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我轻轻地呼唤,生怕声音太大,惊吓了她。
受伤的精灵,折翼的天使。
黑纱依旧缠绕在她削瘦的膀臂上,隔着白大衣,隐约模糊,如同一只死亡的黑蝴蝶,更像一道不祥的咒符。
“大哥。”她缓缓抬起头,破碎的眼神望得我心口生生作疼。
这是一张怎样的面容?双颊消瘦,几乎贴在了颧骨之上,再也不见往昔的红润,苍白的脸上泪痕婉约,干裂枯槁的嘴唇,全无血色。
感谢上帝,总算没有像在菜场那样冷漠地对我。
“你来上班了?”
“嗯,呆在家里更加难受……”晶莹的泪珠自睫毛滑落。
“有什么话,一定要跟大哥讲,别憋在心里。”把纱布递给她,我的鼻子也跟着酸酸的。
她点点头,眼圈通红,紧闭着双唇,薄肩抽动,不能自已。
“大哥,我走了。”她努力忍住泪水,不让它下流。
“小清,是不是陆主任让你别把家里的事情跟我说的?”
她吃惊地望着我,慌乱和惊恐从眼睛里闪过。
“你走吧,大哥知道你很为难。”
小清低下头走出了十来步,突然转过身跑回来拉着我的袖子,浑身战栗,如风中落叶。
“大哥你不要管了,我已经失去了爸爸,不想再……失去你……”
她看了一眼旁边站立的刘彦,咬住嘴唇,终于没再说下去。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放大声音说:
“不会,大哥答应过叔叔,一定要照顾你,照顾到你结婚生子,大哥连小外甥的压岁钱都准备好了呢。”
“大哥……”她蓦然一怔,眼泪哗的流了下来。
“傻丫头,别哭了,快点去值班室洗把脸,然后跟护士长报个到,姐妹们都很担心你的。”
“嗯。”
“她真的是你妹妹?”刘彦还没走。
“是。”
“可她一点都不像你啊,她……比你好看多了。”刘彦痴痴地说。
“我不想跟你解释,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心情不好,你可以走了。”
“她是护士么?”
“电梯门口在那边,要不要我送你下去?”
“好像家里出了事情,好像还……很严重的样子。”他全然不顾我的逐客令,踮起脚尖探望小清的背影。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的裤裆里轻轻一捏。
“啊!你干嘛?想害人啊!”他猛地跳了起来,面部已经扭曲,面肌不断抽搐。
“我只是提醒你可以走了。”说完我走出办公室,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何去何从?到处都是受伤的人,所谓的坚强只是有限的伪装,自欺欺人,一旦生活露出其狰狞的本来面目,我们只能无可奈何地骑墙着,郁闷着,迁怒于无辜的善良人们,他们又何曾做错什么?
我读得懂刘彦的眼神,他喜欢小清,纯纯的喜欢,傻傻的欢喜。
小清当然值得他钟爱,但是现在酒鬼叔叔尸骨未寒,沉冤待雪,这种情况下,谁也没有心情去欣赏风花雪月的故事。
绝望和恐惧一旦在心中扎了根,世俗的爱情根本不能让它涅槃重生,焕发新的活力,绽放真爱花朵。
伤心欲绝疲惫不堪的小清此刻已经无力再动情,事实上,她连正常地活下去都很难。
只要移植手术的规范不能有效确立,人体器官混乱攫取,这样的悲剧就会一直发生下去。
像小清这样可怜的女孩也会永远存在,没人可以为她们主持公道。
她们失去的不但是亲人,还有希望!
从此,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
而我现在正做些什么?替楚楚物色肝脏!
监狱里的死囚犯就必定是十恶不赦、非死不可的么?如果有人做手脚,蓄意陷害,暗中掉包,如果是冤判……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如果正好这样的肝脏用在了楚楚的身上,她会原谅我么?
我还需要别人的原谅么!
心烦意乱间,一头撞在门框,我竟又回到了办公室。
刘彦已经走了。
“马亮亮,对不起,刚才惹你生气了,我真的没有捣乱的意思,只是很想关心那个女孩子。售楼手续我会办妥,到时候再联系。今天的手术谢谢你和江医生,再见。”
他在电脑桌前留了一张纸条。
笔迹和高中时一点都没有改变,说不上有型,但一笔一划清清楚楚,连标点符号都是中规中距。
看到“对不起”,我的心又疼了。
老同学,这句话,应该是我跟你说的。
“小马,你在这里啊!”赵冲忽然也出现了,看到我,兴高采烈,和方才的逃跑的狼狈判然两人。
“什么事?”
“……给你看一样东西!”他甩了甩头发,从里衣口袋掏出一张胶纸烫封的卡片。
《执业医师资格实践技能考试考官证》。
他得意洋洋地指着证书上的名字和照片。
不用看也知道除了他不可能会是别人。
“看见没,这下面写着‘本证为具备国家医师技能高级水平的骨干医师所有’,一般人可没有这个资格,最起码得是有丰富教学经验的副主任医师,还要培训合格才能发证书,我是破格提升,整个大市有史以来最年轻英俊的考官,厉害吧!”赵冲用两根大拇指轮流擦摸相片,擦得熠熠生辉,差点耀了眼。
“就这事?”我没好气地说。
“哦,差点忘了,是陆大主任叫你去一趟值班室。”他索性拿起证书贴在嘴唇上,深情热吻。
我敲开值班室的门,发现它并没有锁,过道上放着一桶水,一个拖把。
洗手间里探出一个脑袋,胖乎乎憨厚的面孔,是病区的护工阿姨。
“马医生,进来吧,我好了。”她手里提着一个大垃圾袋,里面包容了值班室一个月的废物。
男人的值班室是没人打扫的,幸好有勤快的阿姨给我们不定期清理,否则绝对比猪圈还要脏乱。
“韩阿姨,等等。”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接着陆高远笑容可掬地出现,手里捧着一大叠报纸——也是我们的废物。
“你拿去,还有楼梯口那堆纸药箱,都拿去好了,我跟护士长说过的。”陆高远微笑着说。
韩阿姨连连道谢,点头如捣蒜。
对于长年没有休息一天只吃两餐每餐只吃两个馒头几根咸菜的阿姨,每个月捡废纸的钱足够让她们日常家用,然后把八百块的月薪攒积起来,寄回家给儿子讨媳妇。
甭管这种做法的对错,这就是一部分人的现实生活。
值班室已经整得干干净净,连窗户也擦得闪闪发亮,陆高远并没有拉上窗帘,和他在如此明朗的环境中谈话,反而有种不习惯的局促。
“请坐,小马。”笑容依旧挂在他的脸上,人逢喜事精神爽,领导一旦高兴,通常会施舍出洪恩浩大的关怀,这不,陆高远居然给我倒了一杯水,泡的茶叶当然也不是赵冲之辈所能比拟的,而且,他并没有抽烟。
“谢谢陆老师,我们终于又可以做肝移植了,你是第一功臣。”我等他坐下,才敢坐下。
“好事多磨啊,来之不易,所以谁要是阻挠我们的工作,那真是与人民为敌了,我是决不手下留情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的心头却是一震。
“呵呵,不会的,造福一方水土的事情,只要合情合法,大家支持都来不及呢。”
“那倒没错,早上市卫生局代表市府向我们医院传达了任务,一定要把肝移植搞好,行成规模,制造品牌,院长跟我转达了这个意见,我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很多,这不应该是我一个人的事,最起码是我们肝胆科的事,也是整个医院的事情。”陆高远神采奕奕地说,举手投足之间,眉飞色舞。
“是啊是啊,如果能成立专门的肝移植科就更好了,不过人手不够,需要陆老师向院长去申请增援。”
“哎,我也是这个意见,谁知道院长反而先发制人,没等我开口就给了个文件,为了扶持西部医疗,促进对新@疆医疗的帮扶力度,按照省委、省政府的统一部署,我省卫生系统自1999年开展卫生援疆工作,省卫生厅高度重视,每年都有各市派出代表远赴新@疆,今年刚好轮到我们医院,内外妇儿都要去人,我现在是大外科主任,外科方面的委派需要我来落实,我想穷山恶水的地方没人愿意去,据说那里连洗澡的地方都没有,吃的饭里面都是飞沙走石,被子没盖好就会冻死,如果让别的科室去,他们会说我庇护自己科室,所以我再三考虑,还是决定由肝胆科出人。”陆高远娓娓道来,面上似有难色,两只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陆老师,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是的,我决定让老易去。”他突然站起来,背对着我,目光投向窗外,斩钉截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