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晚清有个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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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悲欣交集(3)

既然没有前进的路,那么,身心疲惫的曾国藩就不得不寻求退路了。曾国藩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只有迅速表明自己的态度,才能安全度过危险。那段时间,曾国藩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下的日记中;无论是在给朝廷及同僚友朋的奏章和信函里,还是在给兄弟儿子的家书中,都用不同的语言和口气表达一个共同的意思:胜利得力于别人,自己无功可居。并且,一向行动迟重的曾国藩变得迅猛异常是果断地杀了李秀成,二是给朝廷上了一本《粗筹善后事宜折》。在奏折中,曾国藩对朝廷有两点建言:一是在两江范围内,全面恢复科举;二是请求裁减湘军。很快,朝廷同意了曾国藩的意见。曾国藩立即大告两江:当年11月份,将在两江地区恢复科举,进行甲子科乡试。曾国藩压下了两江总督衙门、江宁布政司、江宁知府等官衙的兴建计划,将经费用在两项建设上:一是重修满城;一是恢复江南贡院。修复满城,完全是出于政治原因,曾国藩是想以这样的姿态,消除朝廷对于自己拥兵自重的怀疑,曾国藩就是要让朝廷知道,自己身为一个地方汉族大员,对于清朝天子,是极度尊重的。曾国藩清楚地明白一个弱小民族的心理,也明白孤儿寡母统治的恐慌。至于恢复科举,倒是出自曾国藩的真心。作为一个曾经的读书人,曾国藩一直想为天下的学子做点什么,而且,恢复江南贡院,明显地可以笼络江南士子的心,起到稳定局势的作用。事情果然如曾国藩所料,科举的恢复,使得社会一下子变得有序起来,两江一带的年轻后生因为有了出路,又开始专心求学,变得安分守己了。

在裁减湘军方面,曾国藩可谓是计划周密一曾国藩向朝廷建议,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争,湘军已“无昔日之生气”,奏请裁汰遣散,想马上裁三四万人。没等朝廷答复,曾国藩就擅自做主,在没有经曾国荃同意的情况下,以曾国荃有病为由,上奏朝廷,请朝廷不要安排曾国荃担任浙江巡抚,让他回老家养病。曾国藩担心的是,毫无城府的曾国荃因为沉不住气而坏事,并且,曾国荃因为攻城之后的大肆屠杀,以及太平天国银库大量金银失踪事件,得罪了不少人,若不暂时避一避,很可能首先遭殃的就是他。曾国藩的请求正中朝廷下怀,朝廷很快同意了曾国藩的意见,并且,在上谕中很是慰问了曾国荃一番。慈禧还特意让钦差送来一支六两的大人参,以示龙恩。直到此时,曾国荃才知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曾国荃很不高兴,以为兄长有意排斥自己。不久,在湘军将领秦淮河的一次聚会上,曾国荃借着酒兴,大发牢骚,曾国藩一时下不了台。曾国藩强忍住了,对此没有理会。不久,曾国荃的生日到了,曾国藩派赵烈文带礼物前去祝寿,并特意为曾国荃写了七绝十二首,其中有这样两句:“刮骨箭瘢天鉴否,可怜叔子独贤劳。”读着这样的诗,曾国荃泪如雨下。这个性格刚烈无比的汉子,终于明白了家兄的一片苦心。

8月15日,曾国荃来到了曾国藩的住地,兄弟俩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这一回,曾国藩将自己的担心和苦闷向曾国荃和盘托出,粗心的曾国荃恍然大悟,他一下子明白了事态的危险,也明白了家兄的一片苦心。曾国藩告诫曾国荃,现在只剩下急流勇退一条路了,要想保全自己,只有退一步海阔天空;即使是退,还要退得有序,千万不可因乱生变。曾国藩又赠曾国荃诗一首,既表达了自己真实的想法,也是告诫各位湘军弟兄:

左列钟铭右谤书,

人间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说,

万事浮云过太虚。

那一晚曾国藩兄弟俩谈了很久,一直到外面的公鸡都在打鸣了,曾国荃才离开。这一番长谈,涉及的东西太多了,曾国荃如冷水淋头一样清醒过来。曾国荃向曾国藩表示,自己很快就回家养病。曾国藩起身为九弟送行,走到院落里,已明显地感到萧瑟的秋意了,院子里的树叶上已沾满了露珠。肃杀的秋天,说来,就悄悄地来了。

遣撤湘军的那段时间,两江总督府里人来人往,很多老弟兄都是来跟曾国藩告别的。此外,还有一些嘱托。曾国藩都一一应允了。两万五千多名湘军回家了,庞大的队伍离开金陵后,曾国藩突然感到金陵城空了不少,心中如打碎了五味药瓶似的,惆怅无比。曾国藩知道人们会抱怨他的冷酷和铁血,但谁又会知道他心底中的一丝温情呢?而且,越割舍得果断,就越是安全,这支部队如果不迅速解散的话,那么,谁料到会有什么结果?只是,曾国藩心中稍稍有点内疚,这些人都是跟他很多年的家乡子弟,打仗时,把脑袋拎在手上,现在胜利了,却只能解甲归田。除了得到一些金钱,他们获得的,实在是太少了。

因为湘军大队人马的解散,东南局势变得平稳起来。不仅仅是曾国藩,很多人都为此松了一口气。不过让曾国藩稍感宽慰的是,庞大的湘军水师保留住了一一原先的湘军水师改编为长江水师,纳入了朝廷的正式编制,这一点,对于湘军很多弟兄,算是有了一个交代。值得庆幸的还有淮军的保留。以李鸿章处世的圆滑和机智,倒是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淮军也算是他的部队,是他命令李鸿章一手组建的。把淮军留下来,是一件好事。有淮军在,自己就会很安全。况且,现在战事还没有真正平息,在北方,捻军异常活跃,淮军打仗剽悍,装备好,对北方也比较熟悉,去担当围剿任务更为适宜。至于其他方面,除曾氏兄弟的直辖湘军被裁撤之外,左宗棠部湘军也由六万余人裁去四万多,其余江西、湖南等地的湘军也大部遣散。这支庞大的队伍,就像秋天里的树叶一样,一阵风吹来,就慢慢凋落了;也像一块冰一样,泡在水中之后,慢慢地就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曾国藩的情绪变得平稳了,这一切,跟万事万物其实都是一个理,每个事物的诞生都是有使命的’使命结束了’末日也就来临了。

接下来,又一桩事情让曾国藩大费脑筋,也让曾国藩大伤元气。那就是太平天国幼王失踪案件。金陵破城后,李秀成乘乱护送太平天国幼王出城。李秀成的脚负伤之后,危急之下,他将幼王扶上自己的马,让随从带着幼王突围而去。曾国藩因为一直没有得到幼天王去向的报告,以为幼天王在乱军之中已丧命,便在向朝廷的奏折中声称幼王积薪宫殿,举火自焚。一直喜欢唱反调的左宗棠大约得到了一些消息,也给朝廷上了一个折子,称幼天王并没有死,而是在金陵城破之后,逃往浙江湖州。这一次,是左宗棠第二次不给曾国藩面子了。第一次,是在曾国藩赌气告假回老家丁忧的时候,左宗棠就到处说曾国藩是个“书呆子”、“假正经”,让曾国藩很恼火。这一次,左宗棠的说法同样让曾国藩兄弟很难堪。一番调查后,曾国藩又向朝廷上了一奏折,说幼王并没有逃走……就这样,曾国藩与左宗棠打起了笔墨官司,双方吵得不可开交。让曾国藩颜面扫地的是,幼天王的确没死,而且在江西被抓住了。自此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国藩对左宗棠一直耿耿于怀,与左断交,一直到死都没有跟左宗棠通信。一直到后来左宗棠进军西北,曾国藩在最后的时间里,主动将湘军刘松山部调拨给左宗棠,并且在供给上全力满足左宗棠,为左宗棠在西北战场的胜利提供了保障。左宗棠也投桃报李,大捷之后,上奏朝廷请求褒奖曾国藩。两人到了此时,自然“相视一笑泯恩仇”了。这当然是后话了。

1864年10月8日,再度回到安庆的曾国藩带着家眷搬迁至金陵。曾国藩将两江总督府设在了太平天国天王府内。之前几成一片废墟的金陵,在度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之后,像一个病人一样,慢慢地开始恢复元气。市民们陆续走上街,人们的脸上慢慢有了笑容。毕竟,这里曾是六朝古都,什么样的风雨没有见过,金陵人早已习惯于以不变来对待外面世界的瞬息万变了。相对于清峻的北京而言,富丽温软的金陵无疑更具人情味,也更有平民的精神,让人更为宽心,这一点,让同样来自南方的曾国藩感到很亲切。在金陵,曾国藩明显没感到类似京城的方方面面的压力。这是一个比较适合居住的城市,没有北方的官僚气,也没有江南的地主气。它既市井化,又有一点书卷气,有一种新型的商业和经济之上形成的市民气象,既市侩又实利,又活泼而平淡。在这座城市,人们有难得的平常心,也有处变不惊的大家风范。当然,对于这座城市来说,还有须臾不可割舍的风花雪月,以及那些经久陈旧的文化。

曾国藩慢慢变得安宁了,他开始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一开始,对于这种不需要提心吊胆的日子,他还感到不习惯,但慢慢地!曾国藩开始享受和平的宁静了。有时候,曾国藩甚至会叫一两个戏班子来府中唱戏!然后把彭玉麟、赵烈文他们喊来,呷着好茶,听得有滋有味。曾国藩平日喝得较多的!是安徽的茶叶,无论是黄山毛峰,还是六安瓜片,或者是太平猴魁什么的,他都非常爱喝。当然,曾国藩最喜欢的,还是家乡的永丰细茶。几乎每一年,家里人总要从湖南给他捎上几斤。唯一让曾国藩感到不习惯的是,以前自己满耳听到的,都是湖南乡音,现在,身边左右传来的,都是安徽话,连给他当差的,都换成淮军了。对于此,曾国藩并不后悔,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该散的,总有散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