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女臣(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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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隆祺

接近晌午,雪后的阳光穿透万华宫前厅门窗的缝隙,丝丝缕缕照射进来。光晕轻轻暖暖地铺洒在地中央跪着的人身上,他身上紫色的官服被映出温润的光泽,整齐束着的黑发显得有些微黄,衬得一张脸细如瓷器。

元谨低头看着他,再一次,忍不住有些微的失神。

苏璟仰头望向他,白皙俊秀的脸上挂着清澈见底的笑容,让人……有些恍惚,总觉得这张脸,神韵之中像极了记忆中某个难以忘怀的人,但细细去品,又逐渐模糊起来。

元谨自认为自己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也不会因为情绪而左右正事,但面对这个人,他不知为何,总是有些失控,就像这时,他本该趁着这个机会问清楚他的底细,但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可是苏丞相的亲戚?”

苏璟也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怔了片刻,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禁微笑道:“殿下觉得,我与苏丞相容貌相像吗?”

看着他含笑的模样,元谨没由来地忆起曾经小清融侧着头对他撒娇的样子,呼吸紧了一紧,随即自嘲地摇头,笑自己居然把眼前这位俊秀男子看作了她,干咳一声,低声道:“不,是想起了一位故人,她——”说到此,他忽然顿住,没有继续下去,转而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苏璟想了想,答道:“微臣确实是苏丞相的亲人——”

话还没落,元谨就睁大眼睛,不过随口一问,这苏璟竟然真的是苏丞相的亲戚?!惊讶之下,不禁追问道:“当真?你有何凭证?”

苏璟哑然,“殿下,血脉亲情哪有作假之理,这不需要凭证吧。况且我已经给您看过那条蓝绸——”说到此,苏璟忽然想到重要之事,忙道:“殿下,我身上有苏丞相我要转交给您的书信一封,相信您会认得他的笔迹。”说罢半撩衣袖,在里衣袖口缝合的夹层里,小心翼翼抽出一个叠得小小的信函,双手呈给元谨。这书信是上一次散朝之后,他与父亲借机交换的,他始终没有交给三殿下的机会。

元谨连忙接过,将这小小的方块铺展开来,上面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想必有千言万语,都融在这短短一页之中,元谨急迫专注地一字字看下去,越看,双手越发颤抖,眉峰越蹙越紧,到最后,绷紧的眼角已忍不住渗出湿意。

他看完最后一个字,粗喘了几口气,把信笺重重拍在案上,微红着眼瞪着苏璟,哑声问道:“苏龄将军,双腿因我而断?!”

听到哥哥的名字,苏璟双眼一红,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苏老丞相,被太后剥了实权,架空在朝?!”

苏璟心中一酸,咬住唇低下头去。

元谨抓着信笺的手不停颤抖,心头剧烈翻滚的火焰无法平息,赤红着眼痛心疾首环顾空旷的四周,目光落在跪着的苏璟身上,更加痛涩一层,想起自己刚刚对他猜疑的种种,想起今天御花园中他为自己做的种种,嗓音沙沙作响,“苏璟,你——医好父皇,瞒过太后,救我出来,为什么这些事你上次的信中都没有提起?今早——今早,你还代替我服毒!”

“殿下。”苏璟的话音忍不住发颤,磕下头去,“殿下,您不要这样。”

元谨的眼中充了血,叫人看着生畏而又心酸,“苏丞相一家忠心耿耿,全力辅佐父皇,苏龄将军居然受到这般连累!丞相千辛万苦,安排你入宫,你全心为我,不惜抵命,我却还在怀疑你。”他全身紧绷着,双拳死紧,骨节都已发白,“我却怀疑你!”

苏璟眼中潮湿,并不意外他说的话,殿下会怀疑,是理所应当,因为苏璟这个人本来就是横空出现,没有道理值得殿下完全信任,苏璟摇着头,哽咽道:“殿下,只要您以后信任于我,就足够了!”

元谨跌坐在身后的大椅上,紧闭住眼睛,努力地平复自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最没有用的,就是宣泄情绪。

半晌,他忽然起身,把苏璟从地上拉起,拖到自己身旁的椅子坐下,盯着他问:“告诉我,太后控制你,用了什么方法?”见苏璟张口就要答,又粗声道:“不必骗我!对于她的手段,我再清楚不过!”

苏璟沉默片刻,轻声道:“殿下放心,之前太后大概是为了试探我,没有对我做什么,今天我吃了有毒的糕点,她一气之下,就用此,作为对我的禁锢了。”他不能再把银针的事告诉殿下,否则,只会让殿下更加忧心。

元谨紧紧按住他的肩膀,急声追问:“到底是什么毒?”

苏璟只得把刚刚慈寿宫中发生的一切讲给他听,看着元谨越发炽烈燃烧的眼睛,按着他肩膀的双手越发僵紧而又小心轻柔,苏璟心中软软地涩了一下,这位王子,岁月没有将他改变,他还是如此温柔细心,善良大义,还是当初站在夜色中,舍不得他离去的“谨哥哥”。

是的,他没有忘记这个称呼,虽然当年只是年少玩笑,但现在这般境地中,却是引着他走到殿下身边的美好记忆——“谨哥哥”。

忍不住,苏璟的手犹豫着,放在元谨僵紧的手背上,轻声说:“殿下,不论如何,现在我名正言顺地来到了您身边,上天总算待我们不薄。现在陛下受制于太后,苏丞相和众位忠心于您的大人,都被太后恶意控制,我们在深宫之中,只能依靠自己。”

元谨神色激动,反手紧紧抓住苏璟的手。

苏璟吸了口气,“殿下,目前的状况,我们只能暂时忍耐,听她的话,等局面稍微打开一些,我自然会想办法联系到苏丞相与宫外的各位大人,到时周密计划,里应外合,一定可以颠覆现状!”说罢,苏璟抽出手来,掀衣跪倒,沉声郑重地许诺,“微臣会倾尽全力,束清反乱,助殿下得到应有的一切!”

“苏璟!快起来!”元谨急忙去拉他,不许他再跪下去。

晌午暖煦的丝缕阳光中,两人对视少顷,终于都衷心地吐出一口气来,多少天来,彼此心中充斥的忧急与低闷消失一空,虽然未来仍然黑茫茫看不到光,但是此时此刻,仿佛看着对方,就看到了无尽希望。

苏璟道:“殿下,现在我们要先稳住太后的心,按她所想对付二殿下,才能说接下去的事。”

元谨点点头。苏璟说得没错,如今来看,他们的确只能乖乖按着太后的计划行事,才有机会继续走下去。

他在地上慢慢踱了几圈,有些激动,也有些沉重,来来回回看着苏璟,觉得心潮难平,与苏璟细细碎碎说着以后的发展,他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来:“苏璟,你到底是苏丞相什么人?”

苏璟有些吃惊,刚才忙着说正事,竟忽略了这个问题。殿下这样问,难道,爹的书信中并没有说清他的真实身份?

既然如此,是不是爹认为,女儿身的事实不公开为好?他本就不打算坦诚,于是微笑道:“我与苏丞相是远房亲戚,从前在杭州居住,近来听说朝中有变,才暗中赶来京城,希望能派上些用场。”

元谨不知何时已停在了他面前,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容上是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和认真,看得苏璟有些意外,而接下来元谨说出来的话,更让苏璟霎时瞪大眼睛。

“既是亲戚,你可知他的女儿——”元谨的双唇有轻微的颤抖,很小心珍视地慢慢说出三个字来,“苏清融?”

苏璟微张着嘴,怔怔望着一脸郑重的三殿下,脑中有瞬间的空白。

殿下说什么?苏清融,丞相女儿苏清融——

莫非,殿下并没有忘记童年时的那段岁月,殿下,还记得那时候的她?

震惊之下,苏璟喃喃重复这个无比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名字,那就是他自己没错,可是现在,他却又不是她,“苏……清……融?”

元谨连忙点头,迫切地问:“可曾见过她?”

苏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沉默不语,被元谨顺理成章地当作默认,刚刚沉淀下去的黑眸霎时热烈起来,他一把抓住苏璟的手臂,“她现在在哪里?”

在他激烈的询问里,苏璟的喉咙干涩起来,迟疑地看了元谨一眼,心中说不出的情绪一拥而上。三殿下,没有忘记她,真的没有忘记她……双眼剧烈地酸胀起来,苏璟紧抿住唇,还有些茫然,轻声道:“不知道……”

现在坐在这里的,是苏璟,苏清融此刻在哪里,他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元谨手上的力道一松,放开他的手臂,声音顿时黯淡下来,“你不是她的亲戚吗,怎么会不知道?”

见他失望的样子,苏璟匆忙垂下眼眸,屏息顿了顿,禁不住问道:“殿下,为何找她?”

元谨沉默起来,整个人不知是陷在了怎样的回忆里,竟让他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下来,在这样的安静里,苏璟藏在宽大袍袖之中的手指慢慢地收紧,不知道自己这样发问,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回答?

十年前,她还是孩童,在这深宫之中与三殿下相识,曾有过那么一段日日相伴玩耍的岁月;十年前,她与三殿下在一起,欢乐无忧;十年前,某天晌午,她被太后带到阴暗潮湿的房间里,被针尖刺得满身是伤;十年前,她因为亲近三殿下,好多次被太后暗中严惩;十年前,她被太后警告,永远不得入宫;十年前,夜幕之下,她站在宫门外,看着三殿下哀伤不舍的眼睛,攥紧他塞来的玉佩……

然后,按照太后旨意,她被父亲送离京城。

如果没有十五岁时发生的那件事,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那段记忆,像一个黑暗的牢笼,把她牢牢困在其中,她几乎走向绝路,幸亏遇到了师兄白宿齐。十五岁后,她独自走遍名山大川,开阔眼界,父亲在京,无暇管她,她更是潇洒自由,少年时拜师学艺,练就一身武功,行走江湖数年,虽称不上什么侠女,但也曾仗剑江湖,豪气云霄。十年中,辗转拜到名师门下,悉心学习医术,又习得一身妙手回春的本事。江湖岁月,山川踏遍,那些屈辱,那些恨意,那些挤压在心头的委屈终于消散,她终于可以忘记此事。那时起便暗暗发誓,再也不会踏入宫门一步。怎料世事无常,若不是被父亲这般安排,她,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三殿下,再也不会——

现在三殿下会问起她,也不过就是因为曾经旧识,略作关心而已。如此,她何必要多此一问,太过挂怀?

然而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元谨却回答道:“我要让她回来。”

回来?苏璟不禁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元谨继续道:“等到我们成功之日,等到这皇宫之中彻底干净的时候,我要接她回来,站在我身边!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再也不会,隔着一道宫门,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巨大震惊之下,苏璟完全忘记言语,只是呆呆望着元谨。

元谨吐了口气,微微一笑,“我要告诉清融,我始终记挂着她,从没有一刻忘记过。”

始终记挂着,从没有忘记,想要让她回来,再不受半点委屈……

这些话,她从来没有去想过。

她为了摆脱痛苦,游荡于天地的时候,从未想过,那场夜幕中的分离之后,宫中被禁锢着的这个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心中又在想着什么。

她以为,殿下应该忘记了她,忘记了当年那个小小玩伴,却想不到,他竟一直把她的委屈记在心里!

泪意,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

入朝这许多天,经受那么多危险和惊心,他都不曾落过一滴泪,现在望着他誓死追随的这位王子柔和的面容,却再也无法控制。

“苏璟!”元谨惊讶地唤了他一声。

苏璟闭住眼睛,双手颤抖,但他此刻能做的,只有掀衣跪倒,“殿下,苏璟——苏璟代清融,多谢您的这份心!清融她——她定会记在心上!”

元谨伸手来扶,苏璟不肯起身,颤声道:“殿下,清融——清融她过得很好,您无需担心,如果她此刻人在这里,必定也会为您鞠躬尽瘁!她不在您的身边,就让苏璟代替她,全力帮助您!等到一切成功的那一天,清融定会亲自对您说一声谢!”

元谨硬把他拉起来,笑道:“我不要清融的谢,我只要——”他想了想,微笑着摇头,“先不说这个,既然她好,我就放心了。当务之急,要想好下一步的计划,才能尽快出宫,见到她。”说着便拉起苏璟坐下,敛起轻松的神色,取而代之是一丝不苟的严谨专注,说起正事来。骤然转变的气氛,生生地,把苏璟满心的融动压下去,也换上了满脸不容出错的认真。

作为苏璟,他为了天下,为了殿下,为了全家,甘愿拼上性命。

作为苏清融,她心甘情愿,扶持这位王子,回报这一份持续了十年的记挂。

无论如何,都值得了。

二皇子赵隆祺乃当今皇后所生,自小受尽荣宠,锦衣玉食,享用不尽。他的母亲是正宫皇后,他的舅舅是战功卓绝的战国将军,因为功劳卓著,被先皇封为禄王,与亲王同等,后来屡立战功,又被当今皇上赏赐封地,常驻南鸾。母亲和舅舅两人,为他营造了一个绝对王者的成长环境,自小宠溺万分,只要他高兴,做什么都可以。

或许是天性如此,或许是环境促之,二皇子赵隆祺是这座皇宫中让人闻之色变的名字。只要二皇子不高兴,招惹到他的侍从宫女,他一掌伸出去,就能劈开对方的头骨,若换作是朝中臣子,他或许还会仁慈一下,只捏断对方的手掌,或切掉他的耳朵。

皇后不闻不问,甚至以此为荣,认为是自己的儿子有王者之风,日后定可傲视天下,只有皇上三番五次严厉管教,有时甚至把他关起来思过,结果却让人皱眉,这二皇子不但没有长进,反而凶暴之气越演越烈。

但皇后娘家势力不容小觑,加上那重兵在手的禄王撑腰,在皇上病倒,三殿下被囚后,朝中很多重臣都认为二殿下会继承大统,纷纷向之靠拢。

他们清楚得很,如果二皇子真的继位,那么今日没有顺从于他的朝臣,必定都是死无全尸的下场。

寒冷的清晨,赵元谨梳洗穿戴妥当,将一件黄绸包裹的物件放入袖中,披上狐裘披风,踩着细雪,穿过重重庭廊,去往二皇子的万德宫。

几日前,与苏璟真心相照后,按着计划,他跟着苏璟来到慈寿宫,装作已经身重剧毒,被迫听话,对一脸精光的太后表示听命服从。太后很满意,先是明明暗暗摆出他母妃的安危以及他的解药作为筹码,而后,交给他的任务与之前一般无二,除去二皇子赵隆祺。

他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垂首应诺。

他赵元谨,不再是深宫之中孤军奋战,他不再是一个人。为了忠心耿耿的苏丞相,为了那一众站在他这边的朝臣,为了身边的苏璟。他都必须抓住所有的机会,冲出这片黑暗。

然而他的心,还是悄悄裂开了一个柔软的缺口,在开始行动以前,他必须要去确认一件事……

捏着袖中柔滑的绸缎中坚硬的物件,元谨抿了抿唇角,加快脚步,不过片刻,人已站在赵隆祺的万德宫门外,此时大门半开,门口竟连个传报的太监都没有。

元谨在门口站了少顷,偌大院落,仍然不见人影,心中生疑,踏入门内,隐约听着有低闷的响声,仿佛是人声呼喊,但听不真切,元谨蹙起眉头,放轻脚步,循着声音穿过花廊绕过假山,脚步刚想继续上前,猛然一凛,整个人硬生生定在假山之后。

淡灰色的天空飘着细雪,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本是雪白纯净的颜色,此刻,却一点一点,被染得猩红刺目。

他的二哥赵隆祺就站在那里,冷笑着,手中像提着小鸡一样掐着内侍的脖子提起来,低闷的呜咽声已经消失,现在,只能看到一滴一滴的血,顺着二殿下高贵的手掌,落得满地鲜红。

元谨在假山之后,眼眶紧绷。

“二殿下饶命!二殿下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不敢——唔——”另一个目睹了全过程的奴才面无人色,跪在雪地里砰砰磕头,求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双满是鲜血的手掐着脖子提起来。

隆祺玩味地看着他挣扎的惨样,低声阴冷地笑道:“饶命?谁叫你敢打翻茶碗?”阴阴说着,手指蓦然一动,瘆人的“咔啪”声清晰地响起。元谨的双手霎时紧攥成拳,亲眼看着那瘦小的内侍被掐断脖子,像垃圾一样被自己的二哥丢在血泊里。

整个花园中,都是他低低的冷冷的笑声。

全身绷得紧紧的,元谨听到自己身体里血液叫嚣沸腾的声音。

他的二哥——他的二哥啊!

绸缎包裹的那个东西把掌心硌得生痛,也抵不住他心底翻涌的失望和痛。手中的东西,是他六岁那年中秋,父皇亲手送给他们三兄弟的礼物,一模一样的礼物,三个白玉扳指,要他们永远和睦。

这是元谨容许自己的最后的犹豫,他今日把这象征着血亲兄弟的扳指带来,只想问赵隆祺一句,二哥,你可愿与我站在一起?

但此时此刻,这句话,他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与他站在一起,合并力量,扳倒太后,救出父皇,接下来呢?接下来——就算成功了,继续是他们兄弟之间的皇位之争吗?哪怕他舍弃不争,难道,他拼命以搏,就为给天下一个这样残暴嗜血的君主?

元谨闭上眼睛,转过身,背贴住冰冷的假山,等赵隆祺带着随从离开花园后,他才慢慢地闪身出来,走了几步,轻轻一跃,跳上高墙,趁着无人之际,离开万德宫,踏出宫门,直奔苏状元府上而去。

此时的苏府中一片寂静。

早朝散后,按理说府中主人早已回来,但大门紧闭,毫无生气。

元谨站在苏府门前,叩了叩门。不经意回首望了一眼,角落里迅速有几个身影闪躲起来,元谨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叩门。

太后的人紧紧盯着他,现在,他能光明正大去的地方,只有“太后眼线”苏璟的宅子和“太后目标”二皇子赵隆祺的宫中。

四下空荡寂静。

此时此刻,偌大府中,只有最深处的卧房之中,有轻微的响动。

苏璟半伏在床榻之上,背心处的衣衫都已经被汗湿透,房间里一片狼藉,他的身上也有好几处细小伤口,似是被散落在地的破碎茶壶割伤。

他微微抬起脸来,双眼吃力地眨动了一下,满面惨白,疲倦地大口喘着气,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滴在床榻之上。

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了。

自从服下太后糕点中的毒药起,每隔一段时间毒性会发作一次,最近几天,发作得越发剧烈起来。每每全身剧痛,直接摔倒在地,剧烈翻滚挣扎,一炷香左右,痛楚逐渐过去,才能重新站起来。

看来,这一次的痛,已经过了。他吃力地直起身来,找出一身干净的衣衫换上,将房里的狼藉收拾起来。转身披上披风准备入宫去见三殿下,就听到门外脚步声响起,熟悉的声音朗声问道:“苏璟在吗?”

苏璟一惊,三殿下竟亲自来了?!心中暗自庆幸毒性已过,否则被殿下撞见,真不知该怎样收拾。

元谨踏入房内,见他一副外出打扮,微微一笑,“叩门没有人应,我就直接进来了。这是要去哪里?”

苏璟请他入座,顺手接过他摘下的狐裘,“正要进宫找殿下,”他抬头郑重地看了元谨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状似随意问道:“殿下,是否已经做好决定了?”

元谨沉默下来,忽然抬头专注地凝视苏璟,低声问出一句话来:“苏璟,你会杀害自己的亲生哥哥吗?”

苏璟心中一凛,霎时想起双腿已断的哥哥苏龄,吸了口气,元谨道:“殿下,我的哥哥是善良大义的人,他为了自己追随的人甘愿牺牲一切,所以,我永远不会有杀他的可能。”

元谨目光微闪,“若正好相反,他残忍狠毒,为天下之祸?”

“殿下……”苏璟清楚他的挣扎,面对自己的血亲,即使在这般危机的时刻,他也很难下手,但他必须这样做,“为人君者,以人为先,人间之祸,理当惩之。”

元谨闭上眼,半晌,慢慢点了下头。

元谨和苏璟都没有想到,在行动之前,竟然会迎面遇上赵隆祺。

隔天下朝后,苏璟按惯例去往慈寿宫,对太后详细汇报元谨的动向,听到元谨会乖乖按照计划行事,太后高兴得很,冰封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痕。

苏璟离开慈寿宫打算回府,刚绕过一道宫墙,就迎面碰上了赵隆祺。

除了彼此,四周空旷无人,心中顿时就提防起来,苏璟低着头,本想绕开,赵隆祺却早就看到他了,阴沉的脸上冷冷一笑,大步向他的方向径直走来。

“苏大人!又在太后耳边吹了什么风,怎么走得这么急,看见主子都不知道行礼吗?”

赵隆祺一身灿黄衣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步步向苏璟靠近,苏璟赶紧躬身行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身体已经绷成铁板。

早晨的淡淡阳光下,苏璟一身紫色官袍合体地包裹着纤秀的身体,此刻恭敬地低头站立,整整齐齐的乌黑发丝下,白皙秀丽的面容上漾着光泽,长睫低垂着,一阵轻微的颤抖,淡红的唇紧紧抿起,这样看来,竟显得格外好看。

赵隆祺本来眼中满是蔑视,冷笑着想看他瑟瑟发抖的模样,这一刻,却忽然转了心思,勾起一丝怪异的笑,冰冷的大手猛地捏住苏璟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来,上下打量一番,阴笑道:“苏大人还真是俊俏,啧啧,这下巴,比烟柳街的女人还滑腻,难怪太后要派你去拉拢我那没用的三弟了!”

烟柳街……是这京城著名的烟花之地。

苏璟忍耐的眼中霎时一抹勃然怒火燃起,袖中手指一紧,蓄力欲发,这二皇子虽然残暴狠毒,但若论起真功夫,并不及他。但——若动手,必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目光暗了暗,强自压下怒火,苏璟毫不闪避地盯视赵隆祺闪着恶意火星的眼睛。

“呦,不爱听了?”赵隆祺嘿嘿一笑,手上用劲,捏着苏璟的下巴把他拉近自己,“难道我说错了?苏大人才入朝几天,就当上了三品侍郎,难道不是做了太后的走狗?现在又与老三走得近,凭苏大人你的‘姿色’,莫不是脱光衣服爬上了老三的床?反正女人玩腻了,偶尔换换男人也不错。”赵隆祺的拇指摩挲着苏璟尖俏的下巴,低声笑道,“苏大人要是想换主,不妨也爬上我宫中的玉床——”

他话还没有说完,一眨眼的工夫,苏璟忽然甩开赵隆祺的钳制,反手一个狠狠的巴掌打向他高傲的脸。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带风的手掌堪堪停在赵隆祺的脸侧,苏璟微微发抖,却没有再向前。

若打了下去——恐怕,会影响到三殿下。

只是这犹豫的瞬间,赵隆祺已经反应过来,眼中怒火暴涨,一甩手,“啪”一声打在苏璟的脸上,怒喝:“你想干什么?”

苏璟被他打得退了一步,脸上迅速地红肿起来,咳了咳,不等说话,赵隆祺已上前一脚狠狠踢向苏璟,手掌一挥,不由分说掐住苏璟的脖子,手指恶狠狠用足力气掐下去。苏璟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本能地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却有人快他一步,发黑的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紧紧捏住这只扼住他咽喉的腕子。

这只手白皙而修长,上面半覆着主人惯穿的淡青色绸缎。

“谁?!找死!”赵隆祺眼中喷火,也不看人,一脚横踢过去,被来人轻松闪过,他再踢回来,竟被对方强硬地挡住,反而自己一阵生痛。

而抓着他手腕的手也不再示弱,猛然一用力,赵隆祺只得颤颤松开,扭头一看,正是赵元谨冰封的面容。

赵隆祺不禁更加愤怒,劈手上去直奔元谨面门,他左手刚一伸过来,就被元谨抬手反抓,元谨另一手飞快一转,迅速钳制住他蓄势待发的右手。

元谨与他平视,暗沉的眸子死死盯着他,沉声道:“二哥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对一个文官动手?”

“文官?”赵隆祺桀桀阴笑,挣不开元谨,只能嘴上撒气,字字是辱,“只怕是那老太婆送你的男宠吧!”

元谨手指刹那收紧,赵隆祺脸色霎时一白,两只手掌疼得发颤。元谨缓缓道:“嘴巴放干净点!否则——”他用力更大,“咔”的一声,让赵隆祺手腕的骨头几乎错位,这趾高气扬的皇子顿时面无血色。

苏璟在一旁着了急,这样下去,岂不是要闹出乱子,虽然要除掉二皇子没错,可也不能以这样的方式!他连忙走上前道:“是微臣冒犯了二殿下,微臣罪该万死,请二殿下海涵,两位殿下不要斗了!”

“等我——把你们碎尸万段——”赵隆祺白着脸咬牙切齿。

苏璟暗中拉拉元谨的衣襟,抬头瞥见他毫不松动的脸色,小声道:“殿下,放他走。”元谨还是不为所动,苏璟又急急说了两三声,他才终于微微松开手指。

提着快要断掉的手掌,赵隆祺挣开禁锢,转身就走,临走前,咬着牙一字一字道:“赵元谨,你今日敢伤我,就等着我来拿你的命!”

终于,空荡的高大宫墙下,一切恢复了宁静。

苏璟暗中松了口气,抬头看到元谨依然冰封的脸,心中有些难过,低声道:“殿下——”

元谨却皱眉打断他:“天气这么冷,你的披风呢。”

没想到他竟问了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苏璟愣了一下,解释道:“早上上朝走得急,忘记了。”

元谨面无表情地看着赵隆祺离开的方向,听完他的回答,轻微点了下头,将自己身上雪白的狐裘脱下来,抬手一扬,轻轻暖暖地落在苏璟身上。苏璟大吃一惊,刚要挣扎,元谨已经按住他的肩膀,低头为他整理妥当,系好领口的带子。

“殿下,我一点都不冷,您……”

元谨的目光沉沉的,为他穿好狐裘,转而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苏璟在这目光下停了口,心底泛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涩,渐渐地,转为能够感同身受的痛,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元谨低声说:“你受委屈了。”

本能地就要反驳,而元谨摇摇头,不让他说出口。

苏璟更加觉得心酸难耐,他隐隐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是真正地触痛了眼前这位善良的王子。

想要安慰他,伸出手掌,迟疑地伸向前,就快要触到他的手指,猛然想到了什么,像触了电般,急急收回来。

苏璟咬紧唇低下头去。

元谨没有看到他的异常,转过身,声音很轻,但足够苏璟听得真真切切:“明天,按计划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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