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
一大清早我就起来梳妆打扮了。
从来没有这样正视过自己的尊容,对着镜子练习各种开心阳光的表情,直到满意。
因为今天我要面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一个女人。
我史无前例地把整个房间理得有条不紊,扫得一尘不染。
直到令自己感动不已叹为观止。
然后从柜子里找出那件最体面的Jackjohn休闲西服,用热水杯将它熨平,然后点缀上身,再对着镜子前后瞻仰,顺便修剪了几根桀骜不驯的胡子,然后满面春风,趾高气昂地出门了。
深秋的早晨空气清新冷冽,吹在脸上,令人异常冷静,思维灵敏,仿佛刚刚洗完冷水澡,车站里的氛围却很热火,人气很旺。
上车下车的乘客们在候车室来来往往,小贩遍地都是,茶叶蛋的香味勾引着口水,不时挤过来向你兜售水货手机或者走私名牌鞋的卖主,还有拉客的黑车黄牛,像一群挥之不去的城市苍蝇。
人群之中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们。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们理所当然地也看见了我。
“舅舅!”皮皮像一只小狗撒欢着朝我奔来。
我单手一把抄起他,抱在胸前,在他红扑扑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嗯,重了不少,人也长高了,看,舅舅给你带了什么?”我从身后用另一只手拿出一个盒子。
“哇,是旱冰鞋!还是钢质直排可调型的呢。”皮皮大呼,拍着手就抱起了盒子仔细观察,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兴奋展露无遗。
“妈妈,外婆,我有钢质的旱冰鞋了,是风的旱冰鞋啊!这下我肯定滑得过蔡志明了。”皮皮朝身后喊。
蔡志明是他的幼儿园同学,童年玩伴,人生的参照物。
“快点下来,这么大人了还要让舅舅抱。”姐姐笑着走过来。
皮皮簌的一下就蹲在了地上,打开盒子,拿出崭新发亮的鞋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妈,姐,你们来啦,路上还好吧。”妈妈就站在姐姐的旁边,我大步上去接过她们手中的包裹。
妈妈眼睛发亮,高兴地看着我,她有些清瘦,刚刚剪了发,满头风霜,与日俱增。
“亮,这么忙就不要来接了嘛,你姐姐陪来就可以了。”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捏捏我的胳膊,拉拉我的衣袖。
“又瘦了,是不是工作很忙啊?”她关切地问。
“差不多,呵呵,一阵一阵的。”
“你呀,电脑少玩玩,晚上早点睡,就能多长几斤肉了。”姐姐在一旁说,“包里有几只青蟹和烤芋艿,都是你爱吃的,妈很早起来煮的。现在还热乎呢。”
“太好了!”我开心地跳了起来,跟着皮皮一起大笑。
我忽然发现刚才的脸部肌肉练习是多余的。
我心中的喜悦早已绽放在脸上。
“走吧,有话到了宿舍再说。”
妈妈是来做化疗的,也就是胃肠道肿瘤治疗的一部分,用来巩固手术效果,防止体内残余癌细胞死灰复燃,为祸江湖。
生活还要继续,事业依旧坚持,所以爸爸早已一个人回到上海工作去了,妈妈本来也要跟去,在姐姐的苦苦劝谏下,才同意留下来做几个疗程。
一走进宿舍,妈妈看了看摆设就说:“终于学会整理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有没有换下的衣服?”她问。
“没有没有,都晾着呢。”我庆幸把泡着洗衣粉的衣服放在了浴室间。
皮皮早已穿上冰鞋,在走廊里过瘾去了。
“唰——唰——”果然有风的声音。
姐姐跟出去在一旁监督。
我给妈妈倒了一杯水,坐在她身边。
“妈,这回还是跟上次一样,你要配合我的治疗。”我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
“好啊,我听说做化疗会掉头发。”
“那是一般老百姓的误解,掉头发只是某些化疗药物的副作用之一,不是所有的药物都这样,一般胃肠道化疗药不会有这种反应,主要的是恶心呕吐和白细胞下降这些。”我赶紧纠正。
“严重么?”
“还好吧,我们会用减少副反应的辅助药,一个疗程五天一般人都能挺得过去。”这里面我是有所隐瞒的,反应大的人也有,随便用什么药都要吐得胆汁反流胃出血不可,坚持不下去的也有,但没试过怎么知道呢。
“这倒不是主要问题,一次大约要多少钱,效果怎样?”妈妈终于问了这个关键问题。
我想了想。
“一次大约3000块左右,效果当然是有目共睹的,全世界都在做呢。”这里我隐瞒的信息就更多了,价钱没错,至于效果,说实话,天知道,全世界那么多肿瘤中心报出来的数据都不一样,没有哪个专家敢说我这个方案是最好最有效的,以前碰到过一个亿万富翁,花了上百万的钱从美国买来最好的化疗药,结果没打完就死了,而另外一个农民,手术动完就没钱了,做不了化疗,回到家里挖好墓地等待自生自灭,现在还活着。
这当然跟原发肿瘤本身的侵袭范围临床分期有关系,但全身化疗是一把双刃剑,肿瘤细胞这么顽强的东西都能被震慑住,人体的正常细胞受到损伤就更加不用说了,有些人一个疗程下来抵抗力就被摧毁了,肿瘤虽然没复发,却很容易受感染产生败血症。
这些当然不能跟妈妈说,到底有没有效,只有做了以后才知道,若不做,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所以做医生也是很无奈的。
“那好吧,我先做一个看看,如果效果还好的话,就继续,如果不好……”妈妈说。
“会好的,妈,放心好了,一定会好的。”我握了握她的手,轻声安慰她。
一个有信心的人,一个乐观的人,她才会对肿瘤细胞有天然的免疫力,所以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药就是自信,最有效的药就是真爱。
事到如今,同样需要勇敢地面对,坚强,可以使疾病望而生怯。
吃中饭前,我们先去了一趟病房,因为要空腹抽血化验检查化疗前的身体状况。
顺便把住院手续也办好了。
“都不认识了,你们的病人换的可真快啊。”妈妈看了看电脑上的名字,感慨。
“那当然了,都一个多月了,再不大换血,领导又要说我们病区周转率低下,奖金得扣光了。”在保证盈利的前提下,要遵照卫生局规定降低药物比例,自然就要提高床位周转率,还有就是增加化验的频率和种类,反正就是变着法子赚病人的钱,否则就要被淘汰。
所以对那些晚期肿瘤差质量病人,我们就积极动员他们早日出院,美其名曰回家可以更好地给与终极关怀,实则为了让病床能够为更多有明确疗效的病人利用。
“生意最好就是医院了。看病难啊。”妈妈看着爆满的床铺,摇摇头,这恐怕就是普天下老百姓的共同心声了。
“阿姨,你好,好久不见了。”甜美的声音迎面而来,让人在这秋天的高爽中如沐春风。
不过今天听起来有些憔悴。
不用说,来者正是小清。
“小清,你好,又要来麻烦你了。”妈妈礼貌地回答。
“阿姨你千万别这样说,能够帮忙照顾是我的荣幸啊。大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小清,说得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妹子,你今天怎么了,脸色好像不大对嘛?”我就怕她说我妈也是她妈,赶紧将之拦截。
“是的,早晨起来肚子痛,还有点发热。”小清弯下身,用手捧着小腹。
“天气冷了,是不是晚上蹬被子,还是东西吃坏了?”妈妈着急地询问。
“可能吧,没事的,吃点抗生素就好了。”小清勉强笑了笑,看得出是有些痛苦。
“该不会是得阑尾炎了吧,嘿嘿,来,让我摸摸。”
“没正经!”姐姐瞪了我一眼。
冤枉啊,难道身为医生连摸一下病人的权利都没有么?在我们的眼中根本就没有性别之分,当然是在工作的时候,否则每个医生都是坐怀不乱的阉人柳下惠了。
但一看到小清略带痛苦又可怜的眼神,我的心就软了,决定不再申辩。
“阿姨,是不是要抽血,我来好了。”小清自告奋勇。
“那怎么好意思呢,抽好了叫护工师傅急诊送去,如果没异常的话,下午就可以开始化疗了。”我在一旁很有面子地说,看来我这个大哥没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