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嬷嬷把颜儿的房间安排在离云太后寝殿不远之处,原因是云太后经常会在半夜犯病,疼得难以安眠,安排颜儿近一点也便于晚上需要她之时起夜。
第一晚留在安宁宫,云太后睡得极为安稳,翌日一早,颜儿在为她按了穴位之后便让太后坐在菱花镜前,打算给她梳头。
秦嬷嬷亲自端了汤药进来,说道:“娘娘,该吃药了。”
“这几日这药吃得这么频繁也不见这头痛之病好转,还不如颜儿丫头的那双手,秦嬷嬷,先放着吧,待凉了哀家自己会喝的。”
秦嬷嬷闻言,只好将一碗汤药搁在高几之上,退出去之前说道:“娘娘,得趁热喝。”
云太后点点头,摆了摆手,秦嬷嬷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颜儿见状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说道:“太后娘娘,还是待您喝了药,奴婢再给您梳头吧!”
太后点点头,端起了碗,手指着她身后那一溜挨着墙面而放的柜子,说道:“丫头,你先给哀家找一件适合今日这头型的衣裳出来。”
“是,娘娘。”颜儿依言转身。
那一排的柜子于颜儿而言并不陌生,只不过距离上次来安宁宫给太后梳头一晃已过去多月了。太后的柜子里藏的可都是好东西,柜子是上等的檀木所制,还刻着繁复的花纹,柜门的把手是由上等的紫铜所制的兽头,还漆着金粉。金色的铜制兽头把手映晃着太后寝殿里的奢华装饰,颜儿伸手扶着一个把手,却在另一个把手中看到太后端着药碗,可却并非凑到自己的嘴里喝下,而是伸手将这药倒在了梳妆台上的盆景之内。
云太后竟然将药倒了!她倘若不肯喝自然不会有人逼着她喝下的,还有,她为什么有意支开秦嬷嬷,并借口让自己找衣服转身之时将药倒了?颜儿扶着铜制兽头把手的手在颤抖,却还是打开了柜门。
不要惊慌,要冷静。颜儿努力地压下自己心口处涌上来的一阵阵心悸,虽然背着太后,但是,颜儿在铜制把手里能看到她的举动,而她正面对着菱花镜,她亦可以透过镜子看到颜儿的举动。颜儿平稳了自己的气息,颤抖的手指假意划过柜子里琳琅满目的绸衣。
“太后娘娘,今儿个天气不错,您要出去逛逛吗?”呼出一口气之后,颜儿的声音便恢复成之前的平静,“如果您想要出去,奴婢就给您选这件青碧色襦裙,再配以这琥珀色鹤氅可好?”
铜制把手里,颜儿见着云太后已放下了瓷碗,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处,颜儿这才转了身。
“嗯,你的眼光向来不错,哀家便听你的,就穿上这件,你陪着哀家去逛逛,听说这宫里的梅花都开了,哀家畏寒,可一直不曾出去赏过梅呢。”
颜儿的心绪已全然恢复,她拿着衣裙,像没事人一样走到太后身旁,放下衣服,再次执起象牙梳。在替云太后梳头的同时,颜儿以眼角的余光看到瓷碗里的药汁已被倒尽,而那被倒了药汁的罗汉松的小树干上,以及横生而出的枝叶上俱黏着药汁。颜儿也是在这一刻才发现,那棵小罗汉松其实已是树叶枯黄,濒临死亡了,看来,它没少喝药。
第十三章太后之死想起刚刚云太后对着秦嬷嬷说的那一句话:“这几日这药吃得这么频繁也不见这头痛之病好转,还不如颜儿丫头的那双手,秦嬷嬷,先放着吧,待凉了哀家自己会喝的。”
云太后,她在怀疑这药有问题?颜儿想起昨日她的一番叮嘱,怎么听着都觉得像在临终嘱托。云太后是觉着她自己迟早都要死?她知道有人在给她下毒,她好似也默认了别人对她下毒这件事。可是,她又在这会儿将药偷偷地倒了。
看云太后这病,依着她的意思,她应该没少喝下这药,再看那棵小罗汉松已经奄奄一息,她应该也没少倒掉药。颜儿一下又一下地替云太后理着头发,手势娴熟,神色安详,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乱作一团,有无数个疑问缠绕在她的心头之上。
看来云太后在众目睽睽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是喝下了药的,但是,如果在无人盯着的情况下她就会将药倒掉。她等待着死亡,犹如她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中的执念。
可云太后倒药的行为则证明她排斥着死亡,这排斥必是与她心中的那份执念有关。如果这药有毒,那么是谁在向她下毒?并且她在明知药中有毒的情况之下,她还不揭发,不但不揭发,她还默认了,不但默认了,她还时不时地喝下了。
啊,难道是皇甫靳?也唯有他啊!
云太后这个养母,陪着皇甫靳母子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她亲眼看着这后宫之中的风风雨雨,关于皇甫家上一代的恩怨,她应该也都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过。皇甫靳的夺嫡之路,她付出了太多,也见证了太多,自然,也知道了太多。
她既然不提要将木常珺纳入后宫之事,想必是知道了前日曾孝全冒雪求见皇甫靳一事,但是她却当这一切事情均不曾发生过一般,闭门称病,不理任何事情。
吧嗒一声响,颜儿手中的象牙梳子终究还是掉了下来,正好掉在了梳妆台上,惹得两人俱是一震。
“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刚刚手一滑,不小心就……望娘娘……”
“好了,好了!不用过于紧张的,哀家不怪你,你也不用慌成这个样子。”
云太后拍了拍颜儿的手给予安慰,颜儿连忙低头称谢,重新拾起梳子为云太后将发髻的最后一步完成。颜儿最后给云太后别上珠钗玉钿,再穿上那一身由她为云太后挑选的衣裳,扶着云太后的手出了寝殿。
绕过大殿,云太后下旨要去梅园赏梅,于是,宫人们便急急忙忙地出去备轿。经过颜儿的一番打扮,云太后看上去气色不错,再加上头痛之症又有所缓解,这会儿真是神清气爽。
而颜儿看着她这番模样,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云太后为了保护皇甫靳,选择了缄默,并接受皇甫靳对她的最后迫害。当然这只是猜测,颜儿心里希望皇甫靳不要狠绝到这一步。
入了梅园,颜儿兴不在此,无心观赏,但是阵阵梅香扑鼻而来,她抬首,果见满园的梅花已点点绽放。
“哀家最喜欢这梅花,琉璃白雪中的红梅一开,就像胭脂一般,真是好看。”
云太后扶着颜儿的手,身后跟着秦嬷嬷等人,她回头对着她们叹道:“只是,花落人亡两不知,明年此时哀家怕是看不到这样的美景了。”
“太后!”身后的一群宫人惶恐,低头而叹。
“不过,哀家还想为了皇上再活上几年呢,只是,这身子骨由不得人哪!”
“太后娘娘,”颜儿扶着云太后的手一边走一边劝说道,“您真是应该多多保重身体的,皇上身边无亲人,他可是视您为唯一的亲人,您应该要珍重自己的身体。”
颜儿心想,其实皇甫靳不用这么做,她觉得这世上任何人皆有背叛皇甫靳的可能,独独这云太后是对他忠贞不贰的。
因为畏寒,再加之头痛之症又最惧寒冷,云太后只在梅园稍作停留便又觉得眩晕感阵阵袭来,宫人只好服侍着云太后回到安宁宫,颜儿也一直侍奉着云太后。
不过颜儿的心里却一直在盘算着,这个皇宫里头还有谁是知道或者听说过关于云太后的事情呢?年长的宫人们也许会有所耳闻,只是,一来颜儿和她们的交情不深,二来若如此前去询问关于云太后的事情也显得太唐突了。
夜深之时,云太后还嚷嚷着头疼,颜儿便知自己今晚有可能得一直守着云太后了。亥时,宫人们都纷纷退下了,只留着几位守夜的小宫女立在一旁,云太后辗转难眠,发出浅浅呻吟。
子时,小宫女们也歪着身子开始打盹,云太后渐渐停止了呻吟声,开始入眠。只不过,她睡得还是相当不安稳,不时地会有梦呓之声发出。颜儿联想到今日云太后倒药一事,自是精神振奋,看着在梦里不时发出低呓声的云太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带着几分期待。
也是这样的夜晚,颜儿静静按着云太后头上的各个穴位,想以此助她早点入睡。子时一过,守夜的宫女便找地方偷偷地小睡一会儿,几个夜里不曾安心睡过一觉的颜儿也趴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开始打盹。
“不,不要……皇上,你不要如此待他,皇上……”
颜儿猛地抬头,她看到云太后躺在床上,杏色的床幔被烛火映得一片朦胧,却见云太后挥着自己的双臂,像是在极力挣扎。
“皇后……皇后,我这心里好苦……好苦啊!”
颜儿只是抬着头,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慢了,她怕惊醒云太后。
“不,你不要怪我,我也无能为力,是你太无情了……”
颜儿知道云太后正在做梦,她的梦境里定是有不同的人出现,她在惊慌,她在埋怨……这个梦很长,颜儿不能惊醒她。
“皇后,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瞒得这么辛苦,如今……他们父子二人弄成这样,你让我如何是好?”
皇后?云太后口中的那个皇后显然是皇甫靳的生母孝德皇后。颜儿早年只听说孝德皇后曾有恩于云氏,云氏本是宫中女官,后被先帝宠幸纳入后宫。
对宫中的那段往事,颜儿在相府时曾听下人们说起过,她当时听得并非十分清楚,只是听说云氏在后来又很快失宠,这应该与后来得宠的华贵妃有关。如果没有抚育皇甫靳的功劳,她恐怕早已被时光淹没在这华丽的后宫之中了。
云氏有感孝德皇后的恩情,后来又被先帝宠幸,按着当时的情况来说,孝德皇后应该要对云氏产生嫌隙。但是,从后面发生的事情来看,云氏被先皇宠幸这件事情并未影响她和孝德皇后之间的感情,相反,她们由此站在了同一战线上,对抗日后宠冠后宫的华贵妃。
孝德皇后因肚子里的儿子,以及有木、曾两大家族撑腰,虽然失去圣宠却仍可保住皇后之位,但是,云氏出身贫寒,后来失宠之后应该度过了一段相当不易的日子。
“疼……我这心真是疼。皇后,我要真死了,皇上怎么办?”
云太后放下双臂,在睡梦里用手使劲地揉着自己的胸口,“皇后,我想告诉他真相……可是,我又不能负了你啊!”
颜儿本想继续任由她说着梦话,可是云太后的声音越来越大,大抵是在梦中见到孝德皇后,所以异常激动。颜儿真怕她的声音会惊醒那些在偷睡的小宫女,于是,急忙起了身,跑到云太后的床前抓着她的手臂。
“太后,太后娘娘……”
颜儿使劲地摇着云太后的手臂,云太后终于停止了呓语,倏地睁眼,看到颜儿站在她的床前,她便整个人从床上跃起,额上冷汗淋漓……
“太后,您还好吧?要不要喝点水?”颜儿一边安抚着云太后,一边放了她的手想去给她倒水。
“等等!”云太后一把抓住颜儿的手,睁着眼直直地盯着颜儿问道,“哀家……这是怎么了?”
“太后,您刚刚大概是做噩梦了。”
“哀家是不是说了什么了?”云太后警惕异常。
颜儿的心好一阵惊慌过后才勉强镇定下来,“您刚刚说您的心口好疼,头也好疼,奴婢这才忍不住将您叫醒了。”
“哦……”云太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以一手抚着自己的心口,沉沉地说道,“还真是疼得紧呢!”
云太后看上去相当疲惫,颜儿有点不忍,拂了她的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道:“太后,您喝口水。”
云太后接过颜儿手中的水,一饮而尽,颜儿扶着她躺下,如此折腾之后,云太后更是难以入睡。颜儿也陪着这样过了一宿,整个人觉得疲惫不堪。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云太后才再次入睡,颜儿也趁机小睡了片刻。只是,颜儿便连闭着眼睛,眼前所浮现的还是刚刚云太后做梦时的情景,以及她在梦里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虽说乱七八糟却又似乎有迹可循,只是颜儿觉得自己脑袋里已装了太多的东西,但那些她所知道的事情好像相互之间又有一定的关联。此刻她想到了一个人,也许,那个人会告诉她一些关于云太后的事情。这个人便是浣衣局里的刘嬷嬷,依着她的年纪和资历,应该是知道当年云太后身上发生的事情的。颜儿与刘嬷嬷也算有过交集,加之颜儿若求红衣,红衣也定能帮她说上几句话的。
到了午时,因为云太后昨晚没睡好,午膳过后便要睡午觉,于是,颜儿趁着这空当便急急地赶往浣衣局。浣衣局内碰巧刘嬷嬷也在歇息,于是颜儿便直接去找了红衣。一进红衣的房间,颜儿便想起了那晚与皇甫羿在此相见时的情景,心口一窒,眼泪差一点就掉了下来。
好在红衣的声音及时响起:“怎么,这才几天的工夫,你就急着赶来向我拿回花样啊。”
“真没想到我在姐姐的眼里是如此小气之人。”颜儿了解红衣的脾性之后也不怪她,径自拉过凳子,于红衣的对面坐下。看到红衣,颜儿便想要问问皇甫羿的情况,“姐姐……他回去了没有?”
红衣正俯身绣花,听着颜儿这么一问她头也不抬,冷冷地说道:“差点就回不去了。”
听了红衣这话之后,颜儿的眼皮跳动,伸出手便抓着红衣捏着绣花针的手,颤颤而问:“怎么回事?”
红衣甩了颜儿的手,放下手中绢帛,看着她说道:“你走后他的心疼病犯了。”
“啊!”颜儿急忙掩嘴,再次握着红衣的手急切地追问道,“那……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好了,躲到第二天晚上才走。”
颜儿这才缓缓地放了红衣的手,心里疼痛不已,后悔自责。她说是爱他,可是竟然忘了他还有心疼之病,因为皇甫靳的三箭,他虽捡回了一条命,却留下了心疼之症。
她那晚拒绝他之后又狠心离去,他……怕是心疼难忍,若不是疼痛让他难以离开,他也不会躲在红衣房间里直至第二日夜晚才走。
“羿……”她在心里唤着他的名,又是一阵心疼,“对不起。”
“死丫头,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红衣对她的态度很恶劣,由她的态度可以想象出那晚皇甫羿必是受了不少的苦。
“红衣姐姐……”
是的,在很多人看来颜儿是真的身在福中不知福,皇甫羿,这个曾被天下女子顶礼膜拜的三皇子,竟然情系于她,在君临天下之后还可允她一世承诺,在她离开之后更是为了她一骑快马北上,为了她夜闯皇宫,只为带她走。这是多大的福分啊,这是多少女子想要的福分啊!
“落花流水,有情无义,无情有义,哼,都不过是在自寻烦恼而已。”红衣盯着自己手里一直在绣的那块绢帛。颜儿循着她落寞忧伤的视线看去,只见上面一对鸳鸯只绣了一只。再收回视线看红衣,只见她姣好的面容之上已无往日的妖娆,只有无边无尽的凄忧。
原来,红衣亦是情系于他的。
曾经的贴身侍婢,在主子落难之后还默默地帮助他,这里面应该不仅仅是主仆之情。美丽深情的婢女深深地爱着俊美多情的皇子,这原本应该是一段令人有着无限遐想的戏文桥段,只是,颜儿和他无缘,红衣和他更是无缘。
“姐姐……对不起。”
红衣见着颜儿低眉嘟嘴的样子,忍不住低啐:“作死的丫头,动不动就对着我撒娇,我难道真是前生造孽欠了你们二人不成?”
颜儿看着红衣,对着她无辜地眨眼,那一双清眸里藏着无限的哀怨,偏生这份哀怨是这般动人。红衣颇为气恼,她不是恼颜儿,这一次她是在恼自己,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要讨厌颜儿的,可是,时间久了偏偏就是讨厌不起她来,不但讨厌不起来,还觉得自己对她是越来越怜惜了。
“说吧,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还是只是来问他好不好的?”
“我……是来找刘嬷嬷的。”颜儿抿了抿嘴,小声回答。
“找刘嬷嬷你死到我这里来干吗?刘嬷嬷的房间在前院,你不会不知道吧?”红衣伸出指甲沾染着凤仙花汁的食指,指着前院说道。
“嗯,知道是知道……”颜儿提了提自己的身子,都怪红衣这火暴的性格,害她每次和她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只是……想和姐姐一起去找她……”
“哦?”红衣抬头看颜儿,眯着她那双生来就具风情的凤眼道,“原来是有求于她,于是便来拉着我去给你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