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穆王五年六月初三,封国大王姬仲羽驾崩,终年二十一岁。
穆王膝下无子嗣,只有苏王后怀有两个月的身孕,腹中之子是男是女尚不明确,所以长公主姬伯雅暂代王位,史称封代王。
姬伯雅继位时对天下立誓,为防外族窃国,她在位期间绝不下嫁任何人。若苏瑾诞下龙子,便立此子为封国储君,若是生女,姬王族主脉男尽,那么就从姬氏旁系中选聪慧者继承大统。
姬伯雅以牺牲自己终身幸福之举方才稳住蠢蠢欲动的姬氏王族。而朝中,宰相罗成、摄政王姬子凌和太傅罗浩三位元老都甘愿辅佐姬伯雅为君。因姬伯雅为先王后圣母之女,有仁慈贤惠的光辉笼罩着她,黎明百姓皆爱戴之。
天下暂且安定。
封代王元年中秋佳节,姬伯雅登基已有两个月,她命人在宫中排下宴席,邀群臣携家眷入宫同庆佳节。
这女王自然不爱看歌姬舞伶搔首弄姿的乐舞,所以乐舞局从宫外请了杂耍艺人入宫表演。姬伯雅乃是从小养在深宫之人,很多东西都是听来的,真正所见之物有限,所以对眼前新奇的杂耍倍感兴趣。
宫人见女王喜爱,便请示姬伯雅是否将艺人们留在宫中用以娱乐。
姬伯雅闻奏摇头道:“这王宫里困住的人还少吗?”
这位女王和冷酷严厉的姬仲羽不同,她时时刻刻都噙着一抹温和浅笑,别以为她好欺瞒糊弄,她那双灵慧的黑色眼眸里除了闪耀着水般的自傲,还带着冰刻般的冷厉,纵使笑也是那般威严毕露。
为了坐稳王位,她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在她登基大典之上,有迂腐愚忠之臣逆骂她颠倒阴阳,女子为君乃是大逆不道之举,亡国之征兆。
在无数谩骂和指责声中,她完成了登基大典。
祭天之前,会先有一场登基的酒宴。
她身着白色龙袍,袍上金龙彰显她至高无上的威严,别人看她走的每一步都那样稳健,却没人察觉她的小腿儿其实在打颤,行到御座前她停住脚步,陡然转身,长袖划出优雅的弧度,散开的却是挡不住的天威。她并不急着往龙座上坐下,而是温眸一一扫过堂下文武百官,他们每一位面前的矮几上都放置着一樽酒。
“正式开席前,朕有话要对各位臣功说。”犹如新燕啼鸣般婉转的女音柔中带刚,席上百官只觉头顶好似飞舞着百灵鸟儿,那般动听。“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愿忠于朕的人便饮下几上百年佳酿”云渊”,不愿追随朕的人不喝也罢。”
姬伯雅说完转过身背对着百官,又道:“朕不看,尔等自便,饮过这忠君酒,再开席。”
堂下绝大多数人都饮下忠君酒,也有少数一直不赞成女人为君的大臣,他们为明志拒不喝下”云渊”,当然也有偷奸耍滑之人,故作饮酒姿态,却把酒悄悄倒进宽大的衣袖中。
待所有人都做下决定后,宫人才将酒樽悉数撤下,姬伯雅这时才转身坐在宝座上,跳过众人向她行君臣大礼这一节,下令开宴。
那一天是个让文武百官皆惶恐的日子,好端端的宴席上,却不时有大臣吐血而亡,死一个便拖下去一个,到后来,所有人都不敢再动勺箸,群臣都心知肚明菜中有毒。
姬伯雅兀自饮着梅花酿,醉眼看向战战兢兢的群臣,劝道:“众爱卿怎么都不动筷子?莫不是朕这顿宴席菜肴不可口?”她婉转娇笑,借此掩下自己内心的惶恐,她第一次见到人死去,觉得恶心想吐。“众爱卿莫担心,忠于朕的人,朕自会善待。”她不想杀人,可是为稳固朝政、民心,她必须将祸乱的源头扼杀在摇篮之中。
群臣此时方才明白,所谓忠君酒其实就是解药,喝了的人再食用有毒的酒菜自然没事,没有献出忠诚的人下场定然是一个死字,殿上还活着的人,人人背心皆是一层冷汗。
“姬伯雅!你心如蛇蝎,岂是君王之选!”堂下一武将忽然大喝,他说完便是一口鲜血喷出,众人一看便知他也是没饮下忠君酒的人。
“你不配为君,臣不服,不服……”武将比文臣抗药,加上他刻意逼过毒,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武将晃悠悠踱到玉阶前指着姬伯雅叫骂。
姬伯雅站起身,俯视脚下之臣,唇边还是那浅浅的笑意:“不是朕的臣便是朕的敌人,朕杀掉自己的敌人,何罪之有?”不能忠于她为她所用的人死不足惜。
她虽然娇小玲珑,但却暴发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强势,那睥睨天下的气势半点儿不输男儿。
那武将怔然,自知免不了这一死,竟疯狂地扑向玉阶上站得笔直的女王,他要和她同归于尽。
千钧一发之际,太傅罗浩将身挡在姬伯雅身前,接下武将一掌,并将其制服,待禁卫反应过来将冲撞君王之人拿下时,那武将已然毒发身亡。
罗浩转身,用关切的眼神询向姬伯雅,“恕臣不查之罪,让陛下受惊了。”
姬伯雅还是那淡雅的细笑,轻声回道:“太傅莫要请罪,朕无恙。”继而她又唤禧公上前,问道:“不忠者该判何罪?”
千禧躬身回道:“死罪。”
姬伯雅又问:“那么其亲属呢?”
千禧稍有迟疑,他已经臆测到陛下的心思,今日宴席上她杀了四十多名没有忠于她的大臣,那些人的家属纠结起来便是不小的祸患,陛下是想斩草除根。遂回道:“诛连九族。”
姬伯雅却笑道:“禧公,朕第一天登基就见那么多血光怕是不妥吧,诛连就不必了,流放亲族就行了。”
“臣遵旨。”千禧也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姬伯雅杀人杀上了瘾。不过他内心里也暗骂姬伯雅狡猾,居然自己唱白脸,让他这个禧公替她扮黑脸,这女人,果然都是带刺的蜂。
姬子凌向姬伯雅投去赞赏的目光,没有一副铁石心肠的君主是不可能安安稳稳坐在龙座上的,而没有一丝柔怀之心的君主也不可能在宝座上待的长久,姬伯雅是个为君的料。
他带头跪下,敬祝道:“愿吾主圣寿无疆。”
百官皆跟着拜倒,山呼万岁。
罗浩一直瞅着姬伯雅如玉美颜不移,他仿佛又看见一个如他师傅一样的女子,挣扎在权利的漩涡之中。
他心里对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女子心里泛起怜惜。犹记得师傅刚生下姬伯雅时,小雅儿好小好小,连哭泣声都像是小鸡仔在叫唤,没想到一转眼,那体弱多病的女孩已经长这么大了。
她该是一个让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宝贝,而不是扛下这么沉重的负担,她那纤细的肩膀,如何承受的起。
待姬伯雅说起驾回宫之际,罗浩不自觉将胳膊曲在姬伯雅面前,姬伯雅对他报以感激般地一笑,伸手挽住罗浩的胳膊,这才迈步出殿。
此时除了姬伯雅自己,只有罗浩知道,挽住他的人浑身都在轻颤。
当他们出了大殿,阳光照下来落在他们身上时,罗浩分明听见姬伯雅一声轻唤:“浩叔,我好怕。”
罗浩侧目,当看见她眼中隐有泪光时,他差一点就冲动地将她搂进怀里。
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抓紧她的皓腕,紧紧地抓住,抓的她觉得痛了都还不放手,他在告诉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手,他会护着她。
姬伯雅也明白罗浩的意思,微微露出一笑,这个笑容不是她平时那般拘谨浅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意,她对他感激道:“谢谢你,浩叔。”这个男人,是从她有记忆起,便在她生命中烙下痕迹的人。
她还记得自己牵着他的衣摆学走道,缠着他要他抱抱、背背,小时候,她喜欢让他把自己抛向半空,她从不担心会摔到地上,因为他一定会接住自己,她从不怀疑。她身体不好去不得昆仑九宫,但她只要他做自己的老师,最爱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那时她才八岁,他正是玉树临风的年龄,清俊的模样让那时的姬伯雅就立誓非君不嫁。这也是为什么她不想嫁去别国的原因,她愿意成为君主,不仅仅是想成全弟弟和妹妹,她也是为自己打算,纵然不能嫁给他,但是能这样靠近他,再不必担心自己要嫁给别人,她心愿足矣。
再回到中秋夜,百官经过登基大典那场洗礼,皆对女王恭敬虔诚,不敢有半点儿置喙。
今夜看见女王像个小女孩似得喜欢看杂耍,众人才稍微放下沉闷,笑看表演。
姬伯雅虽然喜欢,但也不准备留这些艺人在宫里,王宫这个牢笼,困住了太多太多的人,若有来世,她定不要再生在帝王家。
她好羡慕能远走高飞的弟弟妹妹,此时团圆佳节,她也只能遥祝他们幸福。
正思着亲人走神之际,她忽觉心口一凉,她倏然睁圆美目,缓缓低头,却见一把匕首刺入自己心窝,她并不心疼自己,而是心疼那个用手握住匕首锋刃并把她搂进怀里的人,他拔出匕首奋力扔出,匕首快如流星,将行刺的杂耍艺人喉咙击穿。
她看见他的右手掌被匕首划伤的地方露出森森白骨,可他都不顾自己,只是捂着她的心口,叫人快宣御医。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盯着他,连眼睛都不眨,怕自己一闭眼就再也看不到他。
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能死在她浩叔的怀里,何其所幸。
他为自己失了那儒雅的风姿,他焦、急、怒、躁都是因她而起,她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