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倾城醉无双(宫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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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深宫藏杀机

辟阳侯府中,蒂莲亭内,琴音缭绕,丝竹声声。

抚琴的人却不时发出叹息:“唉……唉……唉……”

斜倚着朱红廊柱站了良久的南宫奇终于蹙眉问道:“你怎么了?这两天你叹气的次数比这几年加起来都多。”

“铮”的一声,琴弦断裂,流云水袖一拂,窦猗房翩然而起,秀眉微颦,“戚夫人母子回到皇宫也有半个月了,不晓得现在怎么样?”

南宫奇面色郁郁,“四皇子伶俐狡诈,绝对不逊于皇后娘娘,公子大可不必为他担心。”

“我担心的不是他……”窦猗房叹气。

南宫奇怔住。

正在这时,一个家人匆匆跑过来,老远就嚷道:“公子!太子召您即刻入宫!”

窦猗房顿时眉开眼笑,抬腿便走。

南宫奇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张张嘴巴,却没有做声,颓然倚着廊柱,胸口微微发痛,脸上露出苦笑。

他当然知道,他担心的人,是太子。

踏进皇宫巨大的铜钉镏金门,穿过亭台水榭,曲径回廊,隐隐有细细的乐声从花木掩映的御廊传过来,那声音非笛非萧、非琴非瑟,纤纤细细、缠缠绵绵。

绿萝藤蔓下、淡紫蔷薇旁,有一人倚着栏杆屈膝而坐,手执一片叶子正在吹着不知名的曲调。

繁衣似锦的少年俊美倨傲、姿容若霜,第一眼闯入视线的却是他执叶的手,手指粗糙、关节硕大,那是常年辛苦劳作造成的,手背上布满细密的斑痕,纵横交错,覆着龙纹顾绣、精致得不可思议的袖子,就越发的令人觉得,那手的不合宜,出现在这里不合宜,穿着那样精致的衣服更加不合宜。

他举着叶子放在脸前,望过去便看到一双眼。

璀璨若琉璃、清冷如新月、深邃如暗海……的一双眼。

窦猗房僵住,这样的眼神,记忆中依稀曾经见过。

小时候,窦猗房常常和刘盈在宫里厮混胡闹,偶尔一转头,就会看到一个寂寥的小小身影,冷冷清清站在角落里,眼色如琉璃,无悲亦无喜,深邃得仿佛看不到尽头,就那么淡到虚无的存在。

刘盈有一次走过去,拍拍那孩子的头,温柔地微笑着道:“小恒跟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那孩子却转身跑掉了。

当时刘盈轻声道:“他是我四弟,薄姬夫人的儿子。”声音平添了几分柔软。

薄姬本来是宫里的洗衣女,被刘邦偶然临幸一次,居然珠胎暗结,诞下龙子。母凭子贵,被封为夫人。

不过,刘邦对她并不宠爱,因此,刘恒也不为父亲所关注,在宫里,倒像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宫里的人对窦猗房都比对他要恭敬,窦猗房虽然常常入宫,对这个四皇子实际却没什么印象。

胡思乱想的工夫,刘恒已经放下叶子,一抬眼看到窦猗房,眼睛眨了眨,“你怎么来了?”顿了顿,“来找太子哥哥?”

“我们好歹也曾经万里同行过,你见到我就不能表现得热情点吗?”半个月没见,窦猗房居然觉得有几分亲切,抱怨着在他旁边坐下,“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她……”他转过头,东张西望了一下,低声问:“有没有找你麻烦?”

刘恒唇边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淡淡地说:“你是想问我有没有找别人的麻烦吧?”

“你呀,就是这么坦白,”窦猗房叹气,“所谓大智若愚,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

刘恒抿紧了唇不做声。

“刚才你吹的什么曲子?很好听,可不可以再吹一次给我听?”窦猗房满脸期待。

刘恒别过视线,淡淡地说:“无双公子号称琴棋画三绝,天下无双,刘恒怎么敢班门弄斧?”

“你饶了我吧,”窦猗房摇头叹气,“自打三年前我在绮梦楼一时贪玩,弹了一曲,差不多每个人见到我都说一样的话,虽然吹捧的话谁都爱听,可是,你也想想,山珍海味吃多了也会反胃的。”

刘恒被他夸张的表情逗得一乐,顺手掐了一片叶子横在唇上。

和风习习,撩拨得他鬓边发丝飞扬,不远处翠绿的枝头,两只黄鹂鸟歪着头,啾啾啾对唱,仿佛在情话绵绵,背后的似锦繁花上,彩蝶正翩跹起舞,斜倚着朱红廊柱的少年吹着不知名的曲子,眼神澄澈如琉璃,俊美倨傲有如误坠凡尘的谪仙,婉转悠扬的曲调在空气中缓缓流散,飘进耳中,恍若天籁。

窦猗房心思缠绵,不由看得痴了。

一曲终了,沉吟良久,才叹道:“如果你不是皇子,一定会成为最有名的乐师。”

刘恒放下叶子,轻声说道:“如果我跟你说,宁愿做一个乐师,也不想当什么皇子,你信不信?”

他看着窦猗房,清冷的眸子闪烁着异样的神采,隐隐的,似乎是某种期待。

在那目光下,窦猗房如受蛊惑般,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

刘恒露出释然的笑容。

可惜,你终究是个皇子……离开御廊良久,似乎还能感觉到身后追逐的视线,窦猗房下意识按住发闷的胸口,皇子生下来,就注定长在荆棘丛里,不管愿意不愿意,都会割伤自己也割伤别人。

心事重重地走进太子寝宫,穿过重重轻纱帘幕。流金翡翠卷珠帘后,刘盈斜倚在描龙绣凤的锦榻上,头戴束发金冠,身穿鹅黄色织锦腾龙祥云袍,正在一边品茶,一边和身旁眉目清秀、纤细风流的少年低侬软语,看到窦猗房进来,眼角眉梢都溢出温柔的笑意,抬起身子薄嗔道:“回来这么久了,怎么都不进宫来看我?”

那少年也盈盈一笑,声音轻轻浅浅,恍若春日的湖水,柔软无波,“猗房来了。”

窦猗房见了太子也不行礼,毫不客气捡了张雕花楠木椅坐下,微笑着道:“殿下、宏孺,好久不见。”

叫做宏孺的少年是刘盈身边最宠信的内侍,和窦猗房也颇为熟稔,迤逦几步来到桌案前,斟了一杯茶端给他,柔声道:“小心点,烫。”

窦猗房颔首,掀开茶盖,缩卷的叶片慢慢舒展开来,翡翠茶盏中霎时碧绿盈盈,通透澄澈恍若一汪清泉,馥郁的茶香径自钻入鼻孔,吹了吹,浅啜一口,忍不住赞道:“好茶。”

“这是新供上来的雨前笼烟翠,你若是喜欢,走的时候带两包回去。”刘盈浅笑。

“自然是要讨要的。”窦猗房毫不客气地说。

“我还没罚你呢,自打那日送戚夫人和小恒回来,你就再也没进过宫,”刘盈嗔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有多闷。”

“今时不同往日,皇后懿旨,任何人没有奉召,都不能随便入宫了。”窦猗房叹着气说。

“这样啊……”刘盈沉吟着,示意宏孺去取笔墨,“那么我便写一道旨,叫你可以随时入宫好不好?”

“还是不要了,”窦猗房连忙阻止宏孺,摇头道,“被皇后知道了又会不高兴。”

刘盈眸光顿时黯淡下来,敛了笑容。

“幸而你今儿召我进宫,正好有事想问你。”窦猗房思忖着道。

“什么事?”刘盈把手中的茶杯搁在旁边的小几上。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你那个四弟,他们母子回宫之后,没有什么不妥吧?”

“没有啊,”刘盈疑惑地说,“恒儿还是清清冷冷的性子,跟兄弟们都不大往来,听说每天待在御花园里,赏花观游鱼,别提多惬意了。薄姬在珃毓宫里不大出来,我去探望过几次,身体已经大好了。”

窦猗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怎么想起来问他们?”

“没什么,”窦猗房扬起一抹浅笑,“他们是我带回来的,当然会多关心一些。”

“那倒是,”刘盈笑了,“我这个弟弟从小吃了很多苦,想想,我还真是不够关心他。”

“太子,你这个人哪……”窦猗房脸上浮起淡淡的忧悒,轻轻叹气,“就是心思太单纯。”

刘盈讶然。

窦猗房摇摇头,“我胡说的,你别放心上。”

刘盈没有继续追问,突然想起一事,“对了,过几日就是春闱狩猎,你会来吧?”

“狩猎?好啊。”窦猗房笑着说。

“其实我不想参加,父皇又不允。”刘盈蹙起眉。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种野蛮血腥的杀戮。”窦猗房理解地说。

“不止那些,”刘盈叹气,声音里平添了几许落寞,“更不喜欢看见兄弟们又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我常想,倘若能生在****小户,一家子其乐融融,免了各种是非,也未尝不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黯淡,神情凄然,窦猗房不觉想起漫天飞雪中那个姿容清冷的少年,暗暗叹息。

离开的时候,刘盈殷殷说道:“一会儿我叫人把茶叶给你送到辟阳侯府去。昨儿新得了两匹绢,都是你喜欢的素色,一并给你拿过去。”

窦猗房道了谢,刘盈又说道:“你什么时候得空了,就进宫来看看我,咱们打小一起长大的,跟别人不一样的情分,有些话也只能跟你说说罢了。”

窦猗房答应了,刘盈又嘱咐几句,才叫宏孺送他出来。

宏孺送出十几步远,打量四周一圈,把窦猗房拉到转角廊柱后面,悄声道:“若是有空,猗房还是多来陪陪太子吧。”

窦猗房沉吟着道:“宏孺,我怎么觉得殿下今天神色不大对?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啊?”

宏孺眉尖紧蹙。

窦猗房打量他的脸色,心里一跳,小声问:“不是跟四皇子有关吧?”

“不是四皇子,是三皇子,”宏孺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皇上最近很宠爱戚夫人,你知道吧?”

窦猗房点点头。

“现在皇上一门心思要废掉太子,立赵王为太子呢。”

“啊?”窦猗房顿时大吃一惊,半晌,低声道:“我知道殿下并不把皇权富贵放在心上,只怕皇后不肯。”

“是啊,太子是不计较的,如果不是皇后坚持,他本来也不想做这个太子,可是,”宏孺苦笑,“皇后又怎么会轻易罢手?”

窦猗房暗暗觉得不妥,昔日皇后诛韩信、灭彭越的手段他是亲眼见到的,何等狠辣果决,刘盈不管愿不愿意,既然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就绝无退路,无论斗到最后,失败的是哪方,都必定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更何况绝非池中物的刘恒刚刚回宫,只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皇上真的是太莽撞了。

“太子最近常常被皇后斥责,说他不争气,不像赵王会讨皇上的欢心,也不像四皇子那么聪慧过人……”宏孺满眼的怜惜,“太子是个最温柔善良不过的人,他既不想看到皇后难过,也不想看到皇后和赵王母子斗得头破血流,所以很是烦恼。”他轻轻叹气。

每年春天的狩猎大赛,说白了,就是皇家组织的一年一度游玩活动。

窦猗房有贪睡的毛病,晃晃悠悠来到猎场时,比赛已经开始。

他骑着自己那匹相当招摇的乌云盖雪,慢悠悠晃进树林。

和刘盈一样,他也不太喜欢这种血腥的杀戮,闲逛了一会儿就离开主道,在树木葱荫之处,找了块平坦干燥的地方坐下来闭目养神。

从树叶罅隙里透出凌乱的光线晒在脸上,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舒宜,不远处不时传来叫喊、欢呼和喝斥之声,渐渐变得遥远,似乎要淡去,神思恍惚之际,一声尖锐的惊叫猝然响起。

窦猗房蓦地睁开眼睛,跳起来向叫声处跑去。

那是刘盈的声音。

跑过去十几米远,只见刘盈倒在地上,一个人扑在他身上,背影隐隐有些熟悉。

“住手!”窦猗房怒叱,腾身跃起,抽出折扇,直击向那人后背。

躺在地上的刘盈乍见到他翩若惊鸿般飞来,吓了一跳,惊叫:“不要!”

话音未落,扇子已经指向那人的后心,那人感觉到身后森冷的杀气,倏然转身,反手一掌。

电光火石间,两个人都愣住。

那个人赫然是刘恒,刘恒看到窦猗房,本能地卸掉掌上的内力,窦猗房身在空中,却收势不住,硬生生割破他的手掌。

三个人都有片刻的恍惚,还是窦猗房先拔出扇子,惊叫:“你!你怎么样?”

刘恒身子晃了晃,脸色惨白,掌上裂开的伤口,鲜血潺潺涌出。

窦猗房腿上一软,几乎跌倒。

刘盈大惊失色地跳起来,从怀里摸出块锦帕,哆嗦着往刘恒手上缠,很快就被浸湿了,鲜血滴滴答答落在衣服上,蓝色的猎装被染成酱紫色。窦猗房整个人都僵了,还是刘恒自己点了几处穴道,血才渐渐止住。

刘盈转头瞪着窦猗房,责怪道:“你太莽撞了!”

“我、我以为……”窦猗房讷讷。

“你该不会以为他要伤害我吧?”刘盈指指身旁的一棵树,那上面插着一根翠羽箭,在阳光下闪烁着瑰丽的光泽,“刚刚不知道从哪里射过来的,小恒为了救我才把我扑倒。”

窦猗房看着刘恒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盈惨白着脸,又嗫嚅道:“这可怎么办,刺伤皇子,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断断不可恕的。”

刘恒木着脸,死死盯着那根惹祸的箭,仿佛什么也没注意,连手上的伤都不在意了。

“四皇子,你还是先回去找太医处置伤口吧。”窦猗房低声道。

刘恒恍若未闻,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弟,我送你回去。”刘盈过来拉他。

不远处渐渐传来嘈杂的声音,刘恒咬了一下嘴唇,他似乎已经想清楚了,慢慢开口:“是我自己跌下了马,不小心弄伤了手。”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刘盈和窦猗房都怔住。

他说完,不再理睬他们,自己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林阴深处。

窦猗房怔怔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好像有人在心脏上重重擂了一拳,那一瞬间,他也不明白自己的茫然和……心疼。

狩猎大赛结束的时候,才有人留意到刘恒受伤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不小心跌下马,碰伤了手。”

刘邦不悦地说:“下次骑马小心点。”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在窦猗房心中却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夜里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刘恒鲜血淋漓的手和冷若冰霜的脸就在眼前晃。

然后整晚好像都有一只猫爪子在心里挠。

揪扯的痛,让刘恒彻夜难眠。

只不知疼的是手上的伤还是早已伤痕累累的那颗心,翻来覆去,犹如连绵不绝的潮水,来来去去。

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窦猗房那冰冷决绝的扇子直直刺过来,然后抬起眼越过自己望着刘盈时那眼中溢满的温柔,冰冷和温柔,竟然可以在刹那间轮换。

就在那瞬间,心里那道一直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彩虹终于被彻底打碎。

纵使时光更迭,岁月流逝,有些事永远也无法改变,窦猗房对自己来说,依然是高踞云端般的可望而不可及……

从六岁生日那天第一次溜出珃毓宫开始,刘恒就常常跑出去,只为了看窦猗房一眼,即使被发现后会遭到毒打,依然乐此不疲。

只是看着他,就会觉得,在这个冷冰冰的皇宫里,终究还是有生气的,终究还有人能让他感觉自己的血液是沸腾的,那个人,常常会对太子哥哥温柔地微笑,带着点宠溺和纵容,这个表情一直深深地镌刻在刘恒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次,偷窥的时候被刘盈发现了,他走过来,拉着自己的手很温柔地说:“小恒,我们一起玩吧。”

不远处的窦猗房也冲着自己甜甜的笑。

虽然那么那么渴望靠近他,刘恒依然用力摇了摇头,他记得母亲的“警告”,在宫里绝对不可以接近任何人,特别是太子。

“你呀……”刘盈叹着气,笑着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

是一只草编的蜻蜓,情不自禁用力握紧,刺痛了掌心,也刺得刘恒心里痒痒的,忽然自惭形秽,他赧然地转身跑掉了。

那只蜻蜓是窦猗房刚刚编的,他看到了。

刘恒叹了口气,慢慢按住胸口,那里揣着一只小小的蜻蜓,数年来,一直放在贴近自己心脏的地方,就像那个人一直都在那里。

几乎每次见到窦猗房,他都是和刘盈在一起。最后一次偷窥时,他们两个躺在林阴间的草地上,并肩熟睡,碧空如洗、白云如织,茵茵青草上,两个抵肩而睡的少年,脸上带着同样恬淡惬意的笑容,那画面美得不可思议。

刘恒心里瞬间燃起一把火,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就是有一种冲动,拼命想要毁掉那幅画,他大步走过去,用力在窦猗房脸上吹气。

窦猗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雾蒙蒙的眸子带着梦幻般的迷惘,然后对着他嫣然一笑。

刘恒转身仓惶而逃,害怕被她发现自己卑劣的行径,更害怕面对做出如此荒唐行为的自己,从此以后,他不敢再去御花园,却无法克制自己想他……

虽然不想承认,可是刘恒知道,那种感觉分明就是嫉妒,不是嫉妒刘盈是皇后的儿子、皇太子,将来会坐拥天下,而是,嫉妒他轻易就可以靠近自己最渴望的人。

童年的记忆潮水般在眼前一幕幕掠过,掌心一下下跳着疼,痛得脑门子发胀,他叹了口气。

卧室的门忽然被轻轻巧巧地推开。

刘恒敛住呼吸,又来了吗?这种刺杀的把戏从他回来那日起三天两头的上演,就没停止过。

今天那一箭也是,目标本来是自己的,谁知道刘盈突然闯出来,差点成了替死鬼。

如果,那个人知道派出的杀手反而杀了自己的儿子,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刘恒在心里冷笑着。

人影无声无息地走到床畔隔着帘子跪下,待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撩起一点帘子,托起刘恒受伤的手,似乎在细细打量。

刘恒心里一跳,猛然坐起,把床上的垂帘一掀,低声惊呼:“是你!”

一身黑色夜行衣的窦猗房尴尬地笑笑,“我、我不放心,来看看你。”

“你疯了!私闯禁宫被抓到要杀头的!”刘恒几乎被他气死。

窦猗房听出他语气里的关心,心里一暖,柔声说:“我很小心的,你不用担心。”

刘恒咬了咬牙,不知道说什么。

窦猗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小心翼翼解他手上缠着的纱布,“这个是吴兹国进贡的疗伤圣药,叫什么血燕断续膏,涂上很快就能止疼。”

纱布是白天太医包扎的,一层层揭开,上面几层还没什么,到了后面都渗着血,看得窦猗房心悸胆战,又是懊恼,又是愧悔,恨不得暴打自己一顿。

扇子划入甚深,骨头都断裂了,不知道哪个太医只给马马虎虎地敷了点草药,气得窦猗房想杀人,挑了点药膏刚要抹,就听刘恒说道:“我自己来吧。”作势抬起身子要拿瓷瓶。

“别乱动!挣到伤口怎么办?”窦猗房语气凶狠,动作却无比轻柔,扶着他躺好,“你好歹让我尽尽心好不好?我弄伤了你,你不但不怨恨我,反而救了我。”

刘恒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怨你的。”

窦猗房怔了怔,笑道:“那也是应该的,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没那么严重,”刘恒缓缓道,“就算是说出真相,有皇后和太子护着,父皇也不会要你的命。”

“可是,你还是帮了我啊,就像在悦来客栈那次。”窦猗房轻轻涂着药,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他。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个人都禁不住有些脸热心跳,窦猗房手指战栗了一下。

清清凉凉的药膏涂在伤口上,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不少,可是嗓子突然干得要命,刘恒别过脸,轻声说:“也许我只是想让你欠我一个人情。”

窦猗房抬起眼睛,无可奈何地说:“你非要这么说话吗?明明就是,就是……”他似乎想不到合适的词,没有说下去。

刘恒闭上眼睛,心底发出一声欣慰的喟叹,他果然……是懂自己的。

室内的大灯早已熄了,只有角落里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暗夜里流转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暧昧。

第二天夜里,窦猗房又来了,不但来了,还捧着一大包东西,把刘恒吓了一跳。

“你拿的什么?”

窦猗房打开包裹,得意地一笑,原来是一床棉被。

刘恒忍不住嗤笑,“你这是干什么?你以为皇宫里没被子吗?”

窦猗房白了他一眼,“春寒料峭,这夜里的风是最刺骨的,你这珃毓宫早早就停了地龙,当我不知道呢?”

刘恒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别过脸,眼睑微湿。

“那些奴才们都是欺软怕硬,下次他们再欺负你,我帮你收拾他们。”窦猗房帮他掖好被子,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

“你没听太医说我不能喝酒吗?”刘恒奇怪地问。

“酒壶里装的一定是酒吗?”窦猗房又白了他一眼,拔出塞子,递到他嘴边,“尝尝。”

刘恒就着他的手,轻轻抿了一口,舔舔嘴唇,“好香的……猪手汤。”

“当然,我熬了两个时辰。”窦猗房得意地笑。

刘恒瞪着眼睛看他。

“怎么啦?”窦猗房纳闷。

“你……熬的?”刘恒不敢置信地问。

窦猗房顿时红了脸,羞恼地说:“我熬的又怎么样?”

“就是有点意外,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好,”刘恒淡淡地说,“不过其实我讨厌猪手汤,太油腻了。”

“你没听说吃什么补什么吗?”

刘恒呆了呆,叫道:“什么叫‘吃什么补什么’?你敢骂我是猪!”

窦猗房看着他包裹得发面馒头似的右手,吃吃笑,“现在的样子,好像也没差。”

“大胆!你敢骂皇子是猪!”刘恒一把扯住他,窦猗房手里拿着酒壶,不敢挣扎,竟然一下子跌在他身上。

距离那么近,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气氛一瞬间变得暧昧,刘恒慢慢俯下头,一点点,一点点……

窦猗房突然跳起来,讷讷地说道:“我,我该走了。”

他跑得那么慌张,以至于酒壶都忘了放下。

刘恒怅然若失地躺在床上,拥着绘着五彩祥云图案的蚕丝被,整颗心仿佛都飘上了云端,他不禁傻笑起来。

一连半个月,窦猗房每天夜里都会来。并且坚持不懈地每天带猪手汤给他。

窦猗房不知道,这短短的相会,会让刘恒有多么幸福的感觉,为了这短暂的幸福,他由衷地庆幸窦猗房的那一扇,甚至隐隐地开始憧憬起什么来。

刘恒也不知道,辟阳侯审食其因为窦猗房连着下了半个月厨,并且煮的汤不知道都拿到哪里去,每天战战兢兢、如坐针毡。

血燕断续膏果然灵验,刘恒的手很快好得七七八八,他不止一次有过自己重新弄伤的冲动,想想极有可能会被窦猗房发现,只能作罢。

终于有一天夜里,窦猗房对他说:“明个儿我就不来了。”

“不来就不来,你当我稀罕!”刘恒转过头,不看他。

“喜欢闹别扭的小孩。”窦猗房笑了笑,转身走了。

……

次日夜里,刘恒开始失眠,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窦猗房正站在宫墙外面,捧着酒壶哭笑不得,真是……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不知不觉又煮了汤,然后又溜来了。

他犹豫又犹豫,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回家了。

第二天窦猗房堂堂正正地进宫了。

太子一大早召窦猗房入宫,悄悄对他说:“这也大半个月了,你去探望一下小恒吧,好歹他受伤也是我们造成的。”

窦猗房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这半个月来天天都有“探望”刘恒,笑嘻嘻答应着来到刘恒和薄姬居住的珃毓宫。

刚想请内侍代为通传,忽然见到一个梳着双棋髻的宫女出来,窦猗房认得这个宫女是在皇后的朝阳宫里服侍的凝霜,一怔,含笑问道:“凝霜姑娘怎么在这里?”

“凝霜见过窦公子,”凝霜敛衽一礼,浅笑,“凝霜奉皇后娘娘之命,已经来珃毓宫服侍薄姬夫人和四皇子殿下。”

“哦?”窦猗房暗暗纳闷,凝霜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宫女之一,不晓得把她放在刘恒身边有什么居心,心中狐疑,面上却不动声色,依然笑问道:“请问四皇子在吗?”

“窦公子来谒见四皇子啊?四皇子每天这个时辰都在御花园里赏锦鲤。”凝霜答道。

“哦,那我去御花园找他。”窦猗房转身要走。

“窦公子!”凝霜在后面叫道。

窦猗房诧然回头。

凝霜举起手中精雕细刻的檀香木食盒,笑道:“既然窦公子要去见四皇子,烦请将这个带给他。”

“这是什么?”窦猗房问道。

“这是御膳房刚做出来的茯苓莲子百花糕,四皇子最喜欢的。”

那个冷冰冰的少年,居然会喜欢吃甜点,窦猗房顺手接过来,“好吧。”

“如此有劳公子了。”凝霜眉眼弯弯,屈身退下。

窦猗房提着食盒,慢吞吞地向御花园走去,茯苓莲子百花糕的香气不停地往鼻子里钻,他不禁暗自纳闷,不晓得这百花糕里加了什么,香气居然会如此浓郁。

刘恒正坐在湖心亭中看着脚下游曳的锦鲤发呆。

窦猗房看着面前的浮桥,露出为难的神情,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慢吞吞地走过去。踏入凉亭的瞬间,长出一口气,把食盒放在中间的石桌上,笑着说:“殿下好兴致。”

刘恒看到他,呆了呆,“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窦猗房理所当然地说。

刘恒露出纳闷的神气,眼中漾起温和的暖意。

“是太子让我来探望你的,”窦猗房在他旁边坐下,指了指食盒,“我都不知道你喜欢吃甜食。”

刘恒顺手打开,“百花糕,你拿来的吗?”

窦猗房摇摇头,“是凝霜姑娘叫我拿过来的。”

刘恒瞳色暗了暗,迟疑一下,打开盖子,顿时香气四溢,他拈起一块捻碎了抛在脚下的睡莲池中,马上一群锦鲤争先恐后地游过来。

“这么好的点心你居然拿来喂鱼?!”窦猗房大为可惜。

“我本来就不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刘恒淡淡道。

窦猗房想起凝霜刚刚说过的话,微微一怔,看食盒中的点心精美讨喜、香气诱人,忍不住拿起一块往嘴里送。

“不要!”刘恒倏然变色,蓦地抓住他的手,又马上醒悟到自己的举动很失礼,讷讷地缩回来,“你,你等一下再吃。”

“为什么?”窦猗房不解。

刘恒不说话,眸子凝结在脚下的睡莲池上,窦猗房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通红的脸颊渐转苍白。

锦鲤一条条翻上来,漂浮在水面,耀目的阳光下,鱼肚子明晃晃的亮白,生生刺痛人的双眼。

窦猗房手中的百花糕掉在地上,屏神问道:“这是第几次了?”

“下毒是第七次。”刘恒把手中还未撒完的糕点放回食盒里,声音淡淡的。

心脏骤然紧缩,窦猗房咬紧牙关,攥紧扇柄,沉声问:“你怎么没跟我说?”

刘恒纳闷地看着他。

窦猗房又微微红了脸,轻声问:“你有什么打算?”

刘恒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想离开京城。”

窦猗房思忖着点点头,“也不是不可以,你想做哪里的诸侯王?”

“代郡吧。”

“代郡?”窦猗房吃了一惊,“那里穷乡僻壤,民生疾苦,还常常被强胡战事滋扰,你去那里干什么?”

刘恒慢慢说道:“代郡是我母亲的故乡,去那里是家母的心愿,况且,我自己也想去。这几年不在宫里,跟母亲四处颠沛流离,早就吃惯了苦,横竖代郡一定要有人去的,哥哥弟弟们素来养尊处优,我去,总好过他们去吃苦。”

窦猗房看了他好一会儿,眼中光彩琉璃,“难得你会有这样的心思,”他摇头嗤笑,“我也难以想象大皇子他们去代郡的情形。”

刘恒不由得也笑了,迟疑着,又说道:“我想带母亲一起走。”

“我明白,”窦猗房点头,“你把她留在这里自然不放心。”

“只怕不容易走得成呢,”刘恒看着池中的死鱼,怅然道,“她既然已经开始动手,又怎么可能轻易放我离开?”

窦猗房漆黑的瞳子沉了沉,腾地站起来,在廊子里来回踱了几圈,越走越慢,终于踱到他面前,一点点收拢折扇,扇柄在掌心重重地一磕,凝视着他清冷如玉的脸庞,神情从未有过的凝重,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放心,不出三日,我一定会让你离开京城。”

刘恒讶然抬头,看了她半晌,冷笑着嘲讽道:“我倒是忘了,猗房不但深得太子欢心,还有审侯爷庇佑,自然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辟阳侯审食其是窦猗房的养父,他是吕后最宠信的大臣,吕后对他言听计从,难免惹来不少流言蜚语,刘恒这样说,简直是在窦猗房脸上硬生生甩了一巴掌。

窦猗房给他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你跟别人说话也这么夹枪带棒的吗?真是好心没好报!不知道她是不是高估了你,就你这样不懂收敛的,能成什么大器?”

刘恒顿时汗颜,心知他说得有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遇到窦猗房,素来引以为傲的理智就全都不见了,时不时地想刺他几句心里才舒坦。

窦猗房又在他旁边坐下,认真地说:“你得罪我是没什么打紧,若是得罪了别人,他们还不在背后捅你刀子?以后万不可这么莽撞。”

刘恒听他说得恳切,再看他眼中满是殷殷的关切,心中暗暗感动,轻声说:“猗房,谢谢你。”

“谢什么?”窦猗房展开折扇,一下下地摇,“是我带你们回来的,如果反而害得你们丢了性命,岂不是我的罪过?”

“不会给你惹麻烦吧?”刘恒想了想,又问。

“怎么会呢?我知道怎么做。”窦猗房笑道。

刘恒看着脚下的湖水,忽然问道:“猗房,你会不会水?”

“嗯?”窦猗房一愣。

刘恒眼中露出回味的神色,慢慢笑着说道:“小时候我身边有一个内侍叫惜离,比我大不了几岁,整个珃毓宫里,只有他愿意听我说话,不管我做错了什么,都会一边骂我一边帮我。”

“敢骂皇子的奴才也不多吧?”窦猗房讶然失笑。

“对我来说,他不是奴才,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刘恒又笑了一下,声音却有几分凄凉,“那时候,我常常偷溜出珃毓宫,有一次跑到这里,正好碰到巡逻的侍卫,我一时害怕,就潜进了湖里。其实,我会凫水,惜离明明知道的,可是,那个傻瓜……”他摇摇头,顿了顿,又说道:“他怕我闯祸,一直跟在我后面,看我在水里时间久了,以为我出了什么意外,就跳下水救我。他根本就不会水,等我把他捞上去,肚子胀得像青蛙一样。”他垂下睫毛,上面有水珠轻轻颤悸,也或者是阳光折射的斑点。

窦猗房白了脸,轻轻拉住他的手,攥紧。

刘恒视线凝结在两个人交叠的手上,冰冷的心脏忽然被暖暖的热气包裹了,他轻声说:“从那以后,我就害怕,有人会为了救我,自己反而沉下去。”刘恒抬眼,眸中波光潋滟。

窦猗房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但会水,还很厉害的。”

跟刘恒分手后,窦猗房又返回太子宫中,和刘盈长谈了一次。回到辟阳侯府时,已经是暮色四合,他下厨炒了八个菜,便安然稳坐在饭厅中,轻摇折扇,脸上似笑非笑,把一众丫鬟侍从吓得面如土色。

一直到夜色深沉,碎打星芒,辟阳侯审食其才回到家中。

他虽然年过四旬,却依然英姿挺拔,器宇不凡,一缕半尺长的美髯更是引人眼球。他是皇后吕雉的患难之交,在刘太公和吕后被项羽扣押做人质的两年零四个月里,审食其带着年幼的窦猗房一直随侍在侧,不离不弃,所以,吕后对他一向非常宠信,对窦猗房也很偏爱。

管家审兴已经在门口唉声叹气地徘徊了无数圈,见他回来,终于长出一口气。

审食其一边往内堂走,一边纳闷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家里有什么事吗?”

审兴凑在他耳边,愁眉苦脸地悄声说:“今儿公子亲自下厨炒了好几道菜呢。”

审食其的步子顿时停下来,吞了口唾沫,紧张兮兮地问道:“他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回来时神情怎么样?”

审兴皱着眉头说:“公子去了趟宫里谒见太子殿下,回来的时候气色还好,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

审食其捋着胡子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宫里最近有什么事跟窦猗房能扯上关系,越是想不出来,他心里越没底。

窦猗房博学多才,还有一手令人叹为观止的好厨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有一次突然下厨做了一道八珍汤,把吃惯御膳房的审食其都喝得赞不绝口,肚子胀得晚上睡不着觉。

不过,第二天才知道,窦猗房的八珍汤绝对不是好喝的。

原来窦猗房把太子拐出去,两个人不晓得去哪里混了一天,宫里为此差点没翻了天,皇后雷霆震怒,把太子宫里的宫女内侍们暴打了一顿。

太子回来的时候,那身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麻布衣服比擦脚布好不了多少,脸上满是污垢,却兴奋得不得了,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看门的守卫以为来了假冒太子的,差点没把他打出去。

以后泣泪的经验就更多了,只要窦猗房闯了祸,第一件事就是下厨,给审食其炒几道菜。

弄得倒霉的审食其听说他下厨就胆战心惊。

审食其站在饭厅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左右为难的工夫,里面突然传来窦猗房的声音:“父亲大人回来了吗?怎么不进来?”

审食其好像走向刑台的罪犯,苦着脸磨磨蹭蹭走进去。

窦猗房笑嘻嘻攥着扇子,起身拉开旁边主位的椅子,“您今日回来得迟了,快请坐下,”转头吩咐旁边的丫鬟,“上菜吧,再把那壶太子赏的玉雕酒拿来,我要和父亲把酒言欢。”

审食其挨了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悄悄打量他的脸色,越是瞧不出异样,心里越发慌,讷讷地问道:“猗房啊,今儿没什么事吧?”

“没事啊,就是好久没给父亲洗手做羹汤了,想尽尽孝道。”窦猗房浅笑着,给他斟了一杯茶,“父亲请用茶,是太子今儿赏的雨前笼烟翠,我喝着味道还好。”

“哦。”审食其慢慢端起茶盅,抹一把额头的冷汗。

丫鬟端菜上来,走马灯似的来回几趟,审食其的汗就更多了。

整整八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只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审食其哭丧着脸暗暗思忖,带太子溜出宫只是一道八珍汤、打碎了御书房的宣德炉是两道素斋,私入天牢放走人犯另加香酥鸭一只……这八道菜难道是刺伤了皇上,罪犯欺君?

“父亲很热吗?”窦猗房展开扇子,不疾不徐地在他旁边扇。

“不,不用了。”审食其嘴唇开始哆嗦,“猗房啊,你就说吧,到底是什么事啊?”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您别紧张,”窦猗房把清蒸蟹挪到审食其面前,漫不经心地说,“听说四皇子想去代郡呢。”

“咣当”一声,审食其手里的茶杯一下子掉到了桌子上。

“父亲,您小心点嘛。”窦猗房嗔怪着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擦擦桌子。

审食其冲身后的丫鬟侍从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等他们走远了,深吸一口气,对窦猗房小声说:“关于四皇子的事,你不要插手。”

“我担心的不只是四皇子,”窦猗房撂下帕子,拿起一个螃蟹小心翼翼掰开,“听说最近赵王那里也不太平。”

“这些都是皇上的家务事,我们还是尽量少插手,随便哪个动动手指头,都能把我们像蚂蚁一样碾死。”审食其都快哭出来了。

“父亲担心什么呢?我怎么可能给您惹那种麻烦,”窦猗房把蟹黄放在审食其的碗里,微笑着道,“我真的是在为了父亲大人和皇后娘娘担心。”

“哦?”

“戚夫人和赵王都不可能是皇后的对手,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四皇子本来就不被皇上待见,又何苦要斩尽杀绝?”

审食其吓了一跳,狠狠瞪他一眼,“你别乱说话!小心祸从口出!”

“怎么是乱说?这种事本来就瞒不了人的。”窦猗房淡淡道。

审食其叹了口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四皇子也没什么,就是聪明得过了。”

“他哪里聪明?”窦猗房摇头嗤笑,“所谓大智若愚,他的智慧全在面上摆着,完全不懂得收敛,我看是皇后多心了。”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有点心虚。

“呃……”审食其历来对窦猗房看人的眼光深信不疑,思忖着说道:“他现在还小,如果假以时日,羽翼丰满,绝非池中物啊。”

窦猗房脸色一沉,慢慢说道:“这句话,是皇后娘娘说的吧?”

“猗房,我们跟皇后母子是多年的交情,”审食其温声道,“只要娘娘掌权,太子即位,我们就可以安享富贵,你也不希望有人对他们构成威胁吧?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就算是为了我们自个儿,也不能留下什么祸患。”

窦猗房眨眨眼睛,恢复了笑意吟吟的样子,“我就是为娘娘着想啊,皇上现在已经有废立太子之意,不论四皇子在宫里出了什么事,皇上都会有名正言顺的借口,废嫡另立,所以,现在放四皇子走,恰恰是对太子最有利的。就像您说的,四皇子聪明灵秀,如果常留宫中,万一被皇上发现,他其实比赵王更出色……”他欲言又止。

审食其悚然一惊,喃喃说道:“你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如果四皇子真的在宫里出事,不论是谁干的,皇上都有借口废掉太子,把罪名加到皇后和太子身上。留着他,迟早有一日皇上会看到他,会知道他比赵王还具有天子之气……”

“就是这样啊。”窦猗房微笑,“代郡民生疾苦,本来就是穷乡僻壤,要银子没银子,要兵将没有兵将,把他丢在那样的地方,也不怕他掀起什么风浪,何乐而不为呢?”

审食其不停地点头,猛地站起来,“猗房,你先吃吧,我要进宫去谒见皇后娘娘。”

“那我给您预备宵夜啊。”

审食其摆摆手,走出四五步远,又回头道:“你做的菜不要吃光了,每样给我留一半。”

窦猗房含笑点头,看着他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脸上的笑容倏然凝结,果然你们也看出那是一只浴火的凤凰,想要趁他还没有足够的羽翼可以振翅飞翔,就把他先行扼杀,可惜,就算是错的,我也要做一次。

三日后,玄武门外。

长安四座城门以上古四大神兽命名,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

正是繁花似锦的时节,天高云淡,远山如黛、青水横波,官道两旁杨柳依依,碧草茵茵,隐约可见姹紫嫣红的零星小花点缀其中。

皇子出行,车马明显寒碜了许多。

送行的人也寥寥无几,谁都知道,这个刚刚获得敕封的代王和他的母亲,素来不得宠爱,所以才会刚回宫没多久,就被打发到蛮荒之地的代郡。

随行的官员也没好声气,在心里把那个多管闲事把他们母子弄回来的窦猗房咒骂了无数遍。

刘恒刚登上马车,就听到后面传来惊呼:“太子来了!”

果然是刘盈,行色匆匆,身后只跟着宏孺和几个随身的内侍,气喘吁吁跑过来,眼圈红红的,声音哽咽:“今日一别,我们兄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刘恒眼泪在眼眶中转了好几圈,硬是逼回去,勉强笑着说:“但凡有机会,臣弟必定回来谒见太子哥哥。”

刘盈依依不舍,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紧紧攥住刘恒的双手,“到了代郡,就即刻打发人送信回来,我也好放心,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尽管像这次一样跟猗房商量。你也知道,我在宫里头,很多事都做不得主,猗房聪明伶俐,一定能替你设法周全。”

刘恒低垂眉睫,轻轻颔首。

刘盈左右看了看,又问:“猗房没来吗?”

刘恒摇摇头,脸上掠过一闪而逝的失望。

刘盈回头看了看城门顶端“玄武门”三个硕大的朱漆字,摇头叹气,“玄武门啊,难怪他不肯来。”

刘恒心里狐疑,刚想再问,刘邦指派给他的国相、也就是他的母舅薄昭走过来,躬身长揖,“殿下,时辰不早了,请启程吧。”

刘盈看了看天色,兀自舍不得放手,怅然道:“你不会像三年前那样,一去不回吧?”

刘恒强笑,“怎么会呢?臣弟就在代郡啊,太子不方便出宫,臣弟只要奉召都会回来的。”

刘盈颔首,“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奏请父王召你回来。”

“好。”刘恒微笑。

看着一行车马在视线中渐行渐远,刘盈眼中的清泪终于滑落下来。

身畔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少年用帕子轻轻给他拭泪,柔声道:“殿下也不要太伤心了,反正每年除夕各诸侯王都会奉召返京,与圣上共同守岁,算算用不了几个月就可以重聚的。”

刘盈摇摇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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