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
“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成功,失败,浪里看不出有未有……”
看到可可的爸爸,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就响起这个振人心弦的旋律。
往昔峥嵘岁月,多少英雄好汉!
棱角分明的方脸,精光十足的双眼,粗浓平直的胡子,刚硬漆黑的剑眉,面容有些清瘦微凹,但说不出的神气和英气笼罩其中,长身起立,就像是重新踏上龙争虎斗的上海滩,一展拳脚,大显身手!
面前这位活脱脱不正是义薄云天爱憎分明的丁力么?
“力哥,你好……”我情不自禁地趋身向前就要行礼。
“扑哧”一声,可可忍俊不住,拉扯我的衣服。
“傻瓜,这是我爸爸啊。”
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叔叔你好。”我红着脸,伸出手,不敢抬头,怕又要卷进思维的误区中。
“你好,你们辛苦了。楚楚你还好吧?”他全然不顾我的失态,上前扑到楚楚的身旁。
当然我那只套近乎的手也没能握成。
“没事,爸爸,都好了。”可可说。
这个男人俯下身低下头,贴近楚楚的脸颊,不知说些什么话。
楚楚的脸上开始盛开幸福的笑容。
父母之爱,博大精深,无论谁在何时何地置于其中,便仿佛又回到温暖的襁褓当中,无忧无虑,无畏无惧。
“爸,妈呢?”可可垫起脚尖四处张望。
“来不了,组织上只允许来一个。”力哥说。
“真是没人情味啊。”可可黯然地叹了口气。
“工作需要嘛,总要牺牲一些人的家庭,你又不是刚知道,从小都是这样的啊。对不起,乖女儿。”力哥慈爱地扶摸可可的颈项。
可可听话地点点头,没说什么。
我忽然发现力哥的发间闪动着银丝,眼睛布满血丝,他的皮肤也很粗糙,毛孔很大,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周围的皱纹愈见明显。
长年累月的海上生活同样牺牲了他很多,风吹雨打,加速了他生命的代谢,幸好,有这样一双听话可人的女儿,他应该是很幸福的,只是,好事不成双,现在楚楚竟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肯定是心急如焚,痛如刀绞了。
但是男人想的应该首先是如何解决问题,而不是作儿女态先抱头痛哭一番。
这样的话,他就不是力哥了。
车进病房,力哥轻轻地抱起楚楚,慢慢地放在床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被子,接过可可绞好的毛巾,仔细地给楚楚擦脸,一寸寸显得如此细心体贴,楚楚闭上眼默默地充分享受着如阳光般无限的父爱。
铁汉柔情,看得出,小的时候尿布没少换。
“你怎么不去帮忙?”我推了推可可的手背。
“他喜欢这样做的。”可可趴在我的耳边轻轻说,告诉我这个大家都知道的秘密。
“哦,原来是这样。”我假装恍然大悟。
跟可可在一起就要随时准备进入任意角色,幸好我这个人悟性高,深谙此道,易如反掌。
力哥握着楚楚的手,无限慈爱地望着她,天地为之凝滞。
良久,楚楚似已睡着。
力哥忽然回头,用那双凌厉的眼神扫视着我,如同十六排螺旋CT,从外到内让我暴露无遗。
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有戏了,显然他认为我是他理想中的候选人,才会对我进行考验认证,否则,才不会理我呢,你看见他问过护工师傅贵姓芳名么?
所以我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地回答说:
“我叫马亮,认识我的人都叫我小马哥。”
该死,一面对他的眼神,我就会进入到电影里的场景中。
“谁问你这个了,自作聪明。”可可用手指点着我的脑袋笑着说。
“你男朋友?”力哥问她。
“我不知道……”可可低下声说,脸又红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朝我靠拢。
“不知道?都写在脸上了,谁不知道。”力哥咧嘴一笑,走上前拍拍我的背。
“会喝酒么?”
“会!”看到他脸上的特有的光采我就知道应该用这个回答了。
“能喝多少?”
“不一定,有时候很多,有时候很少。”
“怎么说?”
“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他的眼中忽然精光爆射,注视着我,许久。
“哈哈,可可,你的眼光不错。”他忽然大笑,拍了拍我的背。
“老酒鬼和小酒鬼碰到一起,完了。”可可摇摇头,叹叹气。
一边说着,力哥就推搡着我们走出病房。
一出房门,他立刻正色对我说:
“小马,带我到主任那里去一趟,我要具体了解病情。”
于是我们来到了办公室,陆高远和屠行健都在。
废话少说,开门见山,每人一根烟点燃后,就直奔主题了。
“怎么样?两位主任,跟我说实话吧,我有心理准备。”他平静地说。
“不容乐观啊,毕竟这么年轻,要走的路还很长,很艰难。”屠行健惋惜地说。
“这样做了还不行么?”力哥深吸一口,久久未曾吐出,估计肺里面已经烟雾缭绕了。
“这只是缓兵之计,不宜作长久打算。”陆高远说,用同样凌厉的眼睛透过烟雾望着力哥。
“愿闻其详。”
“首先,楚楚的疾病基本上考虑是先天性因素,具体的机制不是很明确,可能与胚胎期发育有关…”陆高远顿了顿,看了一下可可。
“你也知道先天性疾病的不易治愈,很多人都活不到成年就夭折,即使努力治疗,也如一件破衣服需要终生修补,今天的手术很成功,但难在维持,使用支架后虽然已使长期通畅率较以往提高不少,但是根据统计仍然有5%—10%的再狭窄率,更何况还有血栓形成,可导致急性闭塞,慢性狭窄则往往是内膜增生所致,而且还有支架移位倒置堵塞的可能。”
“复发的话怎么办?”力哥似乎忘记了烟已经烧光了,依旧拿着烟蒂。
“首先还是考虑介入再疏通,或者再放支架,如果复发的频律越来越高,则要考虑手术治疗,那创伤是很大的,而且一定要保证肝功能良好可以耐受手术打击。”
“如果肝功能不好呢?”力哥的眉毛微微跳动,痛苦袭上面容。
可可紧紧地抓住我的衣服,我知道她的心又开始悬空了,因为我的也是。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陆高远看着他,一字字地说:
“肝移植!”
“啊!”可可的头一下子靠在了我的肩上,这三个字就像闪电一样击碎她的心。
力哥的身体也颤抖了一下,脸色微微一变,但立刻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了,谢谢两位主任今天的大力诊治。谢谢。”力哥努力地站起身子,我扶起可可虚弱的身体,心如刀绞。
“萧先生,都是自己人,目的都是相同的,就是能让楚楚的疾病得到控制,能不开刀尽量不开刀,但你要有个最坏的心理准备。”陆高远跟着站起来说。
“是啊,就算是肝移植术后,也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国内外很多病例现在都生活得很好,还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了呢。”屠行健憨直地安慰着说。
“好的,谢谢,我会时刻准备着的。”力哥强忍着眼中的悲痛,示意可可回去了。
初闻病情的那一刹那,任谁都是不能坦然受之的,这才是正常规律,随着时间的拉长,慢慢就会习惯了,就像感情的伤痛,时间可以淡漠一切。
“没事的,可可,你们姐妹俩吉人自有天相,当年你们早产两个月,家里人都很担心,还不是好好地生活下来了?爸爸相信你们的生命力!”力哥忽然转过身,朗声对可可说,两只眼睛充满了自信和亮丽的光彩。
原来他也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
“人,重要的是活得精彩!活一天,就战斗一天!”我及时补上一句,也不知合不合适。
“不错,小马,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事情,叔叔。”
“你喝醉过么?”
“出来喝,哪有不喝醉的。”我抓抓头皮,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不说了,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