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曾共君王醉长夜(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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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原来,是她。

入夏之后京中骤降几场大雨,道路被雨水淋得轿马难行,兼之朝中无甚要事,故萧静瑭下旨停朝三日,有急奏者着御书房请旨觐见。

御书房内,萧静瑭负手伫立窗前,凝望着窗外磅礴的雨势,静静地出神。在不明不暗的天色中,他的面色比平日里更苍白了几分,眼下淡淡的青痕让他看起来有种不堪重负的疲惫。只有在他身边服侍久了的人才知道,每当雨夜他是如何也睡不着的,昨夜也是如此。

“皇上。”小团子捧着一炉香进来,像是怕惊动了主子似的细声说道,“玉妃娘娘怕皇上昨夜没睡好,所以特差人进了一炉安息香来。”

安息香恬淡的气味自兽炉中缕缕溢出,顾名思义次香安神养息,在入睡前点上一炉整夜都能睡得沉实。

“放去偏殿吧。”萧静瑭从容敛肃容色,问道:“是什么时辰了?”

“是申时初刻了。”小团子回道,正欲转身将香炉移去偏殿之时,又借机问道:“皇上,要不要去偏殿歇个把时辰再用晚膳?”

萧静瑭摇了摇头,小团子便知意退下。在窗边站久了,那冷冷的带着雨水味道的空气吸入肺叶,让他整个人无比清醒。

从前他从没有用此刻般宁静悠长的心情去等待天晴,因为他的母妃便玉殒于这样的雨中。每当时雨霏霏,便勾起他对往日的回忆,让他冷寂的心扉更添一重阴霾。

然而,今日的雨又格外不同,他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去等待云散雨收。只要雨停,便是他肃清外戚,将施家势力连根拔除的时刻。那时,整个江山社稷才算真正掌握在他的手中。

正在他反复思忖之际,门外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就有太监隔门说道:“启禀皇上,镇国将军冯远昭大人求见。”

萧静瑭心中犯疑,不知这员早已搁置虚衔的武将有何事急奏,但大梁向来对有功勋在身的武臣十分礼待,便说了一声“快传”。

“老臣叩见万岁。”冯远昭一身官服已浑然湿透,从官帽中逸出的鬓发也犹沾着水光,但他神色却不显狼狈,依旧昂首阔步地上前请安。

口里说着“将军快快平身”的萧静瑭伸手虚扶一下,又命人赐坐奉茶,然后方道:“不知今日有何急事,要老将军冒雨前来见朕?”

“启奏皇上,老臣是代施相国送一份折子来了。”冯远昭古朴的面色上流露出担忧的表情,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道用油纸包好的折子,递给伺候在侧的太监。

萧静瑭心中疑团更胜,取过折子,还未打开就问道:“施相国既有急奏,怎么不来见朕,反倒让将军跑一趟?”

冯远昭已然听出他话中的疑意,叹了一口气道:“回皇上。施相国身染重疾,已数日卧床不起,所以才委老臣来向皇上请辞。”

萧静瑭胸口像被人用大锤重重锤了一记,面上更是血色尽失,他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眼中厉芒骤闪,道:“你说什么?他病了?”

“是,老臣因小犬成婚在即,所以亲去相府送了请柬,想邀施相国到日来家中聚一聚。没想到……唉……没想到施大人已中风在床。据府中大夫说,就算照料妥当,恐怕今后行动起居也需专人服侍。”冯远昭见他起身也跟着站了起来,隐隐觉得皇上有些失态,但又以为是在担心施相的病况。本来嘛,施家的女儿都被封为皇后了,皇上岂不是相国的半子,所以如此担心也是合情合理。

他说的话,萧静瑭一个字也未听进耳里。低头展开那份奏折,越看心下越是气疑难舒,手指似要掐断那黄绫缠金的裹表,果然上面所奏之事正是当朝施相国要告病辞官。

“皇上勿要担心,朝中栋梁颇多,不如择能者代替施相国为皇上分忧。”冯远昭以为他在担心施相辞官后朝中无主事的能臣,故出此言劝慰。

殊不知萧静瑭此刻心火狂烧,脑海中数念瞬转,险些耗尽心神,他根本不相信施相的旧疾会发作得如此之巧,只要再晚个几天,他便会让施家的势力匿迹朝堂,而现在那个老狐狸竟然说他病了……如此,那他的全盘计划岂不付诸流水……

一种难言的屈辱堵得他说不出话来,虽然,只要他点头说个“好”,从此施家府邸的那块匾就由相国府变成了国岳府,从此朝堂上再也无人以施家马首是瞻,从此他可以一个一个把对施家俯首帖耳的朝臣都打落尘埃。但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亲手”,亲手去把他的计划付诸行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又被施家摆了一道。只要他准了施相国的辞请,就等于默许施家退出了和他的较量,那他就永远失去了向施家施以致命一击的机会。甚至……他不得不将施相封以更高的爵位,让其永享尊荣,世代承袭,而那无疑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忍。

萧静瑭脸色霎时涨紫如酱,霎时惨白如霜,气虚神空地瞪视空濛之中,也不知对谁说道:“退……都退下。”

“老臣告退。”镇国将军冯远昭面不改色地行礼告退,但心中的惊讶却随之放大。

待到所有人都退出御书房,萧静瑭这才狠狠将手中的奏折掷到地上,紧接着挥袖将案上的茶盏扫落地上,那汝窑的白瓷茶盏触地即发出玉碎之声,连带里面滚烫的热茶也瓢泼一般淋淋洒在地上。

他——不甘心,但又没有办法。难道他就是斗不过施家吗?

萧静瑭用神细想,逐一逐一地理顺他的思路,他想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出了错,他想找出反击施家的关键。

“皇上——皇上——不好了,出事了。”小团子惊慌的声音打断他的思路,随即所奏的事情却让萧静瑭的脑海中灵光一闪,无数错杂的线索忽然贯通成一条直线。

原来,是她。

凤仪宫里,施明月独自站在廊下,看着漫天的雨点从天而降。凉风夹雨袭来,吹得她一袭广袖留仙裙越发轻盈飘逸,那由浅入深的碧桃色裙裾飞扬在身后,仿佛是青枝藤蔓中的一抹绝色,与那一墙被雨打风吹的海棠融为一体,一同承袭着这一场情意绵绵的大雨。

入夏之后,总有几场如今日般令人心头抽痛的雨,不分昼夜地沥沥不停,仿佛苍天也是一个多情的女子,要把绵藏蛰伏许久的情愫诉尽方休。

“小姐,仔细让雨水打湿了衣裳,快来用些果子吧。”如意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手里还捧着一碗五颜六色拼摆得十分悦目的水果。

“真希望这场雨一直下下去,永远不要停。”施明月一挽臂上的玉色披纱,含笑回眸时玉动珠摇,仿佛这天地间也刹那间闪亮了一瞬。

“小姐固不耐烦每日来请安的人,但若这雨不停,岂不是叫皇上也不要来?”如意痴痴地看着她家小姐的一颦一笑,感叹地想,果然是留在美人身边越久中的毒也就越深啊。

“清净些也没什么不好。”她一笑,轻微的声音让人听不太真切。净手后取了一串晶莹饱满的葡萄,一粒一粒含在口中,让那清凉微甜的汁水咽入喉中。与时雨嘀嗒的屋檐下微微合目,仿佛她心里也有水意流淌。

“娘娘,玉妃娘娘求见。”画屏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施明月睁开双眸,脸上略带愕然,道:“请她进来吧。”

“真讨厌,才说要清净些,不速之客就送上门来了。”如意低声咕哝着。

说话间玉妃纤袅的身影已穿堂而过,来到她们看雨吃果子的檐下,且殷勤笑道:“娘娘真是好兴致,玉瑶还以为娘娘和玉瑶一般,独守宫中横竖无趣,所以前来为娘娘解闷,原来娘娘正在宫里赏雨呢。”

“玉妃有心了,本宫一向不愁寂寞,一花一酒都可做解闷的对象。”施明月淡淡道。

玉妃狭长的双眼定在那檐下的人儿身上,纵然自恃美貌过人,也不觉被施明月浑然天成的气质比了下去,她笑靥满面却似淬满毒液,看起来总有那么几分不怀好意。缓步欺身上前请了安之后,方赞道:“娘娘心思敏慧,非臣妾一辈愚钝女子可比。”

“玉妃过誉了。廊下风大,不如去屋里坐着说话吧。”施明月才要起身回屋,却被玉妃伸手拦住。

“娘娘,不如屏退左右,让玉瑶陪娘娘说两句之心话。”玉妃显然改了主意,觉得这廊下比屋里更好。

“哦?”施明月轻笑,戏道:“莫不是玉瑶又有宝物要惠赠本宫?”

她本是半讽半玩笑的一句话,却让玉妃一时讷讷干笑,“娘娘真会说笑。”

“是说笑也好,不是说笑也好,只要玉妃心中有数便成了。上次那一卷书,可让本宫获益良多呢。”说罢,一个毫无笑意的微笑便温然蓄在脸上,虽然是假笑,但衬着她轻盈的眉眼却也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那为什么娘娘却不明白玉瑶的用心呢?”玉妃眼底的暗恨忽然炽烈的在眸中闪过,幽幽的声音里也透着一股冰冷的恨意。

“既然本宫不懂,玉妃何不直接说出来呢。”施明月眉眼微扬,说话间连笑意也省了。

玉妃轻笑起来,神色亦从容了几分,侧目注视着施明月的样子,像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她一般细细品量,“娘娘,你知道天下多少女子羡慕你吗?”

她并不以为忤,反问道:“本宫有何可令人羡慕之处?”

“呵呵……因为你是施家女子。因为你是天下第一美人。因为你是皇后娘娘。天下间最荣耀的名衔都系于一身,难道不值得令人羡慕吗?”玉妃充盈着野心与嫉恨的眼眸深深地瞪着她,须臾之后,一字一句地轻声质道:“娘娘,你已得到了这样多,为什么还要和臣妾争夺皇上的心呢?”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施明月吟出那书笺上的诗句,凝眸道,“所以你才要借此来向本宫示威吗?”

玉妃没有回答,转而将视线投向簌簌不停的雨中,迷离柔和的表情与方才判若两人,她轻缓而清晰地低声道:“这宫中太冷清,若有个孩子也许就会不同了。娘娘,玉瑶月信已迟了半月有余,也许……是个好消息呢。”

说罢,娇柔俯首,斜眼看着施明月的反应。出乎她的预料,施明月并没有露出嫉恨的样子,但那藏在袖中微微颤抖的双手和紧紧抿至苍白的双唇都泄露了她的心情。想必是很痛苦吧,玉妃在心中冷笑。

“那……恭喜你了。”一颗心蓦地下沉,原本清凉解意的清风织雨也变成了砸向她心头的磊石,难以形容的沉窒让她无法分辨此刻的情形,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躲起来……把心藏好。

就在她木然欲走的瞬间,玉妃突然扯住她的手,那力量相交的瞬间她心下猛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玉妃凄然惊呼之声,她顺着她的手劲倒栽葱似的倒了下去。

看着玉妃倒在雨中的样子,施明月的表情亦瞬间僵住,她方才——明明没有用一丝手劲儿。而闻声前来的宫女们便也被眼前的情景唬了一跳,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玉妃娘娘——”小桃尖锐的声音刺穿所有人的耳膜,她一边哭一边要去扶玉妃,而满身雨水的玉妃却楚楚可怜地跪在雨中,颤颤巍巍地不住向施明月叩首道:“臣妾知罪,请皇后娘娘饶了臣妾吧。”

“娘娘,小心身子啊。”小桃也跪在雨中,扶着玉妃哀哀地哭个不停。仿佛是豁出去了,扬着脖子质问道:“皇后娘娘,我们娘娘到底犯了什么错,您要这么责罚她呢。”

而玉妃素来有体弱多病的名头,闻言便顺势软倒在小桃身上,状似体力不支。

施明月看着她们主仆二人唱做俱佳的表演,心下隐约明白了玉妃想要栽赃她的伎俩,但……她却无从辩解,只能对画屏等人说道:“传太医,你们扶她起来。”

“小姐。你没事吧。”如意惊慌失措地握住她的手。

施明月抑着呼吸摇头不语,已知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地解决,玉妃既然不惜用苦肉计来栽赃她,那么她的居心就不会这么简单。

此刻,倒在雨中的玉妃看起来已浑身湿透,但抱住她的小桃只是一味地哭,却并不急于让玉妃回到干爽的屋里,换一身衣裳。

“皇上驾到——”

一声变调的通报,平定了檐下混乱的局面,萧静瑭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隐含着莫大的威胁,渐进的身影蓄敛着不容忽视的怒气,冷如冰刀的眼神在梭巡过周遭情形之后,便直直落在施明月脸上。

施明月忽然打了一个颤,那分明是一个人,却感觉不出一丝温暖情意,仿佛在她眼前的只是君王而不是夫君。

“皇上……”玉妃软弱无力地被小桃扶了起来,做出一副强忍泪意的样子向萧静瑭请安,相对于她的温顺,施明月默然的样子已可算是无礼之极。

“皇上可要为我们娘娘做主。”小桃“扑通”一声跪下,向施明月射出愤恨的一记目光。

玉妃把头一侧,像是愿意承受任何委屈般抿紧了双唇。

“皇上明鉴,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画屏跪地说道。

“皇后,你来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萧静瑭面沉如水,低沉的声音里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臣妾无话可说。”施明月站在风口里,玉色的披纱在风中轻扬,没来由的一颗心灰到了极致,即便她说,她没有把玉妃推到雨中,他会相信吗?面对他曾无数次或明或暗的警示,要她做一个不嫉不妒,维护后宫安宁的皇后,显然在此刻,已无可辩白。从他,踏入凤仪宫的那一刻开始,从他冷到把她伤透的那一道目光开始,她就明白了他的心意是不向着她的。那么她还需要说什么吗?

萧静瑭冷笑一声,喝道:“好。那玉妃你来说。”

“臣妾……”玉妃把头埋得更低,呜咽道,“臣妾只是来和皇后娘娘闲话家常,无意中说起……臣妾的月信迟了些时日,皇后听了臣妾的话,好像……受了惊吓,是玉瑶不好,想去扶皇后娘娘,没想到……却被皇后娘娘……”她说道此处,所有人都抽了一口气,就算她没说下去,众人也听得清楚明白,皇后因为知道玉妃可能有孕,所以气愤之下把她推了出去。

萧静瑭面色一变,前尘往事倾逐闪过,他所深恨的前朝旧事又在他的后宫之中上演了一回吗?同样是施家女子,同样是凤仪天下的皇后,难道——就只会干使这种龌龊的手段吗?他倏地冷笑一声,却有一种椎心之痛在心底暗暗伤神。他终究是信错了她,不是吗?

玉妃觑着萧静瑭铁青的脸色,又惺惺作态地说道:“皇上息怒,臣妾想,皇后娘娘向来贤德敏慧,想是没有站稳,并不是有意推搡臣妾的。”

而这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让有心替皇后分辨的画屏张嘴不知该怎样说才好,只能急道:“皇上明察,娘娘绝无害人之心,更何况事关皇嗣。”

“皇上,我们小姐绝不会做这种事,玉妃你不要含血喷人。”如意哭着喊道。

“皇后,你还有什么话说。”萧静瑭的面色青白交替,昏昧的光影中他的神情看起来格外阴森恐怖,深邃的瞳孔中更放射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阴鸷。

施明月迎上他的目光,并无一丝惊惧,只是从容说道:“如果臣妾说没有,皇上会相信臣妾吗?”

这个女人,简直让他失望透顶。萧静瑭合了合双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声吩咐小团子等人先把玉妃安置妥当,再叫人传太医前来诊脉,待吩咐过一切后,他又遣退了凤仪宫的一干宫婢。

偌大的宫室中,只剩下他与施明月两个人。虽然此刻也是近在咫尺,但两个人都同样感受到彼此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带着一种决绝的距离,将两人分隔在两个无法交融的世界。

沉默了许久,萧静瑭沉沉提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向外面的风雨,用一种近似温柔却更像在极力压抑着情绪的声音问道:“明月,你为什么要做朕的皇后呢?”

施明月闻言一震,目光倏地聚焦在他的脸上,然后又黯然地垂下。他这样唤她的名字,却让她的心隐隐作痛。她苦笑一下,幽幽地说道:“因为臣妾和许多人一样,只看到皇后凤位上表面的光鲜而没有看到背后的艰辛。而臣妾……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以为做皇上的皇后就是做皇上的妻子,却没想过这根本并不是一回事。”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掏自肺腑,就连那黯然的目光里动人到宛如有流星划过一样的哀伤,都深深触动了他的心,虽然——那只是她在演戏。萧静瑭抿唇冷笑,“你到现在还不肯和朕说真话吗?”

他冷冷逼视着她,看到她错愕的样子却愈发觉得被她愚弄,心底的怒火也终于忍不住爆发,上前狠狠揪住她的手腕,喝道:“不要再对朕演戏了,收起你那一套让人恶心的把戏。”

“臣妾……没有……”手腕上传来几乎被碾碎的疼痛,她越是反驳,那力道越是加重,而他眼中的厌恶却深深地把她伤透。

“那朕问你,施相为什么要在此时辞官?”萧静瑭犀利的眼神紧紧锁住她的双眸,浑身凌厉的杀气可以把周遭的空气都凝冻成冰。

此时的她,心思乱成一团。她不明白,父亲为何要辞官,更不明白父亲辞官之举为何会让他愤恨透顶,而他语气加重的“此时”更像是别有深意。但是面对他随时可能把她掐死般的怒气,她却只能飞快地摇头,“臣妾身在后宫,怎会知道朝中之事。”

萧静瑭“呵”地冷笑出声,骤然松脱对她的掌控,任其撞在坚硬的红木雕花案上,看着她痛楚不堪的样子,心下竟有一丝莫名的快意与心疼,一字一顿地说道:“施明月,你这个女人的心机如此之重,真让朕刮目相看。”

施明月伸手扶着桌子,腰部传来的钝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不解他话中的深意,却被他羞辱轻蔑的语气深深伤到,她绷直微微发抖的身子,强忍着那份被踩在脚底的自尊心所产生的屈辱和不忿,咬紧牙关说道:“请皇上明示。”

她雪白的脸上有一抹动人之极的坚毅,明明是脆弱不堪的如花女子,却不肯服输地要和他顶撞到底。她究竟知不知道,只要他说一声要她死,那她便没有活路。萧静瑭神色一紧,将略痛的目光从那张脸上收回,在昏昧的光线中,他的沉默足以让人窒息。

“那一天,是你在试探朕吧。你借《长门怨》来试探朕对你们施家的心意不是吗?差一点,朕就相信,那曲子不过是朕凑巧听到的。而身为皇后的你,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去弹一首为废后而作的曲子呢。你真正想知道的,不过是长门背后的那段恩怨而已。因为……朕之所以能继承皇位,也像汉武帝一般,得益于外戚,得益于——你们施家。你想知道的,难道不是朕是否会像汉武帝一样,在坐上皇位之后,把那些手握重权的外戚赶尽杀绝。你猜得没错,或者说,太后和施相猜得没错,朕——恨透了你们施家。所以才会有你的出现,不是吗?成为朕的皇后,成为朕宠爱的女子,成为可以刺探朕心思的棋子……施明月,是你吗?”他仿佛很用心地沉思了一下,又道:“如果不是你,又有谁对朕弹一曲《长门怨》呢?你看穿了朕的心思,所以施相才会在雷雨交加之日不惜请镇国将军来和朕辞官不是吗?因为再拖延一日,也许就是朕将他赶下朝堂了吧。”他慢慢地走到屋檐下,缓缓道出他心中所想。而语气之平顺又出乎他的预料,他的气与恨,都因为对她的失望而消弭。

雨不知几时停了,将要入夜的天空黑云如缕,在天空的尽头那一色蒙了灰的明亮却照不清玉宇宫檐,只见在重重殿阁上那栖息的巨兽宛如奔云踏风而来,即使寂静不动之时也有种摧毁一切的威慑,亦如他心中蛰伏的那只野兽,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

施明月仰面合上双眼,被泪水灼痛的眼眶中流下两行清泪,婉转滴在胸口,痛得她几乎不能呼吸。原来,他竟是这样看她的情意,原来,他对施家竟然怀着这样深的憎恨,原来,那些恩爱缠绵都只是欺骗。她此刻想放声大笑,却在唇角扯出一道僵硬的弧度时尝到了她的泪,那样的腥咸,宛如献血。她静静地咽下那些泪,静静地再发不出任何声息。

于丈许开外,他投之冷冷的一瞥,而那个哀伤欲绝的女子,已不能再让他继续心疼了。他所为她而留的退路,已被她的所作所为而辜负。

“皇上,如果臣妾说没有,你会相信吗?”她幽凉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殿宇之间,没有任何的回音,却仿佛旋起水滴石穿时那清脆的一声崩裂。在空旷而幽寂之中,显得凄凉无比。

“你这样问,只会让朕觉得你很可怜。”他冷血地说道。

终于,那抑制许久的笑声响彻云霄,而随着她的笑亦有无数的泪珠无声坠落。

萧静瑭深深地拧起墨眉,心底烧成灰烬的爱意终究因她的话而泛起一丝涟漪,但很快地又平复如初。

施明月抹干腮上的泪渍,抿成笑弧的唇角坚强地上扬,换上一副决绝而凛然不惧的姿态,厉声质问道:“敢问皇上,施家究竟做错什么,换来君王如此绝情?难道只因是外戚,所以就不能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披肝沥胆以尽绵薄吗?”她冷笑一声,又道:“难道皇上只知汉武帝削杀外戚巩固皇权,却没听说过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吗?皇上的所为,难道不会让臣子们寒心吗?”

她不觉得讽刺吗?萧静瑭平静的脸上露出一抹深深的讥诮,淡道:“所以呢?是谁把无辜女子推倒在雨中,又是谁要谋害朕的子嗣呢?皇后,这是你吗?”

无辜女子?施明月无声苦笑,倔强地把头侧开,玉钗金钿流苏真珠甩动一串流光如虹,在漆暗的屋内这一瞬间凝固的姿态让她美如天人。既然他不相信她,她也不会在为自己开口辩白。那样……只会让她更累。

“或者该称作那是施家女子才会使用的手段?”他轻笑,语气更是淡至凉薄,缓缓轻道:“就像曾经,太后逼死我的母妃一般。”

她胸口猛烈起伏一下,倏地向他射去的目光里满是惊疑,纵然缄默不语,但脸上的表情仍无法掩饰她内心的震惊。许久之后,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发出的声音却虚弱无力,她说道:“先帝发丧的诏书上明明写的是,莲妃……莲妃失足落水……”

萧静瑭宛若幽灵般游弋至她的身畔,用毫无感情的眼神觑着她骇然的神色。他一笑,抬手温柔地托高她的下颌,将那张清艳的玉容掰至与他视线相平,用平淡的口吻,冷冷叙述道:“父皇一心只在太后身上,后宫其他女子不过是摆设而已,就算死了一两个也没什么要紧,更谬论去深究其中根由了。论心机,谁又能赢过太后呢?朝堂之事父皇尚且要与太后相商,更何况是内闱之事。朕只记得,母妃生前常常以泪洗面,将朕拥在怀中,反复地说:为什么我不是施家女子……呵呵……”他讽刺地一笑,冷冷的目光几乎要把她凿穿,“施家女子果然不凡,朕也领教了呢。只可惜比之太后,你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在他酷烈视线的注视下,她用力要把脸侧开,却换来他更强悍霸道的桎梏,只能听着他继续说道:“记得曾经父皇不顾我和母妃的感受,信誓旦旦地对我们说,只要太后产下皇子便会册为太子。可惜天意总是弄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太后却始终无法生育自己的孩子。”萧静瑭沉浸在回忆中,缓慢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一些过去的旧事,但那自嘲的口吻却不禁流露出他的伤痛,“如果不是父皇的偏宠,也许朕的母妃就不会死。对父皇心灰意冷之后,便一心想让朕成为太子。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记得时常偷偷啜泣的母妃那一天异常高兴,还对朕说:皇后娘娘已经答应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施家的孩子了。她还要朕答应她,一定做个好皇帝。却没想到,当天晚上从太后宫里回来,母妃从便投井自尽了。没过了几天,朕就交由太后抚养,并且被父皇册封为太子。如果母妃没有死,也许这皇位便轮不到朕来坐。你说,老天到底是不公平,还是太公平呢?有所得,就必然有所失。不管是谁,都是如此。可是朕……”要的却不是这个皇位啊。他猛然抑制住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冷冷的神色里有一抹深深的困惑。即便他此刻恨不得将她打入冷宫,可她却是第一个能让他敞开心扉,谈及那段残酷回忆的人。为什么是她?萧静瑭在心中狠狠地质问自己,但却久久无法得到答案。

施明月茫然如嚼蜡般品味着他的话,有所得,就有所失……在玉妃乃至许多人眼中,她又何尝不是拥有得太多?但如果不是真心渴求,拥有又何尝不是一种负累。如盛名之下的施家,战战兢兢也不过是想常保平安而已。父亲,哥哥……曾经那么疼爱地抚着她的头顶说:满儿,你一己之身的幸福,也是施家的幸福。现在,她才发现,幸福真的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皇上,想要怎么处置臣妾呢?”她恍惚地问了一句。

“难道你不担心朕要问罪于施家吗?”他反问。

“今日之事,与施家并无关系。况且父亲已经上奏请辞,就请皇上准他老人家告老归田颐养天年吧。”她寡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乞求的意味,但那声音却颤抖如晨露未唏时那从海棠瓣上洇入泥土的一滴清露。

萧静瑭气定神闲地端详着她,那取笑的眼神似是在嘲弄她痴人说梦,他笑道:“晌午时朕看到那奏折还在想要怎么办才好,没想到下午时皇后你就帮了朕好大一个忙。”他又是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也许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原来皇上只是想借臣妾来迁怒施家。呵呵。”她吃力地咽下一口气,道,“不过皇上要谢的人,恐怕不是臣妾,而是玉妃了。”

“是谁也好。你以为朕还会在乎吗?”他冷冷地道。

是啊。她多么蠢。事实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经无法等下去了,若真的让父亲辞官,恐怕是再无寻隙扳倒施家的机会了。呵呵……清楚了解他的心思之后,她已然绝望。

“怎么不说话?”萧静瑭淡淡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曾经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就会脸红心跳的女子,此刻看起来却丧失了令人惊艳的光彩,像一具遗留人间的美丽虚壳。他的心随之一痛,但在千万种爱恨交缠的情绪中,那种痛只让他胸口轻微地起伏。

“臣妾……无话可说。”虚脱感袭遍全身,她的心中只剩下一片茫然与空白,她该说什么呢?他们之间还可以说什么呢?到了这般地步,本就是无话可说的。

萧静瑭莫名地勾起一抹阴沉的冷笑,将她的脸颊拉至与他不及寸许的地方,凝视良久,说道:“如果你求朕,也许朕会饶了你。”他眼神牢牢将她锁住,整个人却彷徨起来,方才说出口的话,连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真的。一刹那里,他狼狈地只想转身离开。

施明月毫无意识地与他对视,突然嗤笑出声,在此刻几乎凝固的气氛中显得尤为刺耳,难道他对她说了这么多话,只是想听她求饶吗?那样,只会让她变得更不堪吧,“臣妾,任凭皇上处置。”

她的倔强,终于激怒了困在他心中的那头野兽。萧静瑭松开手掌,阴森地注视着她,道:“这是你自找的。”

说罢,便拂袖而去,那身影迅速消失在冷峻的夜色之中。

施明月木然伫立在站在原地,晚风徐徐吹来,让她生出一种酒气上涌的空虚,而她分明没有喝醉,而那场雨明明是下过,而他……真的走了。这样也好的……她如是想着,转身时却觉得眼前蓦地发黑,心也仿佛被巨石逐寸逐寸碾过。这样真的好吗?她抑制不住的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呜咽的哭声始终只像闷在云雾中的风声,她多么想对他说:也许这一切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误会。可是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那漫天的烟火,又鲜明地浮现在她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