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语还慵。
已近月余,自那一日萧静瑭离去之后,凤仪宫的大门再未敞开过一次,举凡有妃嫔前来请安示好,画屏皆以“皇后娘娘玉体抱恙”为由轻易打发。
如此这般,一天两天好说,可这病势缠绵月余也不曾好转,不免让好奇心重的后宫女子议论纷纷。她们虽不知皇后此刻在做什么,但却彼此心照不宣一件事:皇上一个月都没去过凤仪宫,即便皇后不是真的病了,恐怕也要羞出病来了。妃嫔们不免将那一夜因皇上彻夜相陪而吊高的眼皮放低了再放低,终不把皇后看在眼里。
四月的天气清爽宜人,茵茵绿草已布下勃勃生机,如玉砌冰削的梨花也烂漫于东风里,一树一树,一簇一簇,洁白如雪,缤纷如云,将这天上人间,装点得清绝疏离如仙境。
“娘娘,夜了,加一件衣裳吧。”
话音刚落,一件绛紫色团花披风裹上施明月的双肩,她依然背对着来人,玉指浅浅拿住披风领口垂下的细带,松松绑了一个结,“谢谢你,画屏。”
“娘娘……您这是何苦,还是早些歇息吧。”站在她身后寸许的画屏鼻头微酸,她入宫多年,也服侍过几位主子,但她却是头一回见这样大器而真情的皇后。她从不装腔作势立规矩,更不会巧言令色笼络人心,她待人无论尊卑始终留以一份尊重,仅凭这点就让她们做下人的心怀感激。更难得的是她对皇上的一片深情,但只怕她这一份心终将会淹没在这后宫里,再也无拨云见日的一天了。想到这里,她这个小小的凤仪宫掌事宫女也禁不住怨起皇上来了,一天两天三天也罢了,竟然经月冷落并无大过的皇后,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今天是十五了吧。”施明月望着烂彻银霞的花枝中升腾而起的一轮圆月,系在肩上的披风随风扬起,露出她披风下单薄的身体。
“是。”画屏轻应一声。
施明月不再出声,仿佛刚才那一声询问,只是喃喃自语。她真的很想知道,他的心意究竟如何,等了又等不过等来梨花满地,却等不到香蕊铺径逐花而来的人。难道这就是他的心意吗?最是无情帝王家,她终于明白,这并不是一句空口白话。
就在她想要收拾心情之际,如意宛如小鹿般从远处冲过来,笑逐颜开地喜道:“小姐,小姐,皇上派人传旨说在揽星阁召见娘娘呢。”
“揽星阁?”施明月闻言一震,面上顿生疑色,她不太确定地看着画屏道,“若本宫没有记错,这揽星阁乃宫中禁地,皇上怎么会在那边传召本宫呢。”
画屏含笑释道:“娘娘多心了,揽星阁本是元祖圣庆帝为柔嘉皇后所筑,传说中这位皇后目力奇特,只能远观而不能视近物,所以元祖皇帝就为其建了这么一座日夜通彻可观天象的殿阁,但是柔嘉皇后芳年早逝,元祖皇帝太过悲痛所以才下令封禁。如今皇上为娘娘重开揽星阁,必成本朝一段佳话。”
“今晚星光暗淡,只有孤月一轮,恐怕要辜负皇上的盛意了。”施明月自谦地说道,她盈盈站在风中,婉转望着飞檐屋角上水光通透的明月,清亮的眼波中承载着无尽的情意,但又怕太露痕迹,让满心的期待变成空梦。
“娘娘且快梳妆一番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在画屏的催促声中,她抑着快慢不均的心跳,重新整理过一遍仪容,来不及顾镜端详,就被催促声中的宫人们拱上了一乘软轿。
轿中极暖,小小的空间中还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手边还备下一团靠臂的扶枕,她借着月光仔细辨认上面的花纹,看到蟠龙祥云的图案后立刻觉得如坐针毡,但慢慢地心下却生出些亲近的意味。
夜已子时,除轿前开路的几对宫灯之外,整条路上都不见灯烛之光,她不禁又是一阵忐忑。开口询问身旁皇上派来的随从,人人都含笑三缄其口,只道:“皇上不许奴才们多嘴。”
这样一路慢行至揽星阁,她已将心悬至喉咙,若不是身在大内皇宫,她还真担心自己是不是被拐骗到某一处不良场所。
“皇后娘娘,揽星阁到了。”落轿后,画屏打帘时对她深深一笑。
施明月扶着画屏的手步出轿外,暗漆漆的揽星阁看不出什么形容,只觉得暗香浮动如拥兰芝入怀,细嗅几下后惊疑异常,这整座揽星阁竟然用迦南香木所筑,而迦南木向来寸许寸金,如此建筑整座殿阁所费何止万金。
“娘娘千岁。皇上有旨,除娘娘外其他人无旨不得入内,委屈娘娘了,请随奴才来。”一名脸熟的小太监执着宫灯,引着她亦步亦趋踏上香阶,而画屏如意等随行宫女却被拦在殿外。
“皇上呢?”她扶着触手生香的扶手,足下软玉似的木阶踏上去并无尘封已久而产生的吱响,前面的一盏宫灯忽明忽暗,叫她以为这回旋向上的楼梯将永无尽日。
“皇上正在顶上等着娘娘呢。”引路的太监回头一笑,她已认出这就是随行皇上左右的小团子,心下稍微安。
走至入室的关口,小团子忽然停了下来,回身对着施明月笑道:“皇上就在里面,娘娘请亲自进去吧,奴才告退。”说罢,他提着宫灯缓缓退下楼梯。
她一个人站在漆黑一片的门口,只要她推开这扇门,就会看到那个令她倾心不已的人。但此刻她却在门外踟蹰不前,终究舍不得这颇费心思的铺陈,生怕手指触门那一刹那就是午夜梦回的一刻。
“怎么还不进来?”
隔着雕尽繁花的门扉,萧静瑭清越的话语声自屋内传来。她失笑一声,暗骂自己太过不济,抑下心头翻腾不定的暗涌,慢慢推开那一扇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皇上。”她轻声唤着,在黑暗中目光仍直直看着那个期盼已久的人。这个房间里也没有点灯,仿佛是他刻意安排的样子。唯有如此,她才能这样不必掩饰任何情绪地注目于他。
萧静瑭站在屋内中央的位置,屹立的身形在暗寂中显得异常挺拔,静默不语时亦散发着不容轻亵的威仪。在与她目光相交的同时,他将双手抬高约及下颌,掌心交接时发出“啪啪”两声轻响。
随着他发出的暗号,约有两丈高的屋顶在“哗啦”声中滑落,露出上方浩瀚无际的天空。原来那屋顶乃是厚重层叠的华盖,由绳索系在木质的弧形梁柱上,若由人抽去缚物便可纵观天象。
萧静瑭看着被眼前情景惊得痴站原地的施明月,向她伸出手的同时亦启唇道:“过来。”
沐浴着溶溶月华,她步履轻盈如凌波踏水,伴着沙沙的绫缎摩擦声一步一步缩短着两人的距离。他微眯的视线落在她缓步上前的样子,不能否认,她的美貌并不输于此刻正凌空独照的满月。满儿,他在心中记起她的乳名。十五月圆之夜,他要给她一个永生难忘的惊喜,抑或能抵消不日将施加其族的痛苦。
终于,那令他眼神凝望许久的人儿把她柔软的手覆于他的掌上,那柔润皙滑的触感自不消多言。他将她带进怀中,怜惜地看着她耳际淡淡晕开的酡红,另一手拂开缠绕她衣扣的秀发,托起她低垂着的脸庞,目光触及她轻染嫣霞的小脸心亦柔软了几许,“你可知朕为何不命人掌灯?”
施明月软软地偎在他的怀中,嗅着他身上散发出纯然男子的气息,让她的心不受掌控地怦怦乱跳,而他托起她下巴的那只手让她感到双颊蓦地一热,羞怯地说:“臣妾……不知道。”
“因为朕今夜要给你一个惊喜。”他神秘的口吻挑起她的好奇,望着那水光潋滟的眸子他的语气又放软了几分,“今夜,朕许你不必以自称臣妾,也可以直呼朕的名讳。”
面对突如其来的温柔,施明月霎时睁大了眼睛,连番眨动后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可是……”她很想说这于礼不合,但心里却已在纵容自己,反正只有今夜才会被他特许吧,她不想和自己过不去。她颤着双睫望他,真的可以叫他静瑭吗?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这样目无君上,难道还要朕再赏你一壶胭脂醉吗?”
他轻柔贴鬓的话语缠着温热的气息呼在她的耳上,她的脸又蓦地一红,滴沥沥如娇莺婉转,道:“臣……我……阿满不记得了。”
她快言语错乱了,心里慌张得犹如被绷紧的琴弦,不经人撩拨就快自己绷断了,更何况他今夜也不知怎的,竟温柔到让她不能置信的地步。
“任谁喝那么多酒,恐怕也会和满儿一样醉得不省人事。”他屈指轻敲她的额头,惹得她娇羞不已。
“是阿满太任性了。”她没辙地举了白旗,从额上轻荡的刘海中偷看着他,有一种从未尝过的甜蜜溢满心田。她沉吟良久才把那个名字从口中喊出:“静瑭,你今夜心情很好吗?”
他暗提了一口气,平静无波的面容看不出心情如何,“有一件事,是朕自幼便想做的,只可惜从未找到适合的时机。为此,朕耿耿于怀许久,那种心情无人可以体会。”
所以他才那么孤独吗?迎着他沉沉的视线,她反问:“那现在这件事对皇上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吗?”
“不是。”他坚定地吐出这两个字,又道:“是朕苦候数载,终于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
“那阿满先在此恭贺皇上了。”她盈盈一笑。虽然大梁并无女子不可以问政的戒律,也不乏女子身负官职的前例,但她始终不想言及太多政务,也无意学太后一般在闺帷之中出谋划策,她只是想去享受做一个女子的幸福,不想沾染阴险的权谋。
“你不想问朕是什么事吗?”萧静瑭深深的目光中蕴含着说不出的玩味,当他把施家的荣耀都打落尘埃之时,她还会这样若无其事地笑着祝贺他吗?也许会恨他吧,也许她会如他想的那样放聪明些,做好一个皇后应有的本分,那么……就让这施家女子做他的皇后也无妨吧,起码他不会再赶尽杀绝无情到连这点尊荣也不肯施舍。
“阿满只要知道是能让皇上开心的事就好。”她笑着把目光投向远处,依着他的臂膀有着说不出的安心。
“朕并不是高兴,而是终于可以放心。”他幽昧的目光亦投诸深邃的天际,坚毅的轮廓隐下了笑意。没有人能体会,他从被立为太子到登基以来所感受到的威胁。施家就像助他步上皇位的云梯,一旦抽去他亦可能坠入深渊。唯有将无上的权利夺回于他的手中,他才会真的放心。
施明月轻一颔首,在他的心跳声中忘了说话,只想静静体会这一夜、这个男子所带给她的亲近与心动。
寂静如海的夜色有一种令人屏息的美,宛如冰轮的月华在如水的凉风里荡起粼粼波光,相依相偎的两个身影缠绵交错,留有余韵的沉寂让时光恍若静止。
“在这样深的夜里,你会想起谁呢?”他低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被勾起的愁绪让她略一哽咽,殷殷的眸子里流动着思亲的味道,她把脸埋在他的颈间,轻轻说道:“阿满很挂念宫外的亲人,也不知道此时他们在做什么,哥哥们都是不爱窝在家里的夜猫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提醒爹娘不要晚上等他们吃饭。”
萧静瑭轻拂她鬓边被风吹得乱舞的长发,那柔顺丝滑的触感惹起他意外的兴趣,一圈一圈缠绕指端后又蓦地松开,待他把玩尽兴方说道:“宫中规矩严明,一旦册为后宫是终生不得返家的,除非获罪被逐出宫门。”
她抬起一双微红的眸子,犹兀自强忍欲夺眶而出的泪意,笑道:“虽然无法和亲人见面,但阿满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们,相信他们也和阿满有同样的心情吧。所以臣妾相信,宫门虽深是隔不断亲情的。”
幽然一声叹息在他心中响起,宫门隔不断亲情,那生死是否能隔断亲情呢,每当如此想的时候他的心口就一阵揪痛。伸手将那个坚强的女子揽进怀中,紧紧嵌入他的身体,他不禁要问,母妃,为什么你却要选择用死来隔断我们母子的亲情呢?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再多一点坚强呢?
她仿佛能感受那一刹他的心痛,这个从来冷若无情的男子似乎也有一颗温柔感触的心吧。她在与他相拥的同时,轻声道:“让我陪着你好不好?从此,我们都不再寂寞。”
“你很想陪着朕吗?朕三宫六院,并不如你想的寂寞。”他拉开两人的距离,因为一瞬的失态而微露冷脸。
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防范至深的戒备呢,仿佛怕别人轻易窥视了心扉,又将自己封锁得这样彻底,仅仅流露出一丝的真情便立刻用冷漠来遮掩。为什么……为什么……什么让你不快乐,什么又能让你一直快乐呢。施明月满心的疑问却没有说出口,面对这个她所知的固执男人,方才那些话一说出口,恐怕他会又一次拂袖而去。
所以她只能笑着说:“那皇上陪着阿满好不好?”
循着她的视线,他亦看着那轮不知人间冷暖的月亮,双唇抿成一线,固执地不肯说出心中已然应允的那个“好”字。沉默片刻,冷然的神情又恢复如初,“你难道不想知道朕要给你什么惊喜吗?”
她瞪大双眼看着他,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仿佛能读懂她的质疑,萧静瑭唇角扬起神秘莫测的一笑,道:“如果想知道,就先闭上眼睛吧。”
被他故弄玄虚的语气挠得心中好奇到了极点,但也无法不听从他的安排乖乖合上双目,即使当她在睁开眼睛时发现他已消失,她也不会觉得太过惊讶,毕竟这一夜委实太过梦幻。
萧静瑭像是怕她作弊一样不放心地用手再覆住她的双眼,让她的背脊完整地贴在他的胸膛,然后从身上抽出一个火折子,迎风摇了两下,让楼下守候的侍卫能发现这微弱的火光,然后轻轻吹熄。
寂静的夜空,只沉静了数秒,便被轰然的声音震响,空气中霎时飘来一股淡淡的烟火气息。
他遮住她双眼的手滑至圆柔的肩头,视线恢复清晰的那一瞬间,她看见无数色彩斑斓的烟花在天空中璀璨闪烁,将整个幽漆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而烟花陨落时就像洒金的雨点般从天而降,划出流虹般的弧线。
就如那一夜她曾向他描述的一般,月满如溢,烟花漫天。他竟然,竟然会送她一场烟火的表演,让整个天地都为之哗变。
她惊愕得连呼吸都要停止,目光一眨不眨地瞪视着绚丽夺目的天空,仿佛这一夜因她而如此闪亮。一种空前的幸福排山倒海而来,让她整个人亦湮没在那随时可能幻灭的梦幻的顶端。
“喜欢吗?”他清冽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
她用溢满惊喜的眼神炯炯发亮地注视着他,震撼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天知道,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他亦微笑,上翘的唇角有一种冷冷的温柔,“喜欢就好,这便算做朕对你的心意吧。”他无法再给她更多,如果她懂的话。
她不再理会他身上隐约的疏离,紧紧将身体投诸他的胸膛,略带激动地说:“阿满觉得好幸福,从未有人令阿满这样幸福。”
为什么女子都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呢?萧静瑭凝望天际的视线亦不曾移开须臾,但他却像置身在另一个虚空的世界中,任这个世界如何熠熠炫目也难撼动他的心,更难以抚平他内心深处的创伤。而她却这样就觉得幸福了,如果当他把手中利剑指向施家的时候,那她还会记得此刻的幸福吗?他不想知道答案,因为他可以不在乎。
相依看了许久,他才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远方说道:“那便是相府。”
循着他所指的地方,她柔视许久,喃喃道:“今夜的美景,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流连注目。可惜爹娘一向早睡,恐怕是看不到了。”
“朕,早先派人去相府传讯,命施相举家守夜,正是要等这一刻,现在恐怕也在翘首观望吧。”他淡淡地说。
听完他的话,刚才隐忍的泪意再也绷不住,顺着眼角潸潸流下。即便天各一方,无从过问冷暖,原来亦可共赏今夜盛世烟花,“谢谢你,静瑭。”
他因为长伫春宵而发冷的身体在她的拥抱中感觉到久违的温热,脸色苍白到略带哀伤,汹涌的夜风仿佛要把他吹走,但他却依然牢牢地挺直身躯与那怒风抵抗。眼前憾人炫目的景色对于他来说,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
“静瑭,你的手好凉。”她又说出了那一夜酒醉时说过的话。
五指交缠,他屹然的身躯内迸发的火花并不亚于天上的烟火。她动情地唤着他的名字时,那声音犹如一根温暖的弦,在他心底奏出难以置信的悦耳声色。这一夜,他愿意抛弃成见去拥抱她。
“牵过手的人,永远不会分开。”施明月如小孩子般对他摇了摇牵在一起的手,亮晶晶的眸子里闪烁着动的光辉,仿佛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
他并不意外她会如此快乐,只是……意外他会因她的快乐而……动容不已,哪怕只在他心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如果他不说,亦不去承认,那便是永远的秘密。
毕竟,他想做的事,并不是给一个女子幸福这么简单。可是……他又有些矛盾,似乎那深埋井底的心,又希望她能永远铭记这一夜。
绚烂的……
苍凉的……
曾经为她而美丽过的……
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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