还要,我还要。”皮皮伸手就要。
我给他盛了七大碗——送去给各位长辈们。
再回头,可可那一碗已经见底了。
“真的很好吃,饭粒儿像青豆一样甜嫩,又鲜美爽口,可惜你的故事实在太过分了。”她笑着说。
“还要么?”
“嗯!”她点头。
“可惜我不给你吃了。”
“为什么?”
“因为有更好吃的。”我看了看,发现皮皮还没冲进来,才神秘地说:“请看——”
我移去重重蒸笼,露出了最底下的白花花铁锅饭。
“没什么啊,和昨晚一样。”
“你再看!”我拿起锅铲,顺着周边铲下,呲的一声,将整锅饭都翻了个身!
黄灿灿的光华从一颗饭粒流动到整个锅底,浓郁的谷香夹杂着令人不可自拔的焦味扑鼻而至,无需推荐,你便能知道“香、脆、亮”是它的代名词,不错,这就是传说中的至尊锅巴。
用最地道的说法就是:锅焦。
可可的眼神疑惑了。
“这……这是怎么做的?”
“火候,就这两个字。”我再用锅铲轻轻一锹,整个锅巴就像变脸一样被撕了下来,折叠入盆,捧到可可面前,调皮的焦粒四处乱蹦。
“快点吃吧,它的保质期很短的,一旦返潮,口感就不好了。”
“可是我舍不得吃。”
“傻丫头,只要有我在,还怕以后没得吃?”
“嗯,我们给奶奶留一块好么——她咬得动么?”
“放心,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放点盐,放点开水,用锅铲碾成焦糊,就不需动用牙齿了。”
“亮亮,你怎么这么厉害?乌饭,锅巴都会做。”可可赞叹着说。
“嘿嘿,棒下出名厨啊,为了多吃一口锅巴,夹了根柴禾,结果把整锅饭都烧黑了,老爸田里回来还吃不上一口好饭,这口恶气只好我来承受了,吃一棒长一智,压力迫使我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握这门技术,这不,品牌做出,就不会有人来责难了。”我若有其事地说。
“不许骄傲哦。”
“舅舅,舅舅我还要吃乌饭。”皮皮叫嚣着又跑进来了。
“你这么喜欢吃乌饭,干脆叫乌饭子得了。”小时候的玩伴大都有绰号,贪食也是来源之一。
“好啊,乌饭子吃乌饭喽。”皮皮欣然受之,接过我手中的大碗。
“有了。”我灵机一动。
“什么有了?”可可问。
“下联啊,美人钓美人鱼,两全其美,乌饭喂乌饭子,同流合乌(污)!”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