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
小清和我们共进午餐。
一开始她总是难为情地推辞，经不起我妈妈的热情邀请，就笑着答应了。
为了体现东道主的“豪门盛宴”，今天我要亲自下厨了。
主场就设在人杰地灵的鄙人宿舍，道具则是上下楼层几个光棍兄弟公用的电炒锅。
说来惭愧，其实老妈给我带来的主菜：肥硕的青蟹，和香喷喷的芋艿，已经足以让我们不知肉味好几个月了，再说在楼下的熟食店我又砍了几条香辣鸭脖和油熏舌头，顺便又在快餐店捎了清蒸马鲛鱼，笋干烤肉，可乐鸡翅，红烧狮子头，松籽玉米，椒盐虾球……
不好意思，我已经数也数不过来，所以，所以我只要煮一大锅饭另加一盆水蒸蛋汤就可以了。
鸡蛋与碗壁相碰，裂开一道类似天机纹理的缝隙。
然后用手指麻利地瓣开两半。
什么该留什么该走，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澄清的蛋清和金黄的蛋黄应声而落。
左手托住碗底轻轻接住，右手横执长筷将全身之精、气、神、力凝聚在手腕中，以每分钟120次等幅度的打颤在侧斜的碗底纵横捭阖。
清与黄迅速水乳交融，呈现出一种歌舞升平的和颜悦色。
恭喜我吧，凭这一手精湛的打蛋技术，就可以直接宣告本次水蒸蛋落成典礼的圆满成功。
真不辱外科医生这四个字。
加盐，加鸡精，再在上面撒一些虾皮，慢慢倒水，慢慢搅合。
倒水的是小清的手。
水是清的，手是白的，透明如碧玉。
我忽然想起了某部电影中的制陶情节。
心中一阵忙乱，赶紧用理智大力回神。
却发现小清的脸上已经红了。
“妈！米淘好了么？”我大叫一声，当头棒喝如雷贯耳。
“好了，好了，就煮个蛋汤还像大元帅一样指手画脚。”妈妈笑着出现在门口。
小清放下手中的盛水碗，接过我妈妈手中的米勺。
“阿姨，你坐下，我来吧。”小清把手淘进米里，浑然一体。
“小清，你在家里也经常做饭么？”我问。
“是啊，我妈妈在集市里摆地摊卖酒，中午不回家，我爸在酒房里完工就等着喝酒了，所以饭菜都是我做得。”
“不错不错，跟我差不多。”我嬉笑着说。
“比你强多了，你就只会煮个蛋汤。”姐姐端着一脸盆洗好的衣服出现在我们面前。
终于还是被她们发现了我隐藏的衣服。
我无奈地笑笑。
米饭和滚水在锅里欢快地跳动，吹着热气泡泡，换了平时，这肯定是皮皮最感兴趣的研究课题，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他对旱冰鞋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就算是上下楼梯，进厕所都脚不离鞋。
小清爱怜地抚摸他的后脑勺也毫不知觉。
我打开折叠桌子，将所有的菜按照九宫八卦的阵形排列，顿时孔雀开屏，琳琅满目，不可方物。
“呀，你这孩子，真会浪费钱，买这么多菜。”妈妈用眼神在责问我，因为小清是客人，我算准她不会当面发作。
妈妈啊，你可知道，吃了这一餐之后，你就变再也不会有食欲了，直到化疗的副反应全部消退。
而当消退的时候，便是下一次化疗的开始。
周而复始，需要六个轮回。
所以，我要让你在中午好好地吃一顿。
因为根据我在化验室的内线，我已经得知你的血化验基本正常，下午，就要进行残酷无情的化疗了。
我看见过太多病人惊天动地甚至是生不如死的反应。
妈妈啊，就让儿子狠心一回，让你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累。
我强颜欢笑把菜夹到她的碗里。
妈妈笑得把皱纹也挤掉了。
鲜嫩的蟹肉，在橙红的外壳包装下，可以完整地将之剥出，白玉一般的大腿肉，充满了天然的香醇，放在嘴里居然还有点甜。
顽皮的皮皮满嘴都是蛀牙，咬不动厚实的大钳，向我求助，妈妈却投来阻止的眼神。
皮皮见状，眼睛转了转，晃悠晃悠拿着大钳来到门背后，把它塞在门板和门柱当中的转轴之间。
门转，钝角变锐角，大钳碎裂，肉香四溢。
众人开怀大笑，皮皮得意洋洋。
我打开一个满是膏肓的壳子，准备孝敬妈妈，却在伸手的途中，忽然转到了小清的面前。
“小清，别客气，自己吃。”奇怪，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谢谢大哥。”小清冲我一笑，却还是把这丰满的珍馐转呈给了我妈。
“怎么不吃？肚子还是不舒服么？”妈妈问。
“是的，阿姨，我已经吃了药了，应该没问题，现在还有一点点不舒服，所以没胃口，你们吃吧，我没事的。”
我真恨不得立刻伸过手去在她肚子上按两下。
两下就够了，作为医生的职业素质和世俗礼仪的冲突无情地折磨着我的左右手。
“那你吃清淡些。如果下午还是发热的话，你去查个血常规，看看白细胞怎么样。”不让我体检，抽个血总没问题吧。
“好的，大哥。”
“你们护士实在太辛苦了，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不会让她干这一行。”妈妈心疼地说。
“我妈也这样说，当时主要不知道会这么辛苦，以为工作难找，有个固定的职业就不错了，现在她老是后悔自责呢。”
“下次找个好婆家，跳出火坑。”姐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小清抬起头看看姐姐，又看看妈妈，想说什么，但是没说。
“那我也去找个好公家，跳出火坑。”我说。
“你是男人，怎么能说这种话。”姐姐说。
“偷懒，自己不奋斗，却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妈妈说。
“这样不是蛮好么，就当是牺牲我一个，为你们谋福利。”我这回玩笑算是开大了，完全展示了一个男人在现实中受挫后的低头，从此也彻底告别了大学时代的雄心壮志和初出江湖的铮铮铁骨。
“小清阿姨，你脸上的肉肉怎么在跳啊。”皮皮用蟹脚指着小清说。
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异样。
“怎么了，小清。”我轻声问。
“没事，肚子又痛了。”
“还让我来触诊一下吧。”我终于还是压制不住自己的职业本性。
“不用了。”令我吃惊的是，她淡淡地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下午上班我一踏进办公室，陆高远就把我叫进主任办公室，顺便把门关上。
“陆老师，什么事。”
“你妈住院，你可以多去陪陪她，管好病房里的那几个重病人就可以了，零碎的事情我会让毛羽去做的，再说过段时间就有医科大学的同学来实习，书写工作应该没问题。”陆高远真诚地说。
“陆老师，这……不大好意思吧。”
“不要紧，又不是让你完全脱岗，38床儿子有消息了，他们决定让上海专家号称‘沪上怪刀’的欧阳丰教授下来手术，我们需要做的是迎接和配合工作，虽然是病人家属请来的，我们也要热情款待，这也是我们学习的一个机会。”
“就是和黄耀士黄教授并称当今外科医学界四大高手之一的江南怪刀欧阳丰？”我的心中一阵热烈奔腾，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我们心目中的偶像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说不定机缘巧合还能亲授几招。
陆高远点了点头。
“好的，陆老师，我会去好好准备的。”我努力地做了一个保证。
“也别太紧张，名教授也是人，无论哪种过分的表现都是违背常理的。还有，我向你建议一下，研究发现，抗肿瘤药有个特点：细胞越是代谢旺盛，生物活性也越强，药物对它的杀伤力也越大，反之，杀伤力也越小，比如它对睡眠状态的细胞几乎无杀伤作用。实践证明，在夜里零时到四时用药，即便是较大的药量，对‘睡眠’中的正常细胞也不会有多大的杀伤作用；相反，肿瘤细胞的分裂和增殖，因为根本不受体内生物钟的影响，这时依然在无节制地增殖，因此‘零点化疗’既能杀伤活跃的癌细胞，有较好疗效，又不会对‘沉睡’中的正常细胞有多大损害，反应也较小。”说到这里，他看着我。
“陆老师，你的意思是给我妈运用‘零点化疗’方案以减少副反应和提高疗效？”我的心中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