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
失眠,不可否认我失眠了。
冷静的深夜并没有让我焦躁不安的心情冷却,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绪在现实和幻觉之间来回跳跃,生硬的床板和嶙瘦的身体摩擦,令关节感到冰冷的刺痛。
偌大的房间,依旧只是一个人,注意力无法分散,我忽然盼望起那个人能给我发些短信。
哪怕是最无聊的闲言碎语。
如同酒醉时分搀扶的无名温柔手。
一个人寂静的沉默会把自己逼疯。
已经有一天没有可可的消息了。
现在是凌晨两点,我不敢打电话过去,万一她正做着美梦,我岂不是因自私而变得残忍?
或许她只是遗忘了,暂时把我这个交往还不是很深的朋友给遗忘了。
这似乎也很正常。
是啊,我们总共也就只见了三次面,虽然做了不少的事情,但说到底于对方还都不是很了解。
我又怎么能一厢情愿地要求她也像我这样义务反顾地全新投入呢。
毕竟她是女孩子,小心是她们的天性。
若是她表现得比我还热情,一上来就是烈焰红唇,温香软玉,恐怕我现在逃得比兔子还快了。
我苦笑,也不知道没有遇见她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我只明白一件事:最近对酒精的迷恋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夜更深,风愈冷,我紧紧地裹着毯子,蜷曲着身体,回复到母亲子宫里的姿势。
无论多晚睡,早上六点半,眼皮就会自动弹开。
虽然会头昏脑胀,面红耳赤,视物模糊,走路轻浮,甚至有些恶心,但脑子绝对是清醒的。
因为今天还要上班,事实上每天都要上班。
有的时候会感慨:同样是辛苦地吃着青春饭,做外科医生还不如做小姐——她们的性价比显然高多了。
但是我们怎么能这样比较呢,我们从事的可是人类最崇高的职业之一,每一句话,每个举动都是关系人命,不同凡响的,天生就是要以牺牲小我来成就大我,有益于社会的工作才可以称之为伟大。
但是现在的老百姓会这样想么?
不好意思,就算是医务人员自己也不会这样认为了。
我跟在陆高远背后,自惭形秽。
他看上去永远是神采奕奕,不管是胡乱的头发,唏嘘的胡须,甚至是不算洗干净的脸,或者还没散尽的酒气,却总是给你这样的感觉:目光炯然,虎步龙形,昂首挺胸,一开口声如洪钟,掷地有声,发自丹田的中气如长江黄河绵绵不绝。
而只一个晚上的失眠就让我痿掉了。
我打着哈欠,眼睛鼻子流着水,仿佛是个正在脱瘾的鸦片鬼。
他没有说我,只是笑着拍了拍我的背。
年轻人,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了,等成了家,把心稳住,生活就会有规律,浪子生涯就可以终结了,就像野兽变成了家兽。
38床。
终于到了这个房间。
我的心不由得惴惴,因为里面依旧乌云盖日,还是有那么多彪形大汉围在病房里蓄势待发。
由于疏通了胆道,解决了梗阻,配合高效的抗生素,病人的危急情况立刻得到缓解,现在腹痛减轻,高热消退,暂无性命之忧。
当我们告知他儿子恶性肿瘤的可能性比较大,我们就把忧愁就传递了给他,他应该会改变一下战略方案。
因为肿瘤是吞噬钱财的无底洞,任你家财万贯,豪情万丈,到头来都要搞得你人财两空,众叛亲离。
而我们在关键时刻挽救了性命,明确了诊断,他就无话可说,无理可闹,除非——除非玩阴的。
我的心不禁提了上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哪里是在当医生,还不如当蛊惑仔,拿两把马刀横冲直撞,大不了遵循成王败寇的自然法则。
陆高远稳步走进。
那帮大汉忽然纷纷让道,垂首不语。
文人儿子立刻上前,毕恭毕敬地站在陆高远旁边,双手递过一根中华。
“陆主任,您请。”满脸堆笑让我顿生疑惑,该不会里面藏着鞭炮吧。
“谢谢,病房里不能抽,影响患者。”陆高远含笑推辞。
“陆主任,昨天真是万分感谢您及各位医师的大力抢救,才能让我爸爸丛鬼门关里兜圈回来,先前我心情很急,言语不当之处,还望海涵。”他竟然深深地鞠了个躬。
脸上充满了尊敬,昨天的傲慢荡然无存。
“不用客气,治病救人是我们应该做的本职工作,我们只要你们家属能够理解并支持,对我们医生加以信任即可,昨天只是治疗的第一步,虽然很重要,但只是缓兵之计,等病理切片结果到来,我们再商讨一下最佳的治疗方式。”陆高远淡淡地说。
“陆主任,您说的真是太对了,你们做的每一步,我们家属一定支持不懈,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们都是些大老粗,不会表达,碰到这种人命关天的事自然是要靠你们作主。哈哈。”他的笑声让人想起某种鸟类,不寒而栗。
“你能这样理解,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们的工作也好进一步开展,这对大家都有好处,我们医生办事主要还是以病人、病情为首要考虑,有时候忙乱的时候对你们家属态度不够和善,那也是在所难免,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一定,一定,医者父母心,这是自古之理,你们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我们好啊,我虽然书读得不多,但这些道理还是知道的。”说完他又微微欠了一下身。
“你爸爸的毛病因为拖得比较长,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以后的治疗时间肯定会更长,所以……”
“陆主任,您放心,所有的费用我一定会按时交上,决不会等你们来催款,你们出了这么大力挽救我爸爸的性命,若是这些小事还要你们来督促,那我也太不识相了,哈哈。”
“哈哈,那就好。”
两个人一笑一答,任谁也不会相信就是这个人昨天在那个人的脸上击了一拳!
就现在的情形说他们是生意场上的好朋友也不过分。
我本来就眩晕的脑袋现在更加是云里雾里了。
我忽然发现那些低头的汉子不是捧着手,就是弯着腿,要么靠着墙,趴在椅子上,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都有几道尚未结痂的伤口,有些人的衣服也破了,露出了里面乌青的皮肤。
眼中的凶狠之气已经荡然无存,看到陆高远,眼神都是不停地闪避。
我感到万分惊奇,诧异间,陆高远却冲我微微一笑。
出了病房,陆高远忽然对我说:“这本质上还是个重病人,该用的药一定要用狠用准!不能被他儿子的片言只语迷惑,原则问题绝不能含糊,待会儿你还得找他讲清楚目前的病情,以及可能发生的病情,如再次转危乃至死亡,让他知道疾病的不可预料性,然后签字,这样我们才可以进行下一步放心的治疗,周旋的余地也好开阔些,除非他最后毫无异言地出院,这场仗就永不停息!”
我点了点头。
“陆老师,他们的转变好像也太快了一点,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我不解。
“放心好了,暂时没什么事情的,我们使病人度过了急性期,这对于我们是很有利的,病理切片结果出来最起码要五天,我们的防范工作可以进一步得到加强,如果真是恶性肿瘤的话,随便他有多少不满都得认命,那这一次我们赢了,更何况——”他笑而不说,右手却忽然在我面前变成了一只虎爪,铁腕飞扬,五指微屈,劲风猎猎,指关节咔咔作响,就算是再蛮硬的顽石,在这一捏之下恐怕也要化为齑粉。
我的眼睛一亮,“原来他们已经被……”
他的眼神制止了我,知道就好,我明白了。
但昨天,他为什么任由这帮人嚣张呢?我又不明白了。
“你是不是在想为何昨天我却不还手?”陆高远看穿了我的心思。
“是啊,陆老师,虽然这些人我们不一定打得过,但至少可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这一身白衣太重啊!”陆高远轻拂外衣,感叹说。
“你是怕穿着白大褂动武,他们去告你,对声誉不好么?”
“你想象一下,医生动手打人!若是传出去,不知情的局外人肯定会认为是医生恃权欺凌病人、家属,而他们在如今社会上是公认的弱势群体,没人会来追问真正的原因,但会断章取义地把医生打人这件事放大加工肆意宣传,到时候肯定会弄得沸沸扬扬,对医务人员的形象和以后的工作更为不利,他们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大胆妄为,再说若真的动起手,你和董姐肯定会无辜牵连的,我个人事小,如果为了一己意气,中了他们的奸计,这才是得不偿失。”陆高远沉重地说。
我的心情豁然开朗,感动之余,我陡然发现陆老师今天的身躯特别高大。
看到那帮人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终于痛快地吐了口恶气。
也只有像陆高远这样的人才降得住他们,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是帮无赖,我们的教科书本里根本没有这些防范措施,大学五年、七年甚至八年的医学钻研在江湖道中是行不通的。
吡波吡波,是可可的消息!
真是时来运转,福不单行,天可怜见,于无声处听惊雷,从此君王不早朝,乱七八糟的我都在想些什么呢,肯定是快乐让脑子短路了。
“晚上有空么,我们一起吃饭吧,:)”
晚上当然没空,因为我要值班,但是没问题,上班这种小事怎么能跟儿女私情相提并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