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曾共君王醉长夜(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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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大婚

红烛如炬,滴泪成约。

九重绫幔下两两相对的宫女各自屏息待命,仿若泥塑。

在寝宫中行过大婚礼法,萧静瑭便去朝前与群臣同宴,接受百官贺喜。留在后宫的施明月独自坐在凤榻上,这座异常华丽而宽阔的宫殿就是她今后生活的地方。此时此刻,陌生与不安的感觉才真真切切地传入心里,唯有静如此刻,她才深深体会到离家的忧伤。

施明月的陪嫁丫鬟如意看她面露忧色,以为她是饿了,遂道:“小姐,要不要用些点心?”

“我不饿,让她们都下去吧。”施明月闷闷地道。鱼贯而去的宫女和喜娘的脚步声也是轻忽到隐约无声。

虽已入春,但天色依旧不长,独坐了数个时辰的施明月快被心中的不安溺死了,每每留神,只要阶前打转的脚步声就能让她不安的心思更重一分。可等了这样久,该来的人也还没来,她仿佛也微微松了一口气。命如意为她卸下珠钗凤冠,整个人顿时轻松不少,连带心情也不复刚才的凌乱无绪。

施明月起身推开窗户,足以寒彻心扉的冷风扑面出来,窗外一墙疏影落落起舞。如玉丸冰轮般的满月高悬天际,在深透如墨的夜空里散发着冷冷的光华,薄如轻纱的流云时而随风流溢,时而兀自浮凸,逗得那月色分外喜人。

她凝神远眺,脉脉含情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光泽。下颌微微仰起,脑后的青丝随风轻扬,在空中划起优美的弧度。

当萧静瑭无声踏进这座后宫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一幕,那动人之极的背影仿佛和夜色与月光融为一体,而这座光彩流离的锦绣皇宫不过是她欲挣脱的衣衫,与其自然风貌格格不入。

半晌后,他才收回那惊艳的眼神,用一如往常的语调说道:“你还要这样看多久。”

施明月闻言微微一颤,旋即转身,明亮的眸子里笑意闪动,她细细地用眼神打量着萧静瑭。册封时那远远的注目已让她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此时这样近地看他才惊觉他是这样的清瘦,眉头仿佛随时会深锁,微眯的眼睛里深邃的目光足以把人穿透。虽然与她只是咫尺之遥,却凛然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且高不可攀的威势。

萧静瑭从未被人这样打量过,无论是朝前还是后宫,每个人只要触上他的目光就会连忙惊恐万状地收回,生怕亵渎他的龙威。而眼前的人就算不必她说话,他都能感觉到那生动的眉眼里带着多少好奇与欣喜,但他……似乎也不讨厌被她这样看着。

“满儿只是有些想家呢。”她悠长的语调里含着一种撒娇的甜腻,与他相视的每个瞬间都被无限地拉长,仿佛是一瞬间,又仿佛是几百年。

“满儿?”他略带质疑,在他的后宫中还未曾有过不自称“臣妾”的女子,这熟不拘礼似的自称,看起来是毫无心机的样子。

在施明月看来,萧静瑭那好看的丹凤眼似是挑起了一个充满疑惑的弧度。她随即为他解疑道:“明月生于十五满月之日,所以乳名就叫满儿,父亲和哥哥们常常这样唤明月呢。”

萧静瑭闻言微微皱眉,他险些忘记眼前这个看似天真女子是姓施的。姓施的女人,他都看不透,比如他的养母,当今的太后。眼前的女子他也看不透,那双眼睛清亮如星,却不像被权欲堆叠,可不巧她却姓施。

“咦?皇上没有喝酒吗?”今日夜宴,君臣无忌,那些朝臣怎么肯放过灌醉皇上的机会。

“朕不喜欢饮酒。”萧静瑭从容而徐缓的语气仿佛自天上来,面容上的冷淡之意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皇上一定是一个寂寞又无趣的人。”她反倒替他哀叹了起来,并不理会他不悦的疾色,继续说道:“没有醉过,怎知醒的好。没有醒过的人,又怎知醉的好。皇上不如让明月陪你畅饮几杯,同赏今日一轮明月,方不辜负此刻江山如画。”

“你是在让朕做个昏君吗?”他似刁难又似在说笑地反问。

“皇上误会了。今夜是我们的新婚之夜,臣妾心中十分不安,而且……明月并不愿和一个陌生人枕畔同眠,还请皇上恕罪。您可以杀了臣妾,但明月的心意不会改变。家父曾经对明月说过,如果不懂如何做一个好皇后,那就用心去做一个好妻子。如果你肯的话,就请慢慢走进明月的心里吧。”她郑重地下拜,谦谨而诚恳的语气让他身为九五之尊也为之一怔。

“这些话也是你父亲教你的?”他问。

“夫妻闺房话,又怎会是家父所授,只是明月很任性的想法而已。”她如是回答。

萧静瑭不禁重新打量眼前垂首跪立的人,那种只有施家人才有的感觉又一次袭上心头。从没有一个女子会这样拒绝他,直言不讳地说他是陌生人,可她又是如此诚恳,诚恳到仿佛只要他愿意等,便会得到无异乎珍宝的回报——她的心、她的身。也许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被她话中的情致所感动。但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莫说这后宫何种样的绝色美女没有,即便她是最美的又如何,谁又会不想得到皇上的宠爱?后宫争宠的手段层出不穷,只不过她此刻做得高明些罢了。

萧静瑭心中泛起一阵冷嘲——施家女子,果然不凡。然而他并不想点破她的用心,反而饶有兴致地决意和她玩下去。或者说……和施家玩下去。他仰首,向寿禧宫的方位望去,一缕肃杀之意在眸中闪现。

“你是朕的皇后,朕怎么会杀你呢。”萧静瑭向她伸出手,说话的语气里也略含着温情。

“那皇上就是答应啦。”她抬眼,娇笑着望他,就着他虚扶的手,欢跃而起。

设宴,摆酒,春风入怀。

遣退的宫娥复又回来,彩袖纷飞为帝后二人暖酒布菜,一时间前一刻还冷凄凄的宫殿这一刻便热闹活络起来。

“皇上,你高兴吗?”施明月连饮数杯之后酒气上面,言辞也少了忌讳。玉手擎杯,杯中琥珀色的胭脂醉散发着令人迷醉的酒香。

“天下无一可令朕忧心之事,何来不喜?”他微笑,勾起的唇上也含着酒香。

“皇上,那你为什么看起来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呢?”她扬起迷离的双眸,眨了眨,醒了醒,道,“臣妾有个方法可以让皇上开心,你要不要试试看呢?”

“哦?”他微疑。在施明月看来,那双生得甚是好看的凤眼又勾起了一个让她兴奋的弧度,有点诱惑,有点戒备,又有点深入浅出的媚。

“就是把曾经开心的事、心中喜欢的事,一件一件想起来,说出来,和身边的人分享分享,如果这样还不快乐,那世上便没有快乐的人了。”她笑得越发甜美,酣醉的双颊上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笑道,“臣妾最开心的就是十六岁生日那日,爹在施家的院子里放了好多的烟花,虽然当时的月亮也和今日一般满得要溢出来了,可是那绚烂之极的烟花却比月亮还要美。整个夜晚,一瞬间灿烂如白昼,一瞬间又静谧无声。那情景,令臣妾永生难忘。”

她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向往之色,回首凝望天际的那一轮明月,仿佛那一夜的烟花胜景又在眼前浮现。

此时萧静瑭也忍不住举目向外望去,心底里蒙了尘的往事也隐约浮现在脑海,月正中天,海一样蔓延着冷寂的光泽,一波一荡像是要将他周遭的一切都无声淹没,只剩他一个人……仿佛惊觉这样的情绪本是不该属于他的,随即甩袖道:“譬如浮游,朝生暮死。难道皇后只喜欢这些轻薄的东西吗?”

施明月并没有被他语气中的薄责之意吓住,诚恳地笑着辩解道:“皇上,心之所系,情之所钟,是没有轻重之分的。那一日的情景之所以令臣妾难忘,不仅是烟花美丽,更是臣妾一家的亲情所至。”

萧静瑭不悦地侧目而顾,然而对于她的顶撞之词却难以斥责,“皇后一家和睦如此,真是让朕心生艳羡。”

他略讽的口吻让施明月哑然,谁都晓得天家富贵,却不知这平凡人家的浓浓亲情,在这皇宫里却稀薄如纸。曾经她置身世外,只看她姑母就知其中一二,而如今她身为他的妻子,却不知如何为他分忧,心中一阵抱憾。忽然想起他生母莲妃是最爱青莲红梅等清雅之物,而封号中更有一个莲字,便挑着和他心意的话含笑说道:“那皇上喜欢青莲吗?臣妾记得有这么一句话来着——从容满月,照耀青莲。因着臣妾闺名中有一‘月’字,便专挑些含‘月’的句子来念,念及这句,让臣妾心里满是向往。只愿心如明月,可照青莲。抑或心如莲净,可托明月。”

她仰目望他,目光中满是真挚情意。

“朕,喜欢,很是清雅。”萧静瑭并未听出她话中的悱恻之意,只是敛起那份不快,含笑地说道,“记得朕年岁方小,常在母妃日常起居的清容院里嬉玩,尤其爱在那一池青莲畔捞鱼儿的尾巴。因为朕太过贪玩,常掉进池子里,后来母妃就把那池子都填了。”

“皇上也有这般贪玩的时候。”她一边急饮数杯,一边嬉笑说道。那些在眸中流溢的情意瞬如落雪,方一飘扬又萎落满地。

在萧静瑭看来,她似是想将她自个儿灌醉似的,一杯一杯,温的,半温的,冷的,只要是酒就囫囵喝下去,轻言细语时酒香蔓溢,带着她整个人似醉又似半醉。他没有说话,或许是太习惯了不动声色,亦像是受到蛊惑一般,轻抿一口杯中的酒液。胭脂醉浓稠霸道的气味很快在他喉中扩散,飞快地咽下去,片刻间唇齿间残留的香味却淡至缠绵,仿佛如吻。他心道,难怪她喝得那样急,这的确是一种让人想很快咽下去,却又回味无穷的酒。

“皇上,你在想心事吗?”她醉声问。斜飞入鬓的长眉很不客气地扭结一下,顺势挨近他,醉意熏然地说:“皇上,臣妾喜欢在五月里到树阴下挖蚂蚁,把娘喂进嘴里的饭粒一颗一颗挡住它们搬家的路。”终于又博得他露出讶异的神色,她慧黠一笑,“不过那时臣妾才三岁。”

他不语,方才不觉已透露太多心事。举臂将胳膊撑在桌子上,用手支着额头,气定神闲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臣妾喜欢桂花糕的味道,特别是娘做的粉蒸桂花糕,清甜适口,入口即化,若再配上碧螺龙井,那味道简直让人幸福极了。在家时,每次央求娘做,娘都好小气,说甜的吃多了牙会痛。所以每回娘做的时候,哥哥们都让着满儿,就连自己那份儿也偷偷留给满儿。”她深深一嗅,仿佛空气中飘的不是酒香而是桂花的清甜。

“也许是他们不嗜甜食。”他道。脑海中仿佛闪过一个唤他的声音,那般亲切,一声一声,勾起他对往事的凭吊。他记得,他的母妃也是擅做糕点的,只要少许的糖就能吊起他满满的食欲,一丝一丝蜜般的甜味悄悄浮上心头。唇间不知不觉地启声道:“不知怎的,今夜让我数次想起母妃。”

“皇上一定很想念莲妃娘娘吧。”她望着他,关怀暖人的眸子殷殷闪烁。

“你也知朕的母妃是莲妃吗?”他眼神平静如古井,没有划起一丝涟漪。

“是。姑母……太后曾对明月提起过,莲妃娘娘蕙质兰心,可惜……”芳年早逝。她余下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生生抢断。

“朕不准你提起她。”一瞬间,在他心底迸发的怒气让他连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她肃容,歉意地俯身说道:“臣妾失言了。”

萧静瑭仍难抑心中悲凉,似讽似嘲地望着她,道:“想念又怎么样,朕的母妃已经死了,难道这个世上还有能死而复生的人吗?”

施明月黯然,从他语调中似是能感受到他对母亲无时无刻的思念,仿佛能体会他为何总是沉默,总是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

君心寂寞,儿心也寂寞。那是一种无论她怎样挨近,也无法融入的寂寞疏离。

月意正浓,酒意正浓,他们谁也不置一词,方才的喧浮就像被揭去的轻纱,只留银箸玉杯,酒菜琳琅。

约过了半晌,萧静瑭起身道:“朕累了,你是朕亲封的皇后,就好生为朕署理六宫,莫再做些多余的事。”

“皇上。”望着他的背影,她追喊一声。

他略沉吟,不带半分情意地回身,冷然与她对望。

“皇上,臣妾还有一个建议。”施明月亦起身,将桌上他饮至一半的酒重新添满,双手举杯献至他身前,道:“若你有满心的不快,不如就对着这杯酒说吧。说完了,喝下去,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皇上的心事,而皇上……也不会寂寞如斯。”

他隐隐压下心中的振动,只是看着她,却不将那杯酒接过手。在他看来,那不是一杯酒,而是——

毒。

蓦地,他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那身影很快消失在寂如深海的夜色中。

惊慌的宫女们黑压压跪了一地,偌大的皇后寝宫瞬间弥漫着死寂的空旷。施明月曳地的长裙华丽如于黑夜中绽放的一朵世间最妖艳的红莲,玉样的容颜上流露着清浅的哀伤。怅望片刻之后幽幽垂首,解嘲似的兀自一笑,对着那酒杯轻声细语:“青莲啊青莲,你教给我的方法,那个人却不喜欢呢。可是我,好像比喜欢你,还喜欢他。”

次日,天还未亮,帝后失和的消息传得六宫上下无一不知。原本沉寂如一潭死水的皇宫,也因这位新皇后的到来而掀起了无数的小风小浪,且不说早在妃嫔之位的数位娘娘,就连宫中的太监宫女也纷纷在背后议论。

“听说了没有,昨儿个皇上都没歇在皇后娘娘那儿呢。这可是大婚之夜啊,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都给废了。”

“不是还喝酒了吗?”

“可不是怎么着,那可是上好的胭脂醉,齿颊留香,芳醇无比……”

“行了行了,说正题儿。”

“我听我师父说,喝酒是喝了,还喝得挺高兴。可是后来不知怎的,万岁爷就生气走了。我师父说了,咱皇上那可是脚底生风,不怒自威啊。”

“哎哟喂……新鲜呐。咱们在宫里服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万岁爷这得生多大的气才这么走了啊。你见过万岁爷生气没?”

“没呀。就连前儿小顺子这掉脑袋的不留神打碎了万岁爷惯用的前朝汝窑盖碗儿,也没见万岁爷动气。”

就在气氛热沸之时,一道沉浑的声音插进来,怒道:“你们这些狗奴才,敢在这儿议论主子,都给我狠狠地掌嘴。”

数人一听这嗓门就惊了魂,连忙跪下互敬耳光,哭道:“姑姑饶命。”

太后宫中的掌事李嬷嬷一款一摆地站在众人跟前,说道:“都给我把皮绷紧点,再让我听到谁嘴碎乱嚼舌根就直接拉去暴室。”

李嬷嬷呵斥着去了,这股子风声已然传进太后的耳朵里。

天色微亮中的禁宫恢复了往常的森严冷寂,太后宫中的宫女们早已打点好一切,等帝后来给太后请安。遵照祖宗规矩,大婚次日的清早,帝后二人要同乘一辇到太后宫中聆听慈训,即意味着儿子领着媳妇见婆婆,也代表着处理后宫的责权由太后传至皇后。

“怎么还不见皇上他们?”施太后端坐在正殿上首,拨着手炉里的炭问道。

“回太后的话……”李嬷嬷迟疑着斟酌用词,却还是难以启齿,只硬着头皮说,“皇后娘娘的凤驾已在殿外候着了。”言外之意,就是皇上的圣驾还不知在那儿歇着呢,再说透儿点就是新婚之夜皇上根本没歇在中宫里头。

“混账。”太后拍案而起,满面怒容,方许又敛衣坐下,把手炉合上盖儿,递给李嬷嬷道:“再添些热炭,给皇后送去。”

“是。”李嬷嬷接过手炉,躬身退下。

施明月一夜酣醉,清晨起床后昨夜浑然如梦,带着酒气的锦绣吉服被揉搓得像块桌布,被宫女们服侍着洗漱更衣,才惊觉她已真真切切地高居后位,成了这后宫的女主人,但似乎……是她惹恼了他,还是,他原本就不喜欢她。

她有些失笑,昔日年华如今只是一个转身的工夫就已然泾渭分明。从未想过会成为皇后,从未想过会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子为妻,更从未想过会与亲眷相见斯难。身为施家女子,她得到了万人之上的尊荣,却也不得不独自领受枯坐深宫的寂寞。

菱花镜里,容颜如昔。由着宫女的巧手,为她挽起丝丝缕缕的长发,着意梳妆之后,整个人也清新如朝阳。

“小姐,您看这九翅金凤挂珠钗多衬您这身衣裳。”如意在旁捧镜称赞道。

她重振精神,顾镜自许,不禁与镜中的自己凝眸一笑。她本就不是爱做颦眉之态的女子,心下的不愉之意早就烟消云散。如今她只想做个善解人意、能为他分忧解难的妻子。这样做并不是要为施家保全这顶皇后的凤冠,而是……她实在心疼他的寂寞。

如此而已。

“娘娘,到时辰去寿禧宫向太后请安了。”皇后宫中的一品掌事宫女画屏颦眉上前提醒。

施明月熟谙宫中规矩,又怎会不知向太后请安应遵从的礼法。她亦微微攒眉道:“去通报一声皇上,我在寿禧宫外等他。此事莫叫太后知晓。”

“是。”画屏应声而去。

“小姐,干吗不让太后知道呢。昨儿皇上就那么走了,亏你还沉得住气。”如意跟在施明月身后,一边走一边替她抱不平。

“傻丫头。”施明月笑呵呵的,用眼一觑不远处嫣然如醉的红梅,欣赏地说道:“开得真好,比咱家里那树老梅还好。”

“唉……”如意很用力地叹了一口气,随意附和说:“是是是,小姐说得是。”

一行人迎着春风徐徐而行,走至寿禧宫外,已是呵气成霜,幸好施明月向来体热并不畏寒,这一路走来反而通身发出汗意。

宫门外杵得久了,太后身边的嬷嬷就送来一个手炉,道了声费心之后,她又把手炉赏给一向畏冷的如意捧着。

“小姐,咱们要在这等到什么时候?”如意冷得牙齿打颤,不住向远处张望。就在说话间,看着一顶明黄色的暖轿自拐角处过来。她小声嘀咕道:“可算来了。”

明黄色的暖轿在施明月跟前落稳,穿得严严实实的萧静瑭方缓步踱下轿子,用一贯的淡薄眼神扫了一眼施明月等人。

“臣妾参见皇上。”施明月领着众人行礼,说话间口中便呵出缕缕白气,但仍是一脸笑意盈盈的和顺姿态。

“平身。”萧静瑭略一颔首,就率先走了进去,浑然不觉众人在风口里已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但谁也不敢对皇上心生不满,只得一步不错地尾随上去。

寿禧宫内,太后怡然含笑,气度温和,凛凛凤目在并肩而来的新婚夫妇身上扫了一眼,就此心中有数。

“儿臣给母后请安。”萧静瑭解下披肩大氅,行礼问安。施明月亦步亦趋,也随他行礼。

施太后含笑赐座,道:“哀家日夜期盼,终于看到皇儿大婚之喜,心中满是欢慰,现在只盼这宫中能多有几位皇子公主,好让大梁皇室开枝散叶稳固朝堂,更可让哀家以娱晚年。”

萧静瑭注目称是。在这个暮年老妇面前,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是笑或是不笑,他都有些理不清,看不透,不知道她真正的用意是什么。从来在他面前,她只是母后,而不是母亲。是的,想必她心中也明澈如镜,深知他是不会把她当作母亲的。

“来人,把哀家昨日命人用小火煨着的鲮鱼粉葛汤端上来让皇帝皇后尝尝。”太后温言道,“此汤最是鲜美,用作醒酒也有不错的效果。哀家听闻昨日皇儿和皇后着意夜饮了几杯,果有此事?”

“都是满儿的主意,请太后责罚。”施明月含羞请罪。

萧静瑭一笑,已知昨夜之事瞒不过太后耳目。

施太后不解地看她一眼,说:“皇后何罪之有,想必你们两人相谈甚欢,才会如此。”她又望着漠然端坐的萧静瑭道:“皇儿可还称心哀家为你选的皇后?”

“皇后端庄持重,秀外慧中,儿臣心意母后最清楚不过。”萧静瑭唇角勾起一丝冷意森森的笑。

施明月斜顾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看他苍白至泛青的手指紧紧扣住椅臂,在那弹墨花翎儿软缎上捏出百折千回的褶子。她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所面对的竟不是他的妻子和母亲么?这样生疏的客套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家常味儿,不禁心下一阵颓唐。

“皇上皇后能同心同德乃是我大梁的福气。”施太后略点点头,又恢复了往日的端肃,稳稳地说道:“自先帝一去,哀家也时犯旧疾,又要料理后宫琐事,实在力不从心。既然皇后尚合皇上心意又如此明理懂事,从今往后可为皇上分忧,也能让哀家歇一歇了。”

“母后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萧静瑭冷冷地说。他深邃的眉目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沉静,坐时也凝神定气的威仪浑然是天子风范。紫金冠上的络子从两鬓边垂至胸口,明黄色的缎面暖袍柔柔泛着光泽,通身的配饰只有腰上黄色丝绦系住的圆形龙纹玉佩。约是不喜靡费,但这简素的样子却更衬得他英姿勃发,在施明月眼中,已然是君子如玉。

“皇儿也是一样。朝堂之事要多让那些个大臣们操心,凡事亲力亲为是好的,但也不宜于保重龙体。莲妃去得早,你在哀家身边也有二十年了吧,若她在天有灵,知道皇上爱民如子又如此勤于朝政一定会满心安慰的。”施太后说道。

萧静瑭牙关蓦地一紧,生母莲妃的面容不住在眼前晃动,充满着凄哀的神色不住地对他呢喃:如果娘也姓施该多好,那你就是太子了……娘一定会让你当太子的……一定会……

那声音忽远忽近,让他把持不住猛然起身。

“皇上。”施明月轻声唤着他。身为女子,总有一颗敏感的心,她隐约觉得,只要提起莲妃,他就……就凌厉得让人害怕。

萧静瑭闻声如梦醒,道:“儿臣还有些朝政,就让皇后陪着母后多话些家常吧。儿子告退。”

看着他匆匆逃离的身影,施明月心中惶惑不安,对着姑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嗫嚅道:“皇上他……他想必是……”

“他心中所想,哀家怎会不知。”施太后垂老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萧静瑭与她母子相称逾二十年,这形容上倒有几分形容不出的神似,都是面沉如水,都是心如古井,只是……其中一人还欠些火候。

施明月心下认定,这其中一定是有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明月,坐到哀家身边来。”太后吩咐道。

“是,太后。”施明月依言太后身边坐下,虽然是血亲,但她对这位姑母也仍心存不少敬畏。

施太后望着明月的俏脸,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慈色。她用手摩挲着明月头上的金凤,一边端详,一边说道:“明月可知这九翅金凤为何只有皇后戴得,而其他妃嫔戴不得呢?”

“祖宗仪制,尊卑有别,不能擅自僭越。”

“不错。但你只说对了其中一层,更深的一层却是——皇上乃真龙天子,自古龙需凤为配,而其他的鸟雀不过是众星捧月而已。因此,普天之下皇上只有一位,皇后也只有一位。”施太后歇了歇气,又道:“而我施家女子,自然是女中凤凰,堪配天子。明月,你已在后位,今后的路还很长,只要你一心为皇上,一心为江山社稷,你便是贤后。要做好皇后并不容易,但只要踏进宫门就没有退路,除非死,除非废。你懂吗?”

“是,儿臣谨记母后教诲。”施明月闻言垂首,思忖着姑母话中的意思。

施太后惘然一笑,忽生出几许苍凉,道:“哀家老了,但是施家不能老。怎样做一个贤后,该是你去想的事了。好孩子,去吧。”

施明月昏昏然从太后宫中出来,明媚暄和的阳光照在身上,却再生不出暖和的感觉。父亲疼爱她,只盼望她随心所致能做个令皇上疼爱的妻子。姑姑怜惜她,更期待她能力竭肝胆撑起施家门楣做个贤德皇后。

一种深陷迷途的茫然让她心绪怅然,迎面的冷风刮起披在身上的红锦披风,五彩丝线绣着的龙凤呈祥的纹样,看起来既尊贵又喜庆,然而她清晨里还能顾镜赏悦面容的女孩儿心思,却在这龙凤之意上渐渐沉了下去。

她在心中轻叹。原来她真的把入宫想得太过简单,把做皇上的妻子想得太过容易。但此时却容不得她抽身而去,她无法逃避,却也不知如何面对。深深的宫墙里鲜花着锦,毓秀天成,明明是巍峨迤逦风光无限,却不知山重水长她已经走到再无退路的险地。

究竟,她该打起全副精神做个令人尊敬的皇后,还是由着自己的心,去做他温柔解意的妻子呢。

怀着重重心事,她漫步在平顺的宫道上,不远处皇后正宫的大门缓缓地向她敞开,御制金匾上金黄闪闪地著着三个大字——凤仪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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