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印记
自那日在太后宫中他匆忙离去后,一连数日都未曾踏足凤仪宫。六宫上下都寻思不透,为何生就一副花容月貌的皇后竟会受如此冷待?
施明月心中又怎会全无感觉,特别是身为皇后依例接受后宫妃嫔请安的时候,没有一双眼睛里不透着戏谑,表面上恭敬有加,心里却不以为然。陆陆续续竟然有几个大胆的妃嫔无故就不来请安,见皇后未加斥责,反而变本加厉地不把她放在眼里,更有甚者,还联名送了块美玉给她,美其名曰“完璧之辉”,以此讥笑她与皇上大婚已过却还是处子之身。
“宫中的人竟这样坏,小姐越隐忍,她们反而越蹬鼻子上了脸。难道不知咱们施家且不说尚有太后颐养宫中,就是老爷身居相国一职,随便给她们在朝为官的亲眷点脸色看就够她们受的。”如意一边帮施明月摘下发髻上簪戴的首饰,一边愤愤不已地说着。
“快帮我把这些累赘取下来。”施明月觑了一眼身旁屏息垂目的宫女,在镜中对如意暗暗摇头。
“是。”如意自悔失言地吐了吐舌头,转而轻声道:“人家只是替小姐委屈。”
“有什么好委屈的。挑身简素些的衣裳换上,咱们去御书房向皇上请安。”施明月笑着吩咐。
“穿得华丽些不好吗?依着奴婢看,小姐生得国色天香,正衬那些鲜亮的颜色呢。”如意将她头上繁复的首饰都一一取下来,如数放在锦盒中,再从那一排琳琅满目的玉簪子里挑了一支田暖玉所制的海棠花簪子,比量着斜插在她发髻上,又嫌不足,再取过一对通透如水又圆润如珠的耳坠为她戴上。
施明月微晃着耳上的坠子,只觉得脖子上雨点打过似的激起一阵凉意,酥酥麻麻的痒到了心里去。并不是她当不起那些华丽鲜艳的装扮,而是心下隐约觉得他是喜欢素净清雅的,况且眼下这境况里太过张扬于她来说更不是件好事。
装扮妥当之后,这一行人正准备出发,却见画屏进来请了安,说道:“娘娘,玉妃娘娘求见。”
“这玉妃娘娘来得还真巧,不早不晚,偏咱们要去给皇上请安才来。”如意噘了噘嘴,把准备送给皇上品尝的点心小心翼翼地收进食盒里。
施明月心下微讶,猜不透这位娘娘的来意,但仍以礼相待,命人请她进来。
一旁侍候的画屏见皇后并不着意,她这宫中老人儿反而有些冒失地进言道:“玉妃娘娘颇得圣意,娘娘万不可轻忽。”
施明月对她赞许地一笑,蚊声道:“唯有画屏心知本宫日夜如履薄冰。”
“娘娘折煞奴婢了。”身为女子的画屏也被她眼波流动的笑意撼动,越发抱愧地露出窘相。
说话间,脚步声近,玉妃婀娜如纤柳的身姿已停在门口,款款下拜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玉妃姐姐快请起来说话。”施明月迎上前去亲自扶她一把,刚一挨身就闻见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透体传来,配着玉妃娇柔无力慵懒如柳的体态更是分外动人。
玉妃惹人怜爱的眉眼更是柔顺,细声细气地说道:“娘娘若不嫌弃,就唤臣妾玉瑶吧。”
“玉瑶姐姐请坐。”施明月一边让座,一边对如意说道:“去把本宫的明前龙井取来,沏一碗让玉妃娘娘去去寒气。”
“是。”如意不情愿地扭身去了。
玉妃道了谢,展眉侧顾,道:“莫不是臣妾来得不巧,正赶上皇后娘娘要出门吗?”
“只不过想去向太后和皇上请安,晚些再去也无妨。”施明月满含微笑说道。
“臣妾也十分挂念太后凤体,满心想去伺候她老人家,只恨自己这身子也不争气,到像是去添麻烦似的。”玉妃说话间已咳过两次。
“若身体不适,该多传太医进来把脉,不要嫌麻烦才好。”施明月说道。
“谢娘娘关怀。”玉妃起身福了一福,复又落座。
二人的客套话正说得嘴乏,如意就托着茶盘,在两人面前摆上一盏清茶。玉妃素手掐着盖碗儿,轻划拉着茶盏里碧色的茶汤,笑道:“娘娘这里的茶这样香,往后玉瑶恐怕要常来叨扰娘娘了,还望娘娘恕罪。”
“姐姐客气了。我在宫中时日尚短,虽有太后照拂,却无一人能说些知心话,实感寂寞无趣。若姐姐能常来走动,我们姐妹一处玩笑,也能打发些时间。”施明月话说得滴水不漏,倒叫玉妃暗自警戒起来。
“玉瑶何其有幸,又岂敢辜负娘娘盛意。”玉妃对身旁的陪侍丫鬟小桃使了一记眼色,小桃忙不迭把手上托着的玉匣呈到施明月跟前。
施明月抬眼打量了一眼,笑着说:“好精致的盒子。”
“这是臣妾的一点心意,还请娘娘勿怪。”玉妃亲身上前打开匣子,里面露出的东西到令人颇感意外,并不是金玉珠宝或稀罕之物,而是一卷看起来颇为寻常的油墨书籍。
“姐姐有心了。”施明月一笑,命人妥善收好。
“娘娘恕罪,并非臣妾有意卖弄,而是这一卷书颇有些来历。”玉妃心下忽然生出一种不安,皇后的镇定从容实在出乎预料,但东西已经送了出去,再无收回来的道理。她忍下心中的感觉,解释道:“玉瑶入宫数载,常得陛下教诲,便斗胆将皇上平日所喜的句子收录于纸上,日夜诵读。臣妾深知娘娘入宫以来人情疏冷,便冒昧将此书献与娘娘,即可解闷,也可投皇上所好。若娘娘不能体会玉瑶心意,玉瑶甘愿领罚。”
说着,她便当真要跪下去。施明月虽还不解她的用意,但见她话说得殷勤谦卑,也不好追究其话中深意,忙扶着她说:“姐姐心意,本宫感怀不尽,又怎会责怪姐姐呢。”
玉妃感激一笑,仿佛是心情太过激动,涨红的双颊还没露出笑意,就被一阵咳嗽打断。她咳了数次方好,告罪道:“臣妾失仪了。”
后妃两人又说了好些不相干的话,直至日暮西斜,玉妃方起身告退。
施明月默默无语,望着那门槛子发了好一会儿的怔,笑叹道:“人走了,这味道还不曾去,开窗散散吧。”
“可不得散散,要不白白熏坏了咱的茶香。”如意一噘嘴,又嫌恶道:“偏她行事与众不同,干巴巴送来本书,就说是皇上喜欢的话都在上面。小姐自小多少诗书没读过,偏要她来闲操心。”
“奴婢也觉得此中定有深意,玉妃娘娘在宫中……可不是好相与的。”画屏声如蚊蚋,但到底不在施明月面前一味装死了。
施明月信手捻着那卷书,只见一张竖长的梨花纹书笺子夹在书页中,她心下疑惑,不禁凝眸细看。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前一句字迹清秀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而后一句则笔锋凝练有力亦显然是出自男子之手,而此物出自玉妃所赠,又是这样恩爱情浓的诗句,不想亦可知是皇上所写。
她紧握那梨花笺,一时间心下五味横陈,宛如被白绫束颈般强忍着哽咽说道:“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到底也是她有些资本,方敢调理起本宫来了。”
“娘娘息怒。那这书,且交给奴婢收起来吧。”画屏说道。
“放着吧。”施明月眸光一黯,唇角蔓延出一缕苦涩的笑意,扯得两颊木木然然的钝痛。玉妃果然是玲珑剔透的妙人,只消一张书笺,就戳痛了她的心思。她看着自己一身简素的装扮,笑意越发苦不堪言。
“小姐,咱们还去上书房吗?”如意懊恼地看着食盒里面早已凉透的点心,连香甜的气味都闻不见了。
“改日吧。”施明月轻轻摇了摇头,她伸手拢了拢垂到脖子上的耳坠,不知怎的身体竟生出许多冷意,她抖了抖精神,笑道:“画屏,拿酒来,今晚咱们畅饮一番。”
掌灯十分,凤仪宫中欢声笑语不绝,胭脂醉的酒香溢满整个皇后寝宫。得脸的、不得脸的宫女太监都被赏了酒,人人的眼里面上都浮着一缕醉意与笑意。但与此同时,却有一个身影悄然消失在凤仪宫,鬼鬼祟祟地往玉妃的绮香馆走去。
“皇上,洛大人在外候旨求见。”小团子垂首踱进御书房,清声通报。
萧静瑭道了一声“让他进来”,仍思虑着手中的折子,目光瞟都没瞟跪在地上请安的兵部侍郎洛行之。
“臣洛行之叩见皇上。”洛行之跪在地上,惶恐不已。见皇上手中的折子,正是他半月前所奏,但那也只是……话说太后礼佛日笃,近十年来每逢四月初八佛诞日便会于京中护国寺进香数日,兼做些法事为大梁国运及皇室祈福。他私心揣度,太后的侄女近日封了皇后,施家的荣宠更胜从前,便上奏请安之时,顺道提了提护国寺百里之外出了些流匪,为了在太后祈福之日不惊扰她老人家,他已派兵将这股流寇围剿干净。原本是请功示忠的折子,难不成哪里说错了话,惹恼了皇上?
“朕的臣子们越来越会当差了。”萧静瑭将奏折往桌上一掷,“砰”的一声,惊起数道提心吊胆的眼神。
“臣……臣有罪。”洛行之伏在地上连连请罪。
“朕且问你。太后可知护国寺百里内有流匪一事。”萧静瑭眼神微吊,口气到比方才缓和了些许。
“启禀皇上,微臣此事并未禀报过太后。”洛行之流着冷汗道。
“护国寺一向为皇家寺院,为何会聚起这些乌合之众?”萧静瑭问道。
“这……这……”洛行之抖着声音道,“因护国寺向来为皇室寺院,皇亲国戚走动得多了,不免……不免赏赐得丰厚些……所以……”
“岂有此理。你还派上朕的不是了。”萧静瑭重重地道。
“皇上恕罪,都是臣监护不周。”洛行之哪敢说皇上的不是。他心中亦是苦不堪言,可不是头年里,皇上大张旗鼓地赐了护国寺一颗千年难见的夜明珠,还有一百零八座赤金打造嵌满宝石的罗汉像,见皇上兴头这样高,王室里有爵位的亲王爵爷们也陆陆续续地赐了些玩意儿,虽没有皇上赐的名贵,但也都是价值连城。这样的宝物都镇在护国寺里,又没有重兵把守,不引起那些匪徒们垂涎才叫人纳罕。
“洛爱卿平身。”萧静瑭又换了一副口气,道,“护国寺乃千年宝刹,数百年来为我大梁祈福实乃有功,且太后常去此处修行,朕实不忍薄待。虽然赏赐是丰厚些,但亦不可有鸡鸣狗盗之事,不然不但朕面上无光,亦拂了太后虔诚礼佛之心。”
“臣明白。”洛行之道。
“好。那朕命你带一路兵马埋伏于护国寺百里之外,在太后于护国寺祈福之日当严阵以待不可有半点轻忽,若发现不轨之人就地拿下。”萧静瑭言辞凿凿,声调中含着一股不容反驳的逼人气势。
“臣遵旨。”洛行之跪下领命。
“此事断不可惊扰太后,若走漏一丝风声,朕就叫你人头落地。”萧静瑭拿起折子,往洛行之面前一掷,道:“请安的折子写得如此之乱,还不拿回去重写。”
洛行之捡起折子连连告罪之后方退出门外,这一头的汗也没擦,就脚不沾地儿地走了。
洛行之离开后,御书房又静了下来,萧静瑭的面色并不像发过脾气,反而平静无波气定神闲。他命人铺上宣纸,摆上笔墨,俨然是要挥毫取乐。
萧静瑭的心里却没有面上平静,他等了二十年,筹谋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仅这起手的一步棋,就让他蓄势多年。有时候,他甚至想冲去寿禧宫质问,为什么逼死我的母妃,为什么……但他终究是忍下来了,默默地藏在心里,越藏越深,甚至让自己也变得和她一样冷漠。还记得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不可以哭,你是未来的天子,天子是不可以软弱的。如她所言,他再也没有哭,一味地隐忍,直至今日。
但他母妃投井自尽,尸身被从水中捞起的样子,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更不会忘记,他母妃临终前的那一夜,搂住他不断地说:从今后你要做施家的孩子。那一夜的雨,簌簌的水珠子刷在地上,沾湿的地面粼粼如波光荡漾,电闪雷鸣之际,天空仿佛聚满了异样的妖气。他彻夜地守在那里,而父皇却如此薄情,竟不对母妃做任何追封,也不去查问母妃因何而死,就像一潭古井中投下了一颗石子,些许涟漪后便成尘烟往事。
可他不会忘,不会忘记每日母妃以泪洗面,不会忘记那些年里父皇对施后如斯专宠,更不会忘记施家外戚朝中权势如日中天。但又真真可笑,他竟然也是托了施家的福才坐上这皇位。如果他母妃不死,他又怎会交由中宫抚养,如果母妃还活着……也许施家的孩子就会……也许是老天有眼,那个女人竟然专宠却无子。
他饱蘸浓墨,忍着心潮翻涌,提笔在纸上如是写着: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
小团子伺候在旁,见他悬笔沉思,禁不住溜须道:“皇上写得好。”
“你可懂其中意思?”萧静瑭凝视着这幅字问道。
“皇上考奴才了。”小团子嘻嘻一笑,“这是孟子的《离娄上》,意思是,通达的人说话不一定句句守信,做事也不一定非有结果,只要合乎道义。”
“那你可知,何为道义。”萧静瑭又问道。
“这个……奴才不知。”小团子泄了底,一时答不上来。
萧静瑭放下笔,将那张写好的字慢慢撕碎,再揉成团,掷进火盆里看它慢慢化成了灰。不错,他所行之事,就是他心中的道义,他要还母妃一个公道,他要把施家欠他的如数讨回来。
“呵呵。”萧静瑭冷笑一声。如今架在施家脖子上的这把剑,恰恰是施家递到他手中的,不能不说,这真是一件讽刺之极的事。
小团子听着这声毛骨悚然的冷笑,再不敢多话,只觉得今儿万岁爷的心情有点奇怪。
“皇上。奴才崔玉桂。”门外传来一声禀报。
萧静瑭道声进来。一个品级略高衣饰讲究的太监行礼进来,接着就熟惯地对着他耳语一番。萧静瑭略一攒眉,道:“摆驾凤仪宫。”
入夜的宫中灯火通明,一盏盏垂着金黄色流苏的画屏琉璃宫灯高高悬起,温柔明亮的光线照亮阶前,宛如在夜色中盛开的朵朵莲花。玉树婆娑,枝影妙曼,还未踏足凤仪宫,就听见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有如热浪,将这夜色中的森寒之意尽数驱走。
萧静瑭面色上的愠怒也越发难掩,方才崔玉桂来报,竟说凤仪宫中无主无仆,人人喝得烂醉,而挑头的就是他的好皇后。
“皇上息怒,要不要用点晚膳,莫伤了龙体啊……”小团子紧着两步,拦阻着劝道。
“滚开。”萧静瑭一脚踢开小团子,脚步越发快了。
小团子一个骨碌爬起来,赶紧跟了上去,心下替这皇后娘娘安安悬心。
萧静瑭方走近正殿,脚下就滴溜溜滚出来一只酒壶,里面汩汩地流出胭脂醉的酒液,淋淋漓漓沾湿他的鞋面,好在那靴子里有贴脚的棉絮,不曾浸透绫袜。
一个醉眼矇眬的小太监抬眼一看,魂都惊掉了一半,瘫倒在地,不住叩头,“皇上……”
“朕问你,皇后呢。”萧静瑭住了脚,寒涔涔地盯着他问。
“在……在……在后殿。”那小太监筛糠似的哆嗦着说。
“还不快滚。”小团子一脚踢开他。
萧静瑭怒气冲冲地往里头走,小团子也掉了魂,忘了按规矩要喊一嗓子皇上驾到,也吊靴鬼似的跟着。
越往里走,越觉得不像样,十来个年轻的宫女已喝到酒酣耳热,一群人在玩蒙眼捉迷藏的游戏。而那些嬉笑着辗转腾挪的人儿一见了他的面,无不抖擞着跪下,转瞬间连那蒙着眼的宫女也感觉到不妙,扯开蒙巾一看更是魂飞魄散。
“还不快滚。”小团子看着萧静瑭脸上隐隐浮动的怒气,忙低喝了一声。
“柳质金玉身,花容贵胄门。一任骄纵我独尊,暗隐慈善心。惋春光无限,惜花柳缤纷,深宫难解闺中语,奴将倚谁身……”
一把浓丽娇艳的嗓子,柔柔地拖着半醉的腔调,慢慢吞吞地吊着尾音,喁喁细语似的唱着,配着那毫无章法的琴声,淙淙如流水,如珠玉泄地,忒得是妩媚婉转到了极致。
萧静瑭隔着窗子,只听到后半段,心就像被一双手猛地提起来似的,悬在那里,静在那里,甚至忘了生气。
紧接着一阵刷啦啦的掌声,带着叫好的声音,带着醉……
“皇上。”小团子谨慎地喊了一声,把走神的萧静瑭唤了回来。
他一把推开两扇门,“咣当”两声响,众人皆侧目,一看那明黄的服饰,就静悄悄地跪了一地。
施明月依然在那里拨着瑶琴,但此刻的琴声比起方才的旖旎来,就仿佛变成勒紧众人脖子的钢丝。
萧静瑭挥手遣散众人,满室寂静,环顾四周,地上散乱撒着施明月的首饰,翡翠镯子、赤金簪子、明珠步摇、红宝石项链……而那抱琴的女子,更是艳丽如一朵盛开在金碧辉煌的画纸上的嵌金牡丹,且这朵暗夜盛开的花朵正飘着浓烈的酒香。窒息般冷视着她明艳不可方物的美色,他甚至忘了开口去斥责她。
施明月仿佛是真的醉了,稍显凌乱的缎发垂于胸前,头上闪闪发亮的宝石押发也松散欲坠,她含电光的眸子闪过流虹般的光彩,斜斜地凝睇着萧静瑭,“扑哧”一声笑,带着酒腔道:“皇上吉祥。臣妾给皇上请安。”
萧静瑭用压低的声音冷冷嘲道:“原来皇后并没有醉死,还认得朕。”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我怎么会不认得皇上……只是阿满不认得自己了……”施明月扶着头,一阵天旋地转,手中抱着的琴自怀中滑落,“咚”的一声震得人耳根发麻,而她也不胜酒力似的歪在椅子上。
萧静瑭来不细想这句话曾在哪里提起过,只觉得眉棱突突地挑着,有种被挑衅的恶气积郁在喉咙,“若不是朕亲自走到这凤仪宫来,朕还以为到了烟花之地。施明月你真是了不得,让朕刮目相看。”
“阿满只是想开心而已,这又有什么错?”她晃着头,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带着甜甜的笑意,努力要把一双眯成弯月的眸子睁大一点,费力地咬着舌头,一字一句地道:“皇上还是第一次叫臣妾的名字呢。施……明……月,施……明……月。”
“够了。”萧静瑭气得要跺脚,却拿这个喝醉的女人没有办法。
“皇上,臣妾很难受。”施明月捂着心口,两条秀丽的长眉微微拧了个川字,心口依然是那样疼,其实她酒量很好,竟然不知不觉喝了那么多的酒。而就是这样喝醉,却还能看见他的脸,那么生气的脸。她还记得,大婚那一日,他微微上挑的眼角,那好看到诱人的弧度,那种美一瞬之间就变成了寂然,仿佛他的世界都是冰冷无声漆黑惨淡的,让她禁不住想走近他,温暖他……陪着他。原来他原本就是那个样子,原来他并不需要她的靠近。愿我如星君如月,原来他早就有了心心相印之人。
萧静瑭的怒气被理智压抑住,现在对她说什么,恐怕都是对牛弹琴。最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对她颦眉的样子产生了一丝丝的怜惜。他转身欲走,却话不留神,“那你为何要喝这样多的酒。”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施明月合上醉至矇眬的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但留神听来,却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
看她睡着了似的,萧静瑭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的脸上身上游走,身不由己似的慢慢走到她身边,“咚”的一声,她头上的宝石押发掉在地上,惊得他的心也“咚”的一声不符合常规地怦跳,生怕这声音惊醒了她,一瞬间他有些狼狈。
烛光高照红妆,一室的凌乱,连他的心也凌乱不堪。忽地一阵风,带起地上的书页乱飞,一张梨花书笺子刮到他的脚下,萧静瑭觉得眼熟,便伸手拾起来对烛细看。心下蓦然想起,这是那一日玉妃央求他写的。
他狐疑地再看了看那本书,也是玉妃之物,然而这些东西又怎么会出现在皇后的寝室。而之前都安静异常的她,却又偏偏喝得这样醉……
心突突地乱跳,仿佛明白了什么,又抗拒似的不能相信。
萧静瑭幽昧至深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红烛映照下,他原本就消瘦的五官更显得深沉,原本怒气隐然的神态亦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他伸手拦腰抱住施明月轻盈的身体,她软绵绵的像一只恶作剧之后就兀自睡去的小猫,无端撩拨起他的怜爱之意。
把她放在床上,就准备抽身离去的时候,施明月却不经意地抓住他的手腕,然后拉住他的胳膊枕了上去,迷糊咕哝一声:“静瑭,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他全身一震,细长的眸子不可思议地怔视着她,准备抽开的手也忍不住轻颤起来。坚硬如冰的心墙上许多细小的纹路无声无息地裂开,一寸一寸瓦解,一寸一寸消弭。而他心底,那最最隐蔽,最最柔软的一根弦,就这样被人弹了一指甲,那意外涩哑的声音却连他自己都吓着了。是的,好歹还曾有些声音……他以为他这一颗心,早已荒废至死也不会再有些许声音。那声音……从心底发出……他甚至忘了,枕着他手腕的女子是施家的女子,他甚至忘了,他前一刻还在筹谋这怎么算计施家。
但那心声,却震得他动弹不得,仿佛只要一动就会有更多更多的他难以言明的情绪从心底再冒出头来。
漫漫长夜,他任由那施家女子柔顺的发丝,香软的脸颊,温热的呼吸在他手腕上掠过,亦在他心头,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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