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曾共君王醉长夜(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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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哀伤

朦胧里是一缕子春光,半掩半泄漫过窗子琳琅洒在妆台。拢帐金钩子上敛着大红色绣龙凤呈祥纹样的床幔,明黄色缎面鸳鸯戏水的锦被里伸出一弯皓雪般的皓腕,两三个赤金点翠镶祖母绿宝石镯子华光闪烁,几欲委地的青丝如流瀑般滑落枕下。

“唔……”一声似醒非醒的呻吟自唇间溢出,施明月躺在榻上,只觉得脑仁里沉甸甸身子又软绵绵的痛苦不堪,宿醉的眩晕让她一时挣扎不起,连唤人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来了来了。”如意自身旁宫女捧着的金盆里拧了一方雪白的帕子,细心盖住施明月的额头和眼皮儿。

一股子冰凉剔透的冷意覆盖着昏涨的额头,连干热的眼睛也感觉到舒润了几分,如是几次,施明月方睁开双眸,一种愈掩愈深的哀伤婉转陌上心头,昨夜觥筹交错玉壶流转的情景也一一浮现,那样的喧闹之后,怎么连她的心也寂寞起来。

展眼瞥见地上的琴,忙赤足下地抱进怀里,默然叹了一声道:“这青丝琴还是青莲送我的,怎么就搁在地上了?”

“小姐快别仔细那琴了,小心地上凉。”如意拾了鞋伺候她穿上,然后就蹲在地上捡拾昨夜散洒满地的金钗玉环。

施明月抱着那琴默默站了良久,虽是才醒,却仍觉得满身疲倦。

如意隐约觉得今儿早上她家小姐的心情似乎很低落,她自十岁起就陪着小姐,像这么不快乐的时候却是头一次看见,她不禁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是怕太后责罚,还是有什么心事?”

“我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吗?”施明月淡淡地问。纤手轻抚琴弦,十指酥软无力,那音调虽断断续续难以贯通,但曲中却余韵颇深。青莲曾执意不肯送她这青丝琴,说这琴乃女子情丝所系,非情动无以成曲,若不是她以从此诀别为由硬是要来留做纪念,恐怕他仍是不肯送她。是啊,曾经她无知憨玩如顽石,又懂什么是情。如今信手抚弦,竟也有哀婉之意。她不忍再抚,便将琴搁在桌上。

如意捡完地上散乱的首饰,用木盒盛着放在妆台上,信口说道:“小姐入宫这些日子,奴婢冷眼瞧着,竟比先前少了好些笑声,人也瘦了几分,整日里闷闷的也不说话,可不是有心事吗?”

她的话,施明月竟无法辩驳,只一笑而过。随着画屏领着伺候洗漱的宫女鱼贯而入,她们主仆的话风也搁置不提。

“娘娘昨夜可曾好睡?”画屏含笑请安。

施明月懒懒慵在椅子上,素手撩动香炉里如丝如缕的淡淡轻烟。那香是御用的梨花白,味如新雪初蕊,略一点上便幽香环绕,因香中掺杂梨花瓣儿,所以焚燃时烟丝妩媚纤细缕缕不绝,望之如飞燕做掌中舞,所以又俗称美人香。

大约是心有所思,施明月只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这梨花白让本宫想起昨日玉妃身上的味道。”

画屏郑重下拜,道:“奴婢,有要事向娘娘禀报。”

“哦?是什么事呢?画屏不妨直言。”施明月目光慢移到她脸上。

“请娘娘屏退左右,奴婢方敢进言。”画屏说。

施明月依言叫身旁伺候的宫女都退出门外,她方道:“起来回话。”

“娘娘昨日夜饮,可知六宫上下主仆皆知?”画屏起身问道。

“难道是太后要叫本宫去寿禧宫聆训?”施明月眉头微皱。

“太后连日来都在准备去护国寺礼佛一事,并无暇分神去为这等小事责备娘娘。”画屏四顾一下,方起身将昨日悄悄尾随崔玉桂一事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遍,特别强调道:“奴婢亲眼所见,那奴才去了御书房之后又不住脚地去了绮香馆。恐怕那奴才就是玉妃在娘娘身边打下的埋伏,对于这等吃里爬外的奴才,娘娘万万不可姑息啊。”

闻言,施明月露出一丝苦笑,这看似平静无波的深宫禁苑,却随处潜藏着汹涌的暗涌,令她防不胜防。失神了片刻,她沉声道:“传崔玉桂。”

不需片刻,凤仪宫的首领太监崔玉桂就由小宫女引来,通传之后由画屏领着走至施明月所居的正殿。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崔玉桂尚不知其中情由,只当是寻常问话。

施明月微微一笑,含着令人揣度不透的笑意打量着他,那目光里并无半分憎恨的样子,只是就用眼光上下梭巡不已,让崔玉桂自个儿疑心生暗鬼,百般寻思。

半晌之后,施明月才温言与他话些家常,无非问他仙乡何处,家中尚有几口人等琐事。说笑了一回后,又道:“昨日本宫奖赏阖宫上下饮酒,独少崔公公一人,让本宫心里很是不安。莫不是崔公公嫌本宫这一杯酒不如绮香馆的香?还是崔公公两宫奔波太过辛劳怕酒醉老马不识了归途?”

崔玉桂原本放回心口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里,他哪想到这皇后小小年纪言辞就如此辛利,忙跪下请罪。

“崔公公替主子分忧,何罪之有呢?本宫初掌凤印,身边正缺崔公公这样会办事的人呢。”施明月忙命画屏扶他起来。

“奴才知罪,请娘娘饶了小的一命吧。日后一定尽心竭力报答娘娘。”崔玉桂叩头道。

“画屏,代本宫送崔公公一程吧。”施明月起身要走。

那崔玉桂闻言惊出一身冷汗,吓瘫在地,撕心裂肺地哀求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施明月款款回身,又冷冷量了他一眼后笑道:“本宫并不在乎在这后宫有多少人的心是向着本宫的,既然你心里择定了要尽忠的主子,那本宫倒也愿意成全你,即日起你就去玉妃的绮香馆当差吧。但愿你去了绮香馆玉主子待你还会像你在凤仪宫时一样好。”说罢,她语意深长地一笑。对于玉妃来说,她会把没有用的棋子仍留在身边吗?

画屏“噗嗤”一笑,上前凑趣道喜说:“皇后娘娘是许你去攀玉妃娘娘的高枝呢,凤仪宫里可容不下细作,你还是去那边当你的忠臣良将吧。”

崔玉桂不断伏在地上叩头,声泪俱下地哭道:“小的生是凤仪宫的人,死是凤仪宫的鬼……小的也是被玉妃娘娘唬住了,才一时油蒙心……皇后娘娘开恩啊。”

“既然你有心悔过,本宫也放你一条生路。留在凤仪宫可以,但削去首领之职,罚俸半年,以后只做洒扫之事。”施明月说道。

“奴才谢皇后娘娘。”崔玉桂面露感激地叩谢。

“还不快滚。”如意横了他一眼。看着他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去,不禁一乐,“真真痛快呢。”

唯有画屏忧心忡忡地道:“娘娘,留下他,恐怕后患无穷。”

“并非想不到,只是做不出罢了。”她是一朝皇后,总有些手段可以让这后宫的某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但是她却过不了自己这关,所以才会如此自苦。宛然引颈轻顾,窗外的风已不是那样冷了,可她的心却沉沦在春日最后的凛寒之中。

后宫难得一刻安静,这几日来虽私语不断,但已无人敢去皇后宫中放肆,六宫上下都晓得了皇后并不是一味安静的人,还是敬而远之为上策。

更妙的是,朝前朝后人人揣测,皇后如此失仪,皇上竟然毫不责罚,反而柔情至深地彻夜留宿,这种行径让暗自猜测圣意的人产生两种解释,一个么当然是说施后艳冠后宫深蒙圣宠,另一个说法却是——皇上惧怕施家,不敢责罚而已。

这话风传来传去,难免有一丝传进萧静瑭的耳朵里,他佯装暗自震怒,便削去了几个施家亲信的官职。而他这样做,反而更坐实了传言,他不得已之下又加封了几个施家的对头。看似是后宫的琐事,却让朝堂也混乱纷纷。

“皇上,皇上。”御书房里萧静瑭正在习字,只见小团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报道:“皇上,皇后娘娘晕倒了。”

萧静瑭握住的毛笔不易察觉地轻颤一下,他一边写,一边目不斜视地问道:“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皇后娘娘是思虑过甚,郁结不舒,以致饮食不化,损伤脾脏。”小团子说道。他看着皇上似听非听的神色,似乎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难道朕有对不住她的地方吗?”萧静瑭微微拧眉,施明月那擎着酒杯笑语如珠的眉目在他脑中生动如画,她问他为何不快乐,她与他笑谈往日趣事,她说她有办法让他快乐。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却先病了呢?

小团子赔笑道:“怎么会是皇上对不住皇后娘娘呢,只是这宫里难免有些不实的流言。”

“哦?”萧静瑭挑眉道,“你倒说说看。”

小团子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下可不得说些得罪人的话嘛!索性把心一横,不如赌一赌施家,便原原本本将那些送玉璧讥讽皇后之类的话统统禀告上去。

萧静瑭默然,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她不是施家女子该多好。一念及此,他的手背就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手臂一抖,如豆的墨汁溅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把他原本还未写完的字迹也给弄污。搁笔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向后宫走去。

凤仪宫的宫门半掩着,和萧静瑭前一次来时相比简直寂静得像一座冷宫。目睹过那一番热闹情景,他才隐约觉得周遭竟是如此清冷。

“皇上驾到——”小团子喊道。

凤仪宫中的掌事宫女画屏匆匆出来接驾请安,而因之前并未得到消息,所以施明月只来得及起身披一件外衣,俯身下拜时,萧静瑭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她的锦榻之侧。她柔柔举目轻顾,干涩的唇却迟迟说不出话来。

“免礼吧。”萧静瑭择了一张椅子坐下,平静的目光在施明月身上梭巡一番,只见她外披一件绣着繁复花纹的外袍,里面露出月白色的软缎寝衣,失血的脸色在一片鲜艳锦绣的装饰中更露出几分苍白憔悴。

“谢皇上。”施明月静垂双睫,状若无意地避开他的视线。

“皇上请用茶。”如意含笑奉茶而来,却被画屏使了眼色,随着侍奉的宫女一起悄悄退出门外。

“你的侍女倒有几分眼色,知朕有几句话要单独与皇后说。”萧静瑭从容举杯在青花茶盏中呷了一口清茶,一抬眼,眸光冷淡端肃正是君主该有的气度。

“请皇上吩咐。”施明月心意索然,但仍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太医说皇后是思虑过甚,郁结不舒,所以才会忧心成疾。朕很想知道,你心中因何思虑又因何郁结。”他气定神闲的神态里流露着不容忽视的坚决,虽然语气极平淡,但并不像是在问她,反而更像是在审她。

“臣妾只是很羡慕皇上和玉妃的感情而已。虽然臣妾身为皇后,却做不好皇上的妻子。臣妾也很想拥有‘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感情,可是臣妾愚钝,始终不解皇上心意,只能嗜酒贪醉,辜负良宵。”施明月的话中并未含着强烈的妒意,她深知在宫中做此嫉妒言辞会招来什么后果,但心下却不想欺骗眼前的人。

“你不知后妃争宠乃宫中大忌吗?”萧静瑭的眼神飘忽不定,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说出心中所想,不管是真还是假,都让他无从招架。但似乎,她对那一张书笺误会颇深。

“明月心中有一池青莲,不知为谁种,也不知为谁残,既然此种美景只在明月心中生,亦在明月心中死,又何来争宠之说呢?难道皇上连人心里想的事也要扼住吗?”她幽幽扬眸,淡淡的神色里流露着从容与哀伤。

她竟把他向来厌憎至深的后宫争宠一事说得如此月白风清,萧静瑭不禁心下又是一动。那扰乱他心弦的手又在他心底乱拨,他按捺不住地说:“朕和玉妃,并不如皇后所想。”

施明月的目光一刹那亮起来,又一瞬间黯淡下去,道:“臣妾不懂皇上的意思。”

萧静瑭一怔,很想收回刚才的解释,他是皇上,是不需要对后宫中任何一个妃子解释的,即使她是皇后。他略带尴尬地举杯饮了一口茶,道:“凉了。”

“臣妾再帮您换一杯吧。”施明月上前捧着茶盏,那白玉般的瓷杯上还残留着一丝温度,她清丽的轮廓在萧静瑭眼前蓦地放大,从肩上滑落丝缎般的黑发轻轻划过他的手臂,萧静瑭反手握住她的手,那柔滑的触感让他心中一窒。

施明月一惊,手中的茶盏失了均衡便跌在地上,“砰”的一声脆响,让门外守候的画屏等宫女赶忙跑了进来。推门一看眼前的情形,诸人无不傻眼,在萧静瑭冷冷扫过的眼神威迫下,也顾不上收拾就又匆匆退了出去。

“这茶朕不喝也罢。”萧静瑭松开手,目光自然划过她玲珑的曲线,心头浮现起那一夜里她柔媚旖旎的样子,而此刻的她虽然略带拘谨,但仍散发着诱人侵犯的味道,仿佛只要他轻轻一碰,她就能化成海棠花下的那一汪柔柔春水。

“皇上请回吧,臣妾想要歇息了。”施明月侧开脸去,被他一寸一寸量过的身体微微发热,直叫她原本苍白的双颊也隐泛红晕。再这样下去,她恐怕又会对他有所期待,但那样的心意,明明已是无望。

萧静瑭站起身来,那修长挺拔的身影与她的交融在一处。他从容而缓慢地伸手捏住她尖巧的下颌,将那张不欲看他的玉容掰了过来,平静中隐含犀利的视线牢牢锁住她的双眸,道:“这是朕的后宫,你是朕的皇后,没有人可以让朕走,你明白吗。难道你方才那些话的意思,不是在向朕邀宠吗?还是你在怨朕这些日子冷落了你?”

“臣妾不敢。”施明月淡定地迎上他的视线,没有因他的谴责而生出惧怕的样子,她只是很静地看着他,说,“臣妾在新婚之夜曾对皇上说过,请皇上慢慢走进臣妾的心中。但是此刻,臣妾很想知道,在皇上心中,是否有臣妾的一席之地呢?”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你已经是朕的皇后了,难不成你想永远这么冷待朕?或者让朕只专宠你一人?”萧静瑭心中冷笑,语气亦骤然冰冷。

“在民间,对男子来说妻子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她不过是我孩子的母亲。但是对于女子来说,夫君的意思却是和我结发牵手共度一生的良人。皇上可知何谓结发,何谓牵手呢?”她目光中柔若清波,满含期许又暗怀遗憾,但仍微笑着说:“如果皇上心中没有臣妾,那臣妾愿安守本分,恪尽皇后之责,但臣妾只是皇上的皇后,却不想成为皇上的妻子,更不愿意和其他女子去争夺皇上的心。”

“就凭一张书笺,明月就认定玉妃是那个可以和朕结发牵手的人吗?”萧静瑭悠然开口,像是决意要搅乱她心底的一池春水似的。

“皇上……”施明月倏地抬眼怔怔地看他,目光又飞速撇向案上那被掩住的书,原来那一夜并不是梦。她只从画屏和如意的口中知道他那一夜来过,什么彻夜守候不过是丫头们哄她罢了,然而……原来他真的来过,还看到那被她扔在地上的书笺。

“朕能给玉妃的,自然也会给你。你是朕的皇后,只要你安守本分,朕自然不会薄待你。”看着她从镇定自若到乱了方寸,萧静瑭心下竟有一丝莫名的喜意,他温然的神态已恢复那温润君子的样子,连眉宇间也流露出浅浅的温柔。是的,只要她永远是这样温良无害的存在,不会触犯他的底线,妨碍他的计划,那即使她是施家女子,那他也可保她稳坐后位。

“那皇上会为臣妾做什么呢?是另一张书笺吗?”帝王的恩宠不过如此而已,施明月心头燃起的火花终究还是黯淡了下去,她含着微凉的笑意,于时光流逝中怡然凝望那一张面孔,明明写满寂寞,却不容任何人走进。其实这样也好,她可以就站在他能企及的地方,与他遥遥相对,直到某一天他发现她的存在。

“朕……会让你知道朕的心意。”萧静瑭放低的声音略带压抑的喑哑,他说完之后就转身匆匆走了,仿佛是逃避,抑或是不能承受她那样的目光。

他的心意吗?施明月在心中喟叹。她本想收回的情意在一刹沉吟中又疯长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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