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带头大哥发了疯似地跑回,把病历卡和一大堆钱放在我面前。
我看了他一眼,把病历卡上的人民币轻轻抖落。
递给他一支笔,“名字,地址,准确写上。”
带头大哥对旁边一个小弟说:“你,快写!医生,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我家少爷救回!多少钱无所谓……”
“把钱收好,请你配合我的治疗。”
“好的,我一定配合!”于是他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了。
“梅仁信”,原来血人的名字这么富有内涵,不得不佩服他老爸的八斗才学,五车见识。
“需要立即住院行急诊整容手术,请你给我简单汇报一下病史,也就是当时发生的情形。”我一边记录,一边向小弟询问。
“哎,说起来你也不会相信,可它偏偏就是这样的,运气不好的时候放个屁也会肛裂,少爷偶尔去坐一回公交车,谁知一下车,面前就跑过一帮人,把他撞倒在地,刚刚爬起来,后面追上来另一帮人二话没说就拿出马刀往他身上一顿乱砍,然后从他身上跨过去再追前面那帮人,等少爷挣扎着爬起准备报警的时候,前面那帮人又把后面那帮人杀了回来,看见少爷也以为是对方的人,又是一顿乱砍……”小弟说起来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再现当时气壮山河惊心动魄的厮杀场面。
“相信,完全相信!住院去吧。”这不叫运气不好,这叫苍天有眼,我暗自长舒了一口气,笔走龙蛇,刷刷地飞快开好住院卡,立刻叫护工师傅推来一辆平板车。
带头大哥抱着血人放在车上,众人簇拥直奔住院部而去。
这里还剩一个女人,一个无人理睬的女人。
一个曾经得宠的女人。
她忽然抱膝抽泣。
“你怎么不跟去?”度过了急性期,她已经无大碍了。
“我去不了,他们不会让我进去的。”她低着头,伤心地说。
“为什么,你是他老婆,难道还能挡得住你?”
“已经不是了,自从没有给他生下儿子之后,我就不是了。”
“那你再生一个好了。”这也很常见,家族企业最看重的就是一脉相传,家财不流外姓人。
“可是我已经不会生了,我的卵巢功能本来就不好,加上保胎药吃得太多,现在已经彻底紊乱了。”她露出绝望的表情。
“哎,夫妻感情好的话,这也不是最主要的事情啊。”
“可是他爸爸却是很看重这个,就是他逼着我们离婚,所以他才会郁郁不欢一个人出去散心,莫名其妙地坐上公车,莫名其妙地遭遇飞来横祸,都是我害的,要是我生了儿子就不会这样了……”说到这里,女人的眼泪汩汩而下。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看她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几乎脱口而出,你别难过了,他有儿子的,但是一想,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更何况那个少女为了他们几乎亡命天涯,沦落风尘,如此恶行,令人发指。
我的心变得坚冷如铁。
“回去吧,有些事情是注定的。”
她似乎已经不记得我了,或者悲伤蒙蔽了她的眼睛,长长的走廊,失神的她只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虚掌,试探,快出拳!”
“跳移,转身,飞踢腿!”
“上钩,击空,左右猛击!”
“撤步防守,抬腿,连踢!”
古朴浓厚的道馆,正规隆重的礼节,白色道服,赤脚上阵的两条人影在木板地上空跳跃扑闪,沉重的击打声,响亮的吆喝声,清脆的落地声,不时交叉在一起。
劈掌,横空出世,雷霆一击,抱拳,以任意一个角度回击,肘、肩、背、膝,身体的所有部位都可以作为攻击工具,使出浑身解数,灵活生动,出招就像水一样无形无式,无声无息。
水无形,招无形。
将水到进杯里,便成杯的一部分,将水倒进樽里,便成樽的一部分。踢它击它,它便会反溅回来。要抓一把水,水必会屈服,毫不迟疑,你加上压力,水便会溜走。
这样若有若无,究竟是真是假,实在不能限制。
最软的东西是最不惧怕击打的。
汗水自发尖涔涔而下,大口喘气,心里却不觉疲倦,移形换影,漫天飞舞的都是招式,心中却明亮如镜,眼睛更是目空一切。
在攻与守,进与退的对立中体味着生命的阴阳平衡。
兔起鹄落,风驰电掣,鹰击长空,凌风一搏!
如果说其中一条人影就是我,你千万不要奇怪。
如果说另一条人影是玛丽姐,你也千万别眼红。
痛苦可以摧毁一个意志,同样也可以练就一个人的品质。
此刻腾跃空中的我居然做到了心止如水。
我并没有忘却世间的爱恨情仇,也没打算从此薄情寡义,看破红尘,做个灭绝师兄。
只是在这搏击之中我品尝到了平静。
喧嚣中的平静,心里面的平静。
就像闹市里种子的发芽,花朵的盛开。
很慢,慢得几乎看不出变化,但它们却恰恰是动的。
你看见过一朵花儿绽放的全程么?
“呔!——”,临空一击的呐喝中,我忽然体会到了。
玛丽含笑看着我,手里拿着靶子给我陪练喂招。
她随随便便摆一个姿势让我去进攻,等我出手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找不到破绽了。
因为她的人也像水一样流动,云一般漂浮,纵然有破绽,但水过无痕,风起云涌,顷刻间就消失了。
身随心动,心随意往。
六十个回合下来,我已经有些气喘嘘嘘,四肢酸胀,动作明显迟缓,她却依旧灵动如初,全身散发的热气使她滋润白皙的皮肤透隐出娇艳的粉红。
汗水如珍珠般晶莹剔透在鼻尖凝聚。
身上剑南春的馥香愈发浓郁。
我醉了,心驰神往飘飘欲仙之间,冷不防被她一肘击在腰上。
“啊呀!”我从半空跌落在厚实的木板地上,扑通一声,摔了个大马哈。
“不专心,就让你吃点苦头。”玛丽笑着伸出手。
“都怪我学艺不精,栽在你手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红着脸,单脚后蹬,跳了起来。
“好啊,真希望你能打败我,陆高远学了都快十年了,还不是我的对手,我就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
我向她吐了吐舌头。
“我口渴了,要喝饮料。”
“待会儿,刚刚剧烈运动完毕,血液大都分布在骨骼肌肉中,胃肠道的血供不足,影响消化排空,这时候进食会坏了肠道,你是医生,不会不知道吧。”她拍拍我的后脑勺,我的心暖暖的,感觉她就是我自己的姐姐。
“遵命,玛丽姐。”
“你进步还是很快的,这么瘦弱的身体,居然在短短的半个月中就掌握了大部分的基本动作,悟性不错。”她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我是不是有些天赋啊。”我得意地飘飘然。
她笑而不答,不过总算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候看门的那个剑道高手给我们端来两杯浓稠的热玉米豆奶,这是补充能量,蛋白质和维生素的最佳食品,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朝我笑了笑。
我心中闪过一个影子!
“哦,原来那天在豪上豪酒店的领班就是你!难怪那时看上去这么眼熟,就是想不起来。”看到她的笑容我终于恍然大悟。
“我叫王真,既然认出我来了,那几个扫地的阿姨你应该也想起来吧。”
“这下明白了,原来都是自己人,玛丽姐,你瞒得我好苦啊。”我“生气”地质问她。
“那是你自己记性不好,能怪我么,是不是觉得我们这里的姑娘不够漂亮,所以才没有印象?”玛丽说。
“哪里哪里,主要是你太漂亮了,所以我才无法分心去看她们。”
“小子,嘴巴这么油,王真,给他喂两招。”玛丽扑嗤一声笑。
“玛丽姐,王姑娘,饶了我吧,拳脚功夫还没学好呢,怎么能领教剑术?一剑穿心,我可承受不起。”我吓得连连吐舌。
“那就一剑(见)倾心好了,呵呵,不会的,有人真舍不得你呢。”王真神秘地对我一笑。
笑的我一头雾水。
“好了,王真,你去忙吧,我让他再好好练习,总有一天会让你们过招的。”玛丽端起豆奶,用手心试了试温度。
“是,老板娘。”王真临走的时候不忘朝我眨了一下右眼。
什么意思?
这时玛丽把杯子递给了我,“喝吧,时间、温度都刚好。”
“玛丽姐,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漂亮的老板娘。”我觉得满嘴都是甜甜的,甜到心里。
甜而香,甜而不腻。
“慢慢喝,拍我马屁是没用的,到了我这里,就一定要给你多吃点苦头,否则学些花拳绣腿又有什么用?”她看到我大口地狂喝,笑着说。
是啊,我想起了被乱刀砍伤的梅仁信,现在社会这么乱,当然是实用最重要。
“玛丽姐,那你是不是也是豪上豪的老板娘?”我问。
“小朋友,知道得太多是不好的。”
“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我是肯定知道的。”
“什么事?”
“不论你做什么事,都是会为了陆老师好的,是不是?”
她还是对我笑笑,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