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梦见一条船。
一条渡向白石山的小船。
船上坐着三个人,从船头船身船尾依次是方菲,唐柳,神秘女子。
三个人都在看着我,形容憔悴,迎风凌乱的是方菲哀怨的眼神,唐柳静坐其中,目光澄清,双手合十,似默然祝福,神秘女子恍惚其后,半身隐匿于惊天骇浪,面容朦胧,表情暧昧,但依旧可以看出她在微笑。
白石山近在眼前,小船却始终难达彼岸。
风浪越来越急,掀起的波涛几乎吞没了小船,又有几次险些要将它撞上礁石,船上的人却没有一点惊慌,更没有求生的举动,一如既往无声地注视着我,坚定的眼神如同白炽的闪电,恒久浓烈,足以穿越风浪,穿越黑夜,穿越时空。
那么我又在哪里?
……
鸡鸣时刻,我从睡梦中惊醒,浑身湿漉。
我在哪里?我就是那条船,迷失了方向,逆风而行,所以永远到不了世外桃源白石山,还把自己淋得一身海水。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我并没有将它归类为噩梦,因为那都是过去时。
如果我真是一条船,现在只有一个人可以乘坐。
除可可之外,任何拿着旧船票的人都不能登上我这条破船。
窗帘雪亮发白,窗外清爽明朗,太阳公公正式上岗了。
这样的早晨睡懒觉真是罪过,该拿着扫帚把那些懒虫统统从被窝里赶出来。
幸好我没有这样提议,否则被人清扫出门的就是我自己了。
因为其余人早已起床,穿得整整齐齐,连早饭也完毕,似乎在等某人,然后一起去做某件事。
奶奶坐在檐前,闭目默念,那是临行祷告,姐姐提着个黑布袋站在她旁边,静静守候,可可拉着皮皮的手,皮皮的嘴巴好像拉得很长。
今天有活动。
但是我怎么不知道?我并没有安排这一幕。
难道是老爸的主意?不像,墙角的柴刀和竹篓不见了,今天他独来独往。
我看到奶奶神情肃穆的样子,又看到姐姐手上的黑袋子,忽然想到了今天是礼拜天。
做礼拜是一个通俗的名词,它的意义就是指信徒去参加教会的聚会,特别是礼拜天(主日)的聚会,即主日崇拜。
医生的职业生活让我淡漠了周末概念,除了圣诞节,基本上放弃了主日礼拜,我天真地认为上帝会理解我的。
保罗先生说过,基督徒不一定要死守那些僵化的条例,像割礼和服饰。
敬虔若流于“做”与“礼”,就形成死板及仪式化,当然会失去崇拜的真义。
但我的心中还是有愧的,毕竟时间像牛奶,拼命挤,还是能挤出来的,若喝醉都有时间,上帝再怎么理解我,也不会原谅我的。
幸好今天,星期天,非常例外,我不用去查房。
所以我可以非常荣幸地去清洗一下多年来被江湖污染得乌黑发亮的俗心。
教堂,是启发真善美的地方,叫人瞻望永恒,归复赤诚。
它不但是一个有形的处所,更是一座精神堡垒,帮助我们更有勇气,做一个人生的战士;对于是非,使人有更清楚的鉴别力;对于罪恶,有更敏锐的警觉。
它是茫茫人海里,一座光明的灯塔,一处心灵的家园;在风浪中,指引将倾的扁舟,去到安全的港口;在黑暗里,光照迷途的船只,驶向坦道,远避险恶的礁石。
做礼拜可以培养,团契的精神,聚会的习惯,互相激发爱主爱人的心;也惟有做礼拜,使我们学习彼此相顾,与弟兄姊妹有交通,不做自私自利的人。
一个人如已信主,做礼拜是必须的。
但是可可呢?
我若可以用一颗平常的心情走进大雄宝殿欣赏佛教文化的精深,她能够放下门户的偏执感受基督的洗礼么?
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她的眼神平静自然。
“快点啦,就等你了,早餐是奶奶亲自下厨的牡蛎年糕汤,我吃了一大碗,呵呵,学着点,下次做给我吃。”
没问题,只要你不拉肚子,不起皮疹,生吃牡蛎还要鲜美呢,不会让你们久等的,虽然多年没有做礼拜,按时入堂的规矩还是知道的。
不过此刻等候的可不止我一人。
还有姑妈,这么重量级的虔诚教徒怎么可以将她忽略呢。
她也不会让我们就等,只不过她现在正在办理一件事。
一件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
一想到这件事,我不禁笑了,嘴巴中的牡蛎年糕味道更加好了。
“皮皮,不许闹脾气,要听阿太的话。”姐姐忽然转过身训斥皮皮。
“知道了,待会儿我不吵不闹就是了。”皮皮嘀咕。
“姐姐,是我们不好,昨天没把皮皮一起带到海边。”可可解释说。
“爸爸说过了,不能做电灯泡。”皮皮摇摇头说。
……原来如此,小兔崽子是在吃醋,真是有意思,才这点年纪就知道夺情的不爽,怪不得婆媳之间的关系那么难协调,独生子女都不希望有个弟弟妹妹,后宫三千刀光剑影整人都往死里整!
山脚下,教堂倚山而起,门朝东海,高高的尖端上耸立一个巨型十字架,用可可的话来说就是标准的哥特式建筑。
这种造型是非常醒目的,毕竟这里是中国农村,最早的教会雏形都是自愿捐助供集体活动的民居,或者是祠堂,老年活动室,马南邨也不例外,例外的是这里出了个农民县长,也就是我姑父,他认为宗教对国家和平社会稳定有良性巩固作用,便向人大提议教会正规化,按照国外模式修建教堂,将民间的众多小派系统一,再结合中国国情邀请知名宗教人士莅临宣教,使基督教义纯正,有利于管理。
今天讲道的是来自南京神学院的纪凤文牧师。
一个儒雅的学者,一个苦难的行者。
今天他讲道的题目是爱与忍耐。
奶奶停停歇歇,却坚持走下去,缠过足的小脚在鹅卵石路上举步维艰,我和可可牵扶着她,皮皮在前开道,姐姐护住后背,络绎不绝的父老乡亲热情招呼,她含笑颔首,脸上始终谦卑的神情。
她或许听不见他们的问候,但依旧为他们祝福。
“要彼此相顾,激发爱心,勉励行善,你们不可停止聚会,好像停止惯了的人,倒要彼此劝勉,既知道那日子临近,就更当如此。”她轻轻地喘气,休息了片刻,对我们说着话,又迈开了蹒跚的脚步。
“奶奶您多歇会儿吧。”可可说。
奶奶抬头望了望十字架,坚定不移地走上前去。
道路两旁长满了各种各样的绿色植物,郁郁葱葱,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落地的枯叶早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堆积成行,尘归尘,土归土,有朝一日,化作新芽爬上枝头,生生循环,如此而已。
只有古朴的教堂容颜依旧,稳重慈祥,张开大门欢迎四方弟兄,静看着少年成长,中年老去,老年消逝,代代相传,真义火炬。
“姑妈呢?一早上都没看到过她。”可可问我。
“她已经在里面帮忙了,天还没亮就出发了。”
“哦,她真是个虔诚的人。”
“嗯,我们先扶奶奶进去坐下吧,给姑妈占个位子,我再去找她。”
“亮亮,我又感觉那个目光了,盯着我们的目光。”可可忽然拉住我的手,警觉地说。
“哪里?”我赶紧回头,到处都是前来礼拜的教徒,包括周围乡镇的兄弟姊妹,差不多的面孔,差不多的表情,但被可可这么一说,还真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进去吧,没事的。”人流在前进,我们被推进了教堂。
庄严的钟声响起,庄重的大门合拢,庄宏的歌声响起,众人垂首起立祷告,一切都如儿时般熟悉。
“亮亮,奇怪,一进大门,那道目光就消失了,怎么也找不到。”可可顾望四周,不觉纳闷。
“这很正常啊,在礼拜堂以外,充满动荡混乱,黑暗罪恶;进入礼拜堂,好似置身世外桃源,在另一个理想安宁的圈子里,有人在去礼拜以前,灰心丧志,失败堕落,等做了礼拜以后,就获得了新生的活力,有人心中烦燥不安,一进礼拜堂,那严肃的空气,幽雅的乐歌,就使他安静下来。所以若有人失望,可来礼拜堂;若有人需要同情,也可以去,上礼拜堂的人总比不去的愉快安祥,不管他是不是基督徒。”
“哦,原来如此,那他就不是坏人了,对不对?”
“是的,至少在这里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