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质
“什么？你说槐国的王孙卓垣他是一个——盲者？”
馨庆宫，是公主楚萃的居所。
在二楼的走廊木栏旁，楚萃与楚霖两兄妹面对面坐着。
中间隔了一个漆盘，盘上有紫砂的茶壶和两个杯子。茶壶里泡的是茉莉香片。
楚霖向妹妹细细说起那一夜在槐营的经历。
他执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浅抿一口，道：“不错。”
当时，灯火大亮，申田的兄弟申奉上前来，披了一件长毛大氅在卓垣的身上。
卓垣向他点了点头，表情虽然温柔，但眼神却似乎看也不看他。
楚霖顿时觉得这个人对待自己的下属因何如此傲慢？
而后，卓垣掀被下床，楚霖惊愕地看到居然申奉低下身去替他穿鞋穿袜，他只纹丝不动地安然受之。
楚霖不禁猜想：难道槐国的尊卑等级如此森严？他们的王孙贵族，哪怕出征在外，也如此架子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假使没有侍仆在身边，那么即便是个副将，也得屈为小厮一般地殷勤服侍？
其间，申田已经着文书清空长桌，起草协议内容。
卓垣站了起来，申奉一直牵着他的手，直把他牵到了长桌旁。
楚霖又不禁觉得身上有鸡皮疙瘩正不断地冒起来——看看卓垣堪比女子的风华绝代以及申奉帅气英朗的阳刚外形——难道他们之间……他们之间是那种——关系？
文书把协议起草完毕，卓垣道：“读来听听。”
文书便读，他神情专注地听着。读毕，他提出了几点建议让修改。改毕，又再道：“读来听听。”
这次听过，似乎满意了，便让交给楚霖过目，问：“公子觉得怎样？可还需要修改？”
楚霖沉吟片刻，接过笔来，伏案又添删几句，递给他，“这样可能更好一些，请王孙过目。”
卓垣却不伸手来接，只道：“申将军，读来听听。”
申田从旁便把纸张拿了过去。
楚霖不禁皱了皱眉，觉得这槐王孙的架子也大得太过离谱。
这次读毕，申田问：“殿下，意下如何？”
卓垣轻轻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了，大约楚霖公子也觉得可以了。但毕竟你我二人都还不是真正做得了主的人，这份也不过只是个草议。还需抄写两份，分送你我二国国君手中，若有异议，再行商议方可。”
楚霖点头，“是。”
“公子殿下，”卓垣继而面朝着他，淡淡笑了一笑，道，“卓垣目盲，引起诸多的不便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听到这话，楚霖当时的表情，就如同此刻楚萃一般，万分意外。
“那一刻，我有恍然大悟之感。同时想起，当他猜我身份的时候，他是用手摸我的衣料。倘若我再细心一些，也许早在那一刻，就应该察觉得出他的残疾。”
“真令人意想不到。”楚萃道，“听哥哥你的形容，那个王孙卓垣，似乎是个很好的人。”
“的确是个很好的人。”楚霖叹了口气。
当时，听到他竟然身负残疾，他怔怔地直望向他。
那样一双清亮的美目，黑白分明，竟然真的——看不见缤纷万象吗？
“如何会——这样？”他呆呆地脱口发问。
“是我父亲得头痛病暴毙的当夜，我发了一场高烧，昏迷再醒来，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可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了。
可卓垣说着自己的残疾，竟是那样安详而坦然的表情，全然也不觉得那是发生在自身的一项悲剧一般。
倒是身边的申田和申奉，脸上都掠过了一丝伤感。
申奉甚至还有一些责怪楚霖揭人疮疤的意思，瞪他一瞪。
“少年英才遭天妒。”楚霖重重地叹息一声，“也许就是指的王孙卓垣那样的人。”
楚萃低头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轻轻道：“也许也是指的像四哥哥你这样的人。”
如今，正式的协议已经签订了，确定是由楚霖往赴槐国为质。
谁都知道人质所代表的是什么样的含义。古往今来，做人质的几乎没有多少例子可以活着重返故国。
“别哭！”
在楚萃眼泪落下来的同时，楚霖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好妹妹，别哭。”
“四哥哥！”楚萃呜咽着扑到他的怀中，“此去槐国，山高路远，前途险恶。四哥哥，为什么是你？我好舍不得……”
“好妹妹，别哭。”楚霖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柔声道，“身为男子汉，在国之危难之际可以挺身而出，乃是无上的光荣。别人，未必还有这样的资格。想想数天之前，你我坐困愁城，暗自都下定了必死之心，如今至少都可以不用死了，对不对？”
他抱紧了她，“楚萃，我心爱的楚萃，虽然从此你我必须天各一方，但是，哥哥在此与你约定——我一定会活得很好。我们都是从这场战祸中捡回来的命，我们都要活得很好，好不好？”
在别人的地盘上，陷入一个敏感的政治地位之中，过得好与不好，又怎可以是他自己得以决定？楚萃觉得哥哥这些话纯粹只是在安慰自己而已，哭得更伤心。
“楚萃啊，”楚霖又道，“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王孙卓垣才是。像他那样好的人，一定会处处照顾我的。”
他的目光射向了虚空中的远方。
“无论如何，我是相信他的。”轻轻低讷。
在槐营之中，那剩下的半夜，他与王孙卓垣煮酒对饮，相谈甚欢。
“楚霖兄，”卓垣道，“只要你们桩国遵守约定，不背信弃义，卓垣自会保你在槐国的周全。”
但是，他们也都不是天真的小孩子，知道世间局势瞬息万变，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的。有时候，连父子亲情都未必可靠。也许有一天，桩国公被枒国所逼，或许可以牺牲这一个儿子。
所以，卓垣又道：“哪怕真的有一天，发生逼不得已的事情……卓垣在此，向楚霖兄保证——一定不会让你受到虐辱，会……很痛快的。”
这就足够了。
楚霖自知此去凶多吉少，那么，活着，就珍惜和享受活着的每一刻时光。死，也一定要死得痛快。
身为王侯公子，为家国百姓而不惜一己之身，是一项无上光荣的使命。
至少这一次，因为我的缘故，妹妹，你不用从那高高的城墙上跳下去，四分五裂，魂断离恨了。
哪怕有一天，我真的不在这个世上，妹妹，请你也一定好好地活着，快乐地活着。
这便是为兄最大的幸福与成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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