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进那间让人心酸的病房时,罗俊驰趴在骆叔的床边,眼睛死死地盯住骆叔的脸,薄唇被他咬得铁青,看得出他正拼命地忍耐自己的悲伤。小陈站在他对面床的另一边,嘴巴一开一合,正述说着骆叔的病情。
骆叔的眼睛微微张开,稀疏的点点星光。他似乎清醒,又似乎迷糊着,看着在他面前紧握住他没输液的那只手的罗俊驰,面容稍稍激动,却不说话。
我走近了,他们两人的眼睛里都噙着泪,相对默默无语,心头缓缓流过的却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罗俊驰找了医生,医生缓缓地摇了摇头,神色沉重。
医生的神色刺激了罗俊驰,他上前一步,突然抓住了医生的衣领,用恼羞成怒的声调朝医生嚷道:“他能有多大的毛病,你们让他这么躺着,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我朝小陈使了个眼色,小陈连忙走了过去,拽住了罗俊驰的手,却拽不掉他的愤怒。我连忙起身,走到罗俊驰的身边悄声道:“别说了,医生若有办法,还会眼睁睁地看着骆叔不救吗?”
罗俊驰听我说,又转脸看着我,眼神中飘过一丝让我惧怕的东西,陌生恐怖:“骆叔的病情,你们早就知道吧!”
小陈和我都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去否定他的话。这问话错过了最初的时机,就变成了默认。他猛地丢下医生,一把攥住我的手腕,目突眉立、狰狞恐怖地说:“你凭什么,你们凭什么瞒着我?凭什么?”
凭什么……他的声音刚开始是狂风中的骤雨,可到了最后,却是满怀的希望皆数成了幻影时绝望的吼叫。他的问话一出,我和小陈胆战心惊,不由地朝后微撤。在他面前我们是没有资格,可那是骆叔的吩咐,骆叔想要多陪他一天,想要多看一天绚烂自由的太阳,面对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我们满足他最后的心愿错了吗?
然而,在处于盛怒之下的罗俊驰面前,这些话没敢也不忍说出口。他的眼睛里乘了太多让人心酸落泪的东西,单薄的身子微微摇晃,单孑的样子象是被世界抛弃,突然失去所有的亲人,脸上的伤痛让人不忍视之。
我突然读懂了他心中的悲伤,一种绝望的感情从他的心底慢慢流淌着、汇聚着,渐渐聚成一潭深幽冷瑟的潭水,顷刻间湮没了他,冰冷刺骨让人再难以喘息。
绝望的他象是要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左右观望后,又重扑倒在医生身旁,声泪俱下地哀求着:“救救他吧,多少钱我都花得起,只要你能救得活他,我给你五千万,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你大发慈悲救救他吧……”
我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他此刻纤弱的犹如垂柳,随便一根小指头,就可以将他轻轻击倒。
医生的脸上一红一白,有些尴尬。等待中,他脸上殷切的希望慢慢变成了绝望,身体慢慢下滑,我和小陈又一次架住他,他象是从医生悲哀的表情中体会到绝望的味道,瘫在我和小陈身上,只是流泪,不再说话。
我们三个重回到病房里,他又坐到骆叔的身旁,默默地看着骆叔黯然的眼神,心中也许重温着对于过去的回忆。
时间越来越晚,骆叔这个样子了,都守在这里也没有用。我让小陈先回去,小陈看着罗俊驰的神情,却迟疑着不肯离去。
“没事的,有事我会给你打电话。”我劝慰着,他再三犹豫后终于离去。
罗俊驰的身影一动不动,只是坐在骆叔的床旁边,似老僧入定。骆叔渐渐疲惫,闭了眼睛,进入了浅眠的状态。
我站在他身后,第一次发现他的背,竟如此萧索,带着浓重凄凉的味道。我走出了病房,朝大门外的小店走去。
路上,手机响了,是秋皓。他第一句就问我在哪里。
想着他对我那些莫名其妙的感情,我犹豫了,支吾着不肯轻易说出在什么地方。
他急了,又问相亲的事情怎么回绝的,父亲不太高兴。
我只说以后再说,又告诉他,今夜加班,也许不回去了。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一忽而功夫他又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总是在外面过夜不太好吧。”
我心头矛盾,可又怎么安心放下重病中的骆叔自己回去呢?
“我们这有休息室,你不用担心我的。”说完,我挂上了电话,心头却紊乱无绪。
买了盆和毛巾,我朝回走。罗俊驰仍保持着我走时的姿势,未有丝毫的改变。我将盆放在一边,坐在了一旁。
骆叔依然半睡半醒般,无法开口说话,眼睛微启,露出一条细细的缝隙。空气中有着浓重的压抑感,罗俊驰周身悲痛的气息象浓雾一样弥漫着,和着骆叔带给我的哀伤,统统笼罩在我的心头。
就这样不知道坐了多久,骆叔突然发出一句轻微的闷哼,我和罗俊驰几乎同时趴了上去,贴在他的唇边,想要听听他会说些什么,会需要些什么。
骆叔没说话,眼睛睁得老大,久久地看着罗俊驰,直看得他泪眼花花,低垂不止。
“俊驰……”骆叔的声音很轻,几乎不可闻,可是我和罗俊驰还是听见了,罗俊驰激动地用手拂上骆叔的面容,轻轻地问道:“骆叔,你想说什么?”
“你们…不要伤心…生死由命…若不是…放心不下你…我早就想走了。”骆叔的话刚开始说得很吃力,后来仿佛适应了般,渐渐清晰连贯起来。
罗俊驰再次泪流满面,他摇着头,象是不愿接受骆叔这样的说法般反驳着:“你别这样说,我不会让你走的。明天天一亮,咱们就转院,我一定要让你活下去,看着我幸福快乐地生活,完成对我母亲的承诺。”
“傻孩子,你长大了,以后要将对你父亲的愧疚也好,怀恨也好,都尽数丢弃,你才能幸福。”骆叔说到这,脸上如若显出因过度疼痛而扭曲的表情。我吓坏了,刚要转身去叫医生,骆叔出声制止了我:“靖兰你别走,听我说完。”
我转过脸,突然心慌意乱,他说话的味道怎么象是交代遗言?
“我命薄,没有时间来陪着你、教导你。要不然你若做了我的女儿,我该有多幸福。”骆叔的嘴角微撇,展现出一丝笑意。我却悲伤地想,我做了您的女儿,幸福的是我,因为我从此有了真心对我好的父亲。
罗俊驰的脸色因骆叔的话,突然变得很难看。
骆叔继续说道:“靖兰,你答应过我,要替我照顾俊驰,现在你当着他的面,再说一遍。”
“骆叔!”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一定要我们为了你伤心断肠,你才肯罢休吗?我扑过去,倒在床边。
“说吧,你说了我才会走的安心。”骆叔微笑,曾经漆黑的眸子里突然绽放出一抹奇异的色彩,让他的面容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我不说,你没听到就不许走!”我哭着说,心中的恐惧如潮水击岸,汹涌澎湃。
骆叔眼睛里的光泽不断地分化,仿若越来越大,渐渐无焦。我和罗俊驰在一旁愣愣地看着,突然发觉骆叔的头怎么一下子就歪了下来,他的手臂也软软地垂了下来,旁边心脏跟踪器上的波线变成了平直的一条线……
那个瞬间,我和罗俊驰都懵了。骆叔的嘴角甚至还残留着那一抹诡异的笑容,说不出的神秘,仿佛带着未知世界的引力,吸引着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人类的灵魂。
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颤,心中懵懂着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脑海里却不肯承认般混乱不堪。泪水不由地流下,我重新趴在骆叔的身上:“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说了你再走!”
罗俊驰在一旁呜咽着,喉中沉重的声音象锤子砸在我的心头。这一夜竟如此凄冷,骆叔,早上还好好的,为什么晚上你就去了呢!医生都是骗子,你们说三个月,为什么三个星期才过,好好的他怎么就烟消云散了呢!
我们的哭声引来了医生,医生经过检查,吩咐护士拿一张洁白的床单过来,两个护士一人拽着一头,就要盖在骆叔的身上时,我和罗俊驰突然拨开两名护士,将那刺目的白床单仍到一旁。
谁说骆叔会死?骆叔象我的父亲一样,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给予我温暖,给予我关怀,他教我成长,教我技能;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上。
罗俊驰死死地抱住骆叔无知无觉的身体,终于失声嚎啕大哭。
浓重的哀伤,痛苦地笼罩在了我和罗俊驰的心头。因骆叔的离世,我被迫跟罗俊驰的命运栓得更近。因为对骆叔那句未说出口的承诺,变成了我的心病,很多个夜梦中,我都会浑身冷汗地惊醒,骆叔睁大着眼,双手颤抖地指责我,为什么没有遵守承诺,为什么!
我再也没有无梦的日子,单纯无知的日子随着骆叔的离世,远远地离开了我。
下意识里,我想要做梦,梦中有骆叔和蔼的笑容,常常会与我父亲的面容重合,不知他是谁,他又是谁。我常会贪恋梦见他们的片刻,那个片刻我感觉自己就是珍珠,是一颗被人爱惜被人重视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