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鞭刑
隔日竟真的是个晴天。然而毕竟是寒冬天气,任太阳再热烈,也无法融化天地间的皑皑冰雪。
许是天气晴好的缘故,最近因为寒冷而冷清的京城街道上,也熙熙攘攘挤了些热闹的人群,给这冬日添了丝融融热气。
晌午用过午膳,太阳正热烈的时候,两人两骑从皇宫正阳门经过,策马而出,似是比赛,似是闲逛,一先一后奔向郊外。
一路飞驰,积雪四起,两匹黝黑的骏马风姿凛凛,不多久就踢踏减慢,出了城,停在一片雪白无瑕的雪地中。
面对广阔的天地,这一刻,两人不禁都暂时放下了心中的沉重,全身心交给这片自然。
赵元谨身披黑色狐裘,衣摆处沾了些许碎雪,勒马停下后,对苏璟朗笑道:“苏大人好骑术!”
一番疾驰,苏璟也是心胸通畅,想起曾经多少年,一直是独自一人,仗剑江湖,那时的潇洒意气霎时回到身上,拱手对元谨扬眉一笑,“彼此彼此!”
这样一身洒落意气风发的苏璟,元谨还是第一次见到,心中惊喜不已,原来他并不只是宫中那足够沉稳些微固执的苏大人,还有这么潇洒自如的一面!
这两天来,见到了呆呆怔怔的苏璟,又见到了意气洋洋的苏璟,元谨看着他微微冻红的脸,不禁笑得更加开怀。
“那就继续!”
两道疾驰的身影,再次成为白芒天地间鲜活的风景。
跑了一阵,元谨忽然放慢了速度,勒马停住,对赶上来的苏璟低声道:“来了!”
苏璟余光一扫,轻声冷笑,“看到了。动作那么大,想不发现都难。太后怀疑我们,设计来探虚实,也该选些行动敏捷的人来跟踪。”
两人策马慢行,感觉到跟踪的人越来越近,元谨忽然道:“既然如此,我们甩开他们怎么样?反正是他们自己追不上,不算我们不厚道。”
苏璟眼睛微亮,心中明知这时应该做一场戏,让太后认为他和元谨之间绝无异常才对,可是不知怎么,心中竟是极其赞同元谨的提议,许是这一路奔来,胸中的江湖豪气全被激发出来,此时,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元谨看透了他的想法,扬眉一笑,率先扬鞭向前奔去。
看着黑色的背影越来越远,苏璟终是忍不住,微微一笑,余光看到跟踪者的踪迹,扯开嗓子对着元谨的背影大叫道:“三殿下————臣只是奉命来陪你——不是监视你的——别让臣为难——等等——”
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
苏璟开怀,马鞭甩开,骏马长嘶一声,朝着快要消失的身影疾驰而去。
两人再度碰面时,面前不再是开阔的平地,而是大片落了雪的古松,放眼望去,好不壮观!策马停在林边,知道跟踪者早被他们落下十万八千里,元谨翻身下马,抬头对苏璟微笑道:“不如下来走走。”
苏璟欣然点头。林中道路不宽,牵马而行太过拥挤,两人将马拴在林边,站在外面向里一望,大片的深沉苍绿,树尖缀着晶莹细雪,林中无人踩踏,雪色纯净,阳光穿透树顶照射下来,洒在地上犹如金屑。
恍惚之间,仿佛身处仙境。
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一下一下,逐渐往松林深处延伸而去,耳边安静得很,正因为安静,使得雪声与彼此的呼吸声更加清晰地传进耳朵。
连鼻端的空气都是极度清冷纯净的。
仿佛在这个瞬间,他们真的脱离了背后那重重宫殿亭台,只有无尽自由洒脱,干净纯粹。
走了一段,元谨慢下脚步,柔声问:“给我讲讲清融的事好吗?”
苏璟脑中顿时微凉,诧异地看向发问的人,而他则是很坦率地迎上来,声音更低了些,但更坚持。
“给我说说吧。”元谨目光飘远,喃喃道,“我和清融,就认识在这样的雪天里。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温润低柔的嗓音,这般眷恋地诉说着往事,苏璟禁不住心头颤抖,悲哀地发现,自己竟无法拒绝他,咬着唇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殿下想听什么?”
“什么都想听!”一见他答应,元谨立刻兴高采烈起来,一急之下,进走几步绕到苏璟前面,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她离开京城后去了哪里?这些年都做了什么?现在怎么样?”
这般模样,像极了缠着要吃糖的小孩子。
相处的这段时间,见多了三殿下的沉默冷静、温柔细心,还从没有过这么开怀快乐的样子,只是,为了苏清融,值得吗?苏璟低垂下双眼,道:“殿下,你一下子问得太多了。”
元谨有些心急,与苏璟在一起这许久以来,他还是头一次有这么放松的机会,可以出关于清融的事,舔了舔唇,先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她这些年去了哪里?过得好吗?”
这些年……去了哪里……苏璟的眼睛失神地望着脚下的白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离开京城后,她被父亲送去了千里之外的伯伯家,十五岁时,她独自出去闯荡江湖,跌爬滚打了几年,很幸运地活了下来,还练就了一身不错的功夫,之后,她拜到落英山学习医术,现在……”
元谨的眉已经皱得很紧,见他停了下来,低声追问:“现在在哪里?”
就在你的面前……苏璟抬起头,复杂地看了元谨片刻,生怕他发现什么端倪,很快又错开目光,轻声回答:“现在,我也不知道。”
元谨垂下眼,随着苏璟的步伐慢慢向前走去,脚下的雪声忽然变得很刺耳,一下一下敲打在他闷痛的心头。清融她……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艰难地走过十年。她本该是丞相爱女,千金之体,就因为他,小小的女孩,被迫送离京城,离开父母,独闯江湖孤身而行的日子,她是怎样度过的……
胸中闷闷的痛,元谨禁不住问:“她,怨吗?”
苏璟默默笑开,摇头道:“怨什么,只是过了一场与预料之中完全不同的人生,仗剑江湖,潇洒自由,不是比养尊处优更加有意义?”
元谨豁然抬头,认真地盯着苏璟平和的侧脸,“她真的这样说?”
“她说,她过得很好,不怨任何人。”
殿下,那时我们都那么小,什么都无法控制,你也是其中受了伤害的人,不是吗?为什么还要为别人担心至此?
当年被迫离开京城,我不再委屈。
而之后发生的事,我也永远不会让你知道……
没有因为苏璟的回答而感到放松,元谨反而略微迟疑起来,犹豫了片刻,方才低声问道:“她,有没有提起过我?”
这……要怎么回答?
苏璟还没想好,又听到元谨接下来更加犹豫的声音:“她这几年来,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人?”
心头微惊,苏璟有片刻的僵滞,强扯出一丝笑,“殿下怎么问起这个?”
“我曾经说过,等她长大后,就嫁给我,不知她还记不记得。”元谨的声音低低柔柔的,有丝喜悦,有丝怀念,甚至有丝困苦,“我一直在想着她,很想知道,她是否有着同样的心情。”
向来沉着冷静的一颗心在这个瞬间轰然大乱,苏璟几乎惊呆,像是不认识似的,睁大眼睛怔怔看着相隔很近的元谨,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元谨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犹自说着:“我要找到她,让她留在我的身边,从那以后,把她当作宝,再也不许她受一点伤害。”这是诺言,是目标,这些年黑暗的深宫中,支撑着他的信念,虽然微薄,却从没有熄灭过。
好半天,听不到苏璟的声音,元谨发现时,自己竟然已经独自走出好一段距离,回头望去,苏璟呆呆地立在雪地中,面色惨白,犹如一座冰雕。元谨本想喊他过来,但不知怎么,这样隔着距离望过去,忽然发现苏璟的身影那么孤单瘦弱,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在这茫茫的雪色中。
心头没由来地慌乱起来,元谨微凉的手指蓦地收紧。
他只顾着絮絮问着自己关心的话题,却从没有什么时候,他真正关心地去问过苏璟的情况。只知道他为自己鞠躬尽瘁,只知道他为自己不惜舍命,却从没有问一问,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自己看不到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独自站着,承受一切的吗?
元谨再也停不住了,迈开步大步向他走去,越靠近,越发现他脸上奇怪的苍白,更加担心,靠近后赶紧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
触到的肌肤一片微凉,带着让人舒适的滑润,元谨竟在瞬间有些舍不得离开,但还是拿开手拍上他的肩膀,认真地问:“怎么了?”
苏璟缓缓抬起低垂的眼,陌生的激烈的目光让元谨心中一凛,“殿下,请你收回刚才的话!”
元谨愣了片刻,恍然明白了什么,脸上顿时浮出愧意,急忙道:“好,在大事成功前,我再不提了。是我的错,这么危机的时刻,我还与你说这些儿女情长,实在不应该。”
“是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提起!”
从没有过的严厉语气,带着颤抖,在落满白雪的林间清晰地回荡,敲在彼此耳中,生生发痛。
“苏璟……”
“你答应我!”苏璟几乎失控,在元谨震惊的注视里,他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无法自控地泛出湿意,泪湿了眼角,强忍着不能落下,就那么悬在那里,晶莹剔透。
元谨一时间彻底忘了言语。
他的苏大人……居然……在流泪。
曾经那么多危机的时刻,他都那么冷静,无一丝慌乱,沉着地应对所有,站在自己身边,分担一切。从不曾表露过一丝委屈,从不曾因为痛而落过一滴泪,即使是那夜毒性发作,折磨欲死的时刻,都是那么咬着牙,不肯泄出一丝呻吟。
可是现在,却在哭。
元谨觉得自己的整个心都被这滴悬而未落的泪刺痛,苏璟与他并肩作战,为他付出全部,天牢之中,他信誓旦旦承诺从此保护他,可现在!
这一刻元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什么都不知道了,于是用了人与人之间最最根本的方式,一把将他微颤的身体搂入怀中。
苏璟被他拥住,只顿了一瞬,就大力地挣脱出来。
那滴泪在挣扎下已然滑落,落在颊边,眼中泪光映着雪光,光华四现,灼痛人心,让元谨不由自主慢了呼吸。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男人吗?
元谨眸中光芒一跳,忽然感觉到有跟踪者已经向他们靠近,苏璟自然也感觉到了,努力地收敛表情,匆忙去擦脸上的泪。
他们皆知,若被太后的人看到这番模样,必引祸端!
但情绪所致,他们发现时已经过晚,现在跟踪者脚步飞快,已经靠到跟前!
这地方根本无处可躲!苏璟霎时有些慌乱,急忙看了元谨一眼,元谨微微笑了,忽然解下自己的黑色狐裘,一把将苏璟整个罩住,顺势把他整个人向前拉近,双臂将他紧紧环在怀里,抬手扯掉他束发的白绸,一头乌发披散而下,滑过元谨拥着他后背的双手。
这样拥抱着,怀中的人宛若女子。
然而贴近的瞬间,元谨却是真正出乎意料地睁大了眼睛,呼吸有短暂的停止,而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柔软的身体,如丝的长发,清甜的气息。
怀中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个男人?!
知道危机就在附近,苏璟一动不动,温顺地伏在元谨宽阔温暖的胸前,听到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声声传进自己的耳朵,他的气息就在头顶,那么近。
只有这一刻的时间。
苏璟慢慢闭住眼睛,放纵了自己,汲取这一刻的温暖。
片刻后,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畔低低说:“这片林子再往前一段就是一面峭壁,等一会儿我会抱着你冲向那里,甩开那些苍蝇,到了崖边时,你先躲进林子里,等他们追上时,我把披风扔下悬崖,你就冲出来,装作刚刚找到我。”
苏璟点头,“我明白了。”
现在他在跟踪者眼中完全是个女人,在回宫前,他们必须把这个莫须有的女人处理掉。
又过了片刻,元谨就着拥抱的姿势转过身,将怀中的人紧紧搂住,提身而起,极好的轻功下,几个起起落落,到达崖边时已把跟踪者甩在身后,一切按计划发展,在跟踪者的监视下,苏璟从林中急急忙忙冲出来,喘着气大喊:“殿下!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元谨冷冷哼了一声,抬手擦了擦眼角,不等谁看清,豁然转身,大步离开。
慈寿宫中,地中央跪了四个人。
两个侍卫打扮的详详细细把看到的过程仔细说了个遍,越说太后的脸色越黑,末了,狠狠一拍桌案,对着另两个人怒喝:“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今天如果说不清,哀家不会让你们好过!”
苏璟吓得发抖,连连磕头,急声解释:“太后息怒!微臣……微臣知错了,自从您派臣前去陪伴三殿下起,我们便朝夕相处,虽然三殿下一直讨厌臣,交流甚少,但相处之下,了解自然越来越多。臣不经意间……知道三殿下在宫外有一爱恋女子,只是苦不得相见,臣……臣为了让殿下能改变对臣的恶劣态度,才为他们传递情信……”
太后快要气死,“哀家派你到元谨身边‘陪伴’,你居然……居然……”她猛拍桌案,茶碗落地,摔得粉碎,“你居然做出这种事来!”
居然为赵元谨找女人?!赵元谨喜欢的,她一样都容不下!
她咬牙切齿,“那今天的事呢?”
苏璟连连磕头,“今日……太后要我们出去逛逛,殿下便想借这个机会与那女子会面,我强烈反对,但殿下说,他今日会与那女子说清,跟她一刀两断,我才……才……”
元谨满脸害怕和痛苦,声音沙哑不堪:“皇祖母息怒……元谨……今日已经将她……推下悬崖……永断情结……”
死了?太后目光一转,盯向两个负责跟踪的侍卫,“是吗?”
两个侍卫互看了一眼,虽然没有看得很仔细,但他们确实亲眼看到那女人裹着披风坠入悬崖,三殿下还很伤心地擦泪,没错!两人连忙点头。
她派去的眼线不会说谎,太后心头怒火这才平息一些,也明白了最近元谨苏璟关系和谐的原因,她看得那么紧,谅这赵元谨也做不出什么!但今日若只是这般收场,却太简单了,这苏璟是她座下的走狗,竟敢这般大胆,若不惩治,她就不知谁是主子!
心念微动,刚想催动苏璟颈中的银针,又停了下来,冷笑着扬了扬手,她慢条斯理道:“若不是哀家暗中派人保护你们,还不知道你们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元谨就算了,念你知道悔改,哀家不罚你。但苏璟,身为朝廷命官,却做出这种事,教坏皇子!来人!打他二十鞭!”不如让这在场所有人,都把她的惩罚看得更明白些。
话音落下,元谨垂在身侧的手立刻紧攥成拳,骨节发白,苏璟大惊,知道他动了杀机,慌忙爬上前去,挡在元谨面前,连连磕头,“微臣甘愿受罚!微臣甘愿受罚!”
他细瘦的身影在元谨的面前,不断地起伏。
那么卑微,那么刺眼。
他的人,他说过要保护人!再一次挡在他面前,磕下头去。
元谨觉得自己快要忍到极限,所有的情绪积压在胸口,马上就要爆发,手攥得太紧,掌心中恐怕已经一片血色,可是仍然感觉不到痛,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苏璟起伏的后背,只想冲过去把他扶起来!
说什么不需要他的保护,说什么要为他奉献生命,说什么自己很坚强,他坚定不移地始终把他当作普通男人看待,可是今天才知晓……他那个样子,怎么可能是个男人?
这么简单,多少次已经隐隐有些发现,可是到现在才明白!
眼睁睁看着这个纤瘦的身体被鞭打,他只能无动于衷?!他已经忍了足足二十二年,在这一天的慈寿宫中,他再也忍不下去,不管结果如何,他只想冲上去杀了那个魔鬼!
鞭子被人拿了上来,苏璟借机转回身,深深看着元谨烧红的眼睛,微微摇头,无声地说:“别动。”
此时爆发,几乎没有胜算,皇帝还在她的手中,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无论我怎样,你都别动。
别动。
这是他带着悲哀和强制的恳求。
这两个字,仿佛有着魔力,将元谨牢牢定在原地,直挺挺跪着,双眼牢牢看着苏璟,看着那条鞭子怎样在他背上抽出一道道长长的血口,他的闷哼,呻吟,全部化在强咬的齿缝间。
心仿佛没有了知觉。
二十鞭,很快就结束了,苏璟早已伏倒在地,背上衣衫褴褛,伤口纵横交错,惨不忍睹。
太后冷哼一声,淡淡道:“打完了,哀家也就不再怪你,以后记得乖乖听话。哀家乏了,元谨,烦劳你把他带下去,别让他死了就好。”说罢,自己先拂了拂衣袖,皱着眉优雅地起身,离开这满是血腥味的房间,所有人都随她离开,只剩下两个难以起身的人。
元谨动了动已经僵直的身体,踉跄着起来,小心翼翼把苏璟扶起,不敢碰到他的背,轻轻地把他背起,一步步仿佛踩着血,慢慢踏出这森然恢弘的慈寿宫。
“殿下……别动……我没事……”
低弱模糊的呓语,在宁谧的房间中断断续续地响起,微微开合的唇瓣苍白干涩,一如他整个人。
烧还是没退……元谨紧锁着眉,把他额上的帕子拿下来,在身旁的水盆中浸凉,拧干,再轻轻放上去。
回来后,立刻让自己最相信的侍女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得知他是女儿身后,他不敢再轻易碰触,更何况是肌肤相亲,等着一切处理妥当,才冲进去,紧闭了门,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地等他醒来。
持续不断的低语声渐渐小了,房中更加寂静,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还有他因痛而发出的颤抖以及微张的唇中偶尔溢出的极低极小的细碎呻吟。
元谨深深凝视他的侧脸,尖俏的下颌,更往下,是除去了外衣,露出的平滑细腻的脖颈,真的没有那一处该有的凸起……
苏璟……果然是女儿身。
完全地认知了这个事实,元谨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其实相处的这段岁月,并非一无所觉,男子不会有那样秀美的容貌,男子不会有那样纤秀的身体,还记得那夜毒发抱起他时的轻盈……
可是为什么,苏丞相会派一个女子易装入宫?苏璟又为什么迟迟没有对他表明真实身份?为什么一个弱女子会有那么大的勇气站在他身边,沉默地承担这些伤痛屈辱?又为什么……今天在松林中,他会哭。
那滴眼泪仿佛滴在了他的心头,灼灼难耐。
以为自己急迫中想到的方法能蒙混过去,让太后消除对他们的怀疑,却没想到,虽然得到了预期的结果,却为苏瑾招来一身累累伤痕。
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触碰着他发烫的脸颊,元谨喃喃自语:“苏璟,你究竟是谁?我已经不知道能用什么来回报你,才能心安……”
“殿下……殿下……”低低小小的呼唤从他苍白的唇间溢出,元谨听得心酸难忍,不由得靠得更近,紧紧握住他的手,希望能给他安慰。
“殿下……”无限酸楚地低唤,似乎带着说不尽的痛苦和恐惧,声声入耳,把元谨的心生生割开一个缺口,这样的呼唤,他在昏迷中看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才会这么无助?
苏璟慢慢地停下来,双唇仍然微微颤抖着,好像在喉中极低地说着什么,元谨凑上前,贴近他的唇边,听到他艰难地,缓慢地,低吟出三个字:“……谨哥哥……”
这三个字犹如落地惊雷,炸响在元谨耳畔,整个天地都嗡嗡作响。
他在叫,谨哥哥。
那是专属于清融,只有清融才知道的称呼!
他是谁?他究竟是谁?元谨全身僵挺,忽然扶住床上人的肩膀,一把将趴着的他翻起,刀似的目光一寸不落地盯视他苍白的面容,那眉眼,秀挺的鼻峰,饱满的唇形,曾经觉得与清融有些神似的脸,现在看来,竟是与自己这些年的想象中,如出一辙!
之前以为他是男子,从未这样去想过。
清融长大了,清融长大了……就该是这个模样的。
双手越收越紧,止不住地颤抖,整颗心起起伏伏,连干涸的眼中都涌出无法抑制的灼烫,直到听到他低低的一声呻吟,元谨才慌忙醒悟,知道弄痛了他,连忙扶他趴下。动作时,苏璟似乎吃了痛,身子一抖,挣扎了一下,上药时已经散落的衣衫中,有样东西随着动作轻盈落下,跌在床边。
那是一枚翠绿的玉佩,用金黄的丝带打着如意平安结。
元谨双手颤抖着,缓缓伸向它,靠近时,又不敢真的去碰触,生怕只是自己的幻觉,直到手掌紧紧将这带着体温的玉佩包紧时,两行泪,终于顺着紧绷的脸颊倏然滑下。
清融,他的清融。
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日日陪在他的身边!
为他出生入死的苏璟,在黑暗中与他携手共进的苏璟,就是他想念了十年的清融啊!
在这一刻,什么都明白了,苏丞相让自己最信任的女儿易装入宫,帮助他冲破禁锢,夺回江山,所以从一开始,他看到苏璟起,就觉得似曾相识,隐约看到清融童年的影子。所以苏璟对清融这些年的情况了如指掌,所以说起清融的名字,苏璟会真的动情!
苏丞相一家,冒着这样的风险,让清融来到他的身边,他怎能辜负!清融没有承认,他就不问,他会按着既定的计划,打好这场仗,不负他们倾尽全力的付出!
至于其他的,他会等到一切结束,再仔仔细细问清楚。
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不许他说那些话?清融还没有回答他,是否记得当年答应嫁给他的约定……
元谨俯下身,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低声郑重地承诺:“放心,包括今天在内,你受过的所有委屈,我会全部为你讨回来!”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