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来月,是千离这小半生来过得最漫长的时日,她这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阿禧这一走就是音讯全无,皇甫垚和轩辕无尘之间的鏖战始终不分胜负,当姬仲羽的大军逼近燕京时,皇甫垚便是再有能耐,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而且不知轩辕无尘和姬仲羽哪儿来的默契,两方都将矛头对准了皇甫垚。
她的皇宫本就冷清,如今可信任之人更是走得一个不剩。未来已经不在她的掌握之中,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住,何苦留他人在身边跟着她陪葬。
每日早起她第一件问的事便是玄王和信王的军队到了哪里?还有多久兵临燕京城下?梳洗着装后便上早朝,那些文武大臣,一日比一日来得少,告老还乡的、辞官不做的,甚至还有干脆携家带口落跑的,她只是看着、听着,统统不去追究。
直到这一日的早朝,整个大朝殿上只剩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丞相。
千离见了也不上御座,而是走到老丞相身前,欠身施礼,然后才笑道:“外公,就剩我们祖孙二人,今日就不早朝了,我陪外公去御花园散步。”
“好好好。”罗成笑意连连,他就是笑不出来也强作欢颜,他不想让外孙女再来忧心他。
千离挽住罗成,祖孙两漫步御园之中,千离只谈论园中风景,而且极其活泼可爱,罗成见了恍然失神,他的罗缨乖女儿,小时候也是这般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像只带给人快乐的燕子。
罗成忽然抓住千离的胳膊:“叔夜呀,逃吧!离开皇宫这个牢笼,天高地阔哪儿没有容身之地。”他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度过此生,嫁人,生子,有人疼,有人爱,一家和美。
千离睁着又圆又亮的大眼睛,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逃?外公,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是,不到最后一刻你又怎能知道我一定会输?”
“你真当外公老眼昏花吗?”她现在遣散亲信,朝中无臣,军队也眼看支撑不了多久,这种局面她要怎么赢?“叔夜,我去求仲羽,你们是孪生兄妹,他会罢手的。”
“没用的外公,阿禧去了那么久也没有一点儿消息,你再去也无济于事。他不杀我难解心头之恨,也好,我和他也该做个了断。”
“这是造了什么孽?要你们亲兄妹兵戎相见、自相残杀。”罗成竟老泪纵横,怎么也止不住。“叔夜,外公陪着你,仲羽要是杀进宫,他要是敢杀你,就必须先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踩过去。”
“外公!”千离撒起娇来。见外公死活不肯依她的意思派人送他回金陵,只能无可奈何地顺了老人家的意思,着人在大胜殿她的寝殿旁安排外公的住处。
其实,到了这最后的时刻,能有亲人陪着她,真是莫大的福气呐!
携外公回大胜殿时,却有一位一身戎装的女子候在殿内等千离良久。
“奉剑,你怎么会在这里?”奉剑从小就侍候皇甫垚,又是大师兄的护卫,又是他的丫鬟,只要大师兄点一下头,奉剑便会是大师兄的帐中人,这一点,皇甫家四姐妹没少在她面前说,只不过大师兄固执,为了等她一直推掉了别的姻缘。
奉剑身上的血腥味和死人气息比上一次见面时更为浓烈,想来前方的战事一定异常激烈。
奉剑一见到千离,立即跪倒在千离跟前,恳求道:“陛下,你一定要救救毅王。”
“皇甫垚他怎么了?”千离心头一惊,忙让奉剑起来说话。
奉剑不肯起来,扯住千离的龙袍下摆:“毅王不分昼夜地杀敌,受了再重的伤都不肯休养,毅王身上小伤烙大伤,伤口刚愈合又撕裂,谁劝也不听,奉剑怕少主撑不了多久了。奉剑自小跟在少主身边,对少主的心思也知一二,少主身上的伤事小,真正无法愈合的是心伤,陛下,只有你才是少主的疗伤人,求陛下救救少主。”
“这个大师兄,真是……”千离欲言又止,随即下令,不管发多少道金牌,一定要把皇甫垚给她召回来。
哪知金牌发出去一道又一道,每一位传令官回来却都摇头说毅王不肯回朝,千离无计可施,方才再让传令官带话给皇甫垚,就说她这个皇帝病危,想让他回来见她最后一面。
千离不知道大师兄是在惩罚他自己还是她,想了想,她觉得以大师兄的牛脾气,就算她威逼利诱也未必会上当,她可不能再让他这么自残下去,他既然不肯回来,那么只好她纡尊降贵去请他咯。
千离遂让人备驾准备出宫,哪知辇驾刚到宫门,便被羽林军给拦下,不一会儿,皇太后灵瑶乘凤辇至宫门口。
两个女人一见面,就是冷眼相对。
“朕要是没记错你应该还在软禁之中,谁准你出来的?”千离先发制人。
灵瑶轻笑道:“陛下,你看清楚,这皇宫哪儿还有你的人,谁软禁谁陛下最好先弄清楚。”
千离闻言笑得比灵瑶还狂妄,末了,她才不住摇头:“灵瑶啊灵瑶!朕是真的从没有将你放在眼里过,你不是朕的对手,要和朕斗的人,至少要像苏瑾那样敢拿命来搏。”
“哼,苏瑾!只不过是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的女人,有何能耐?”灵瑶轻扶云鬓上的珠钗,一副轻蔑之态。
“连被她利用了都不知道,看来这冤死鬼你是当定了。”
“等本宫皇儿带兵攻下燕京,不知谁才是冤死鬼。”
“灵瑶,别以为朕不知道苏瑾找展少昊演的那场戏,这皇城之内,能够假扮朕禁卫军的只有展少昊的羽林军。”瞧瞧这本该把守宫门重地的禁卫军全都变成了羽林军,千离就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若是朕没有猜错,苏瑾应该对你的帐中人说事成之后,信王会起兵,这样轩辕无尘便会从战局里解脱对不对?灵瑶,你只想过解眼下之急,而从不放远将来,你可曾想过“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主”,等他们料理了朕,又该如何?到时候还不是斗得你死我活。如果是朕和无尘较量,他就是输了朕也无论如何会保住他的性命,可是仲羽不同,轩辕无尘如果输给姬仲羽,绝对是尸骨无存。你替无尘选了一条绝路。”
千离的话字字惊心,灵瑶忽然觉得脚下虚浮,如果真如千离所说,那么这皇城岂不是最危险的地方,两股势力在此决战,燕京城一定会灰飞烟灭。
灵瑶还在愣神,宫门外忽然传来吵杂之声,没过多久就见展少昊跑马而来,他在灵瑶面前将马停住,“上马,跟我走!”展少昊伸出手来欲将灵瑶拉上马背。
“去哪儿?”灵瑶站在原地,并没有要跟他走的打算。
“姬仲羽的黑羽骑攻进了燕京城,大军已向皇城进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展少昊急道。
“不可能,今晨斥候才回报说姬仲羽的军队还在金城郡,离燕京还有六城十三郡,不可能这么快就攻到燕京的。”灵瑶虽然这么安抚自己,可当她看见展少昊凝重且认真的眼神时,她不由伸出手去,这个男人,默默地在她身后守了二十七年,他从来没有骗过她。
就在他们指间相触的一刹那,一支乱箭从宫墙外破空而来,从展少昊的身上透胸而过,擦过灵瑶的面庞,扎进石板地上。
灵瑶整个人怔住了,可她脸上温温的液体将她拉回现实,她伸出双臂接住展少昊坠下马背的身体,她跪坐在地,将他抱入怀中。
“瑶儿你快走,不要管我。”展少昊喘着粗气费力地吼道。
此刻千离也走过来,她看了眼展少昊的伤势,拉住灵瑶的衣袖,劝道:“他没救了,跟我走,有乱箭射进宫内,说明叛军就在三道宫墙外,再不走真的就来不及了。”
灵瑶只是摇头,她侧首回望千离,凄绝地笑道:“你说的没错,要的东西越多,所付出的代价就越惨重。”她曾今不就拿命才换得轩辕欲的宠爱,而此时的展少昊却用他的命将她唤醒,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心痛?什么叫不舍?什么才是爱?
那是默默付出不求回报地他教会她的东西。
“可是你也说错了一点,少昊与我从未越雷池一步,所以,我不承认你所说的他是我帐中人这种侮辱。你走,我不需要你管,就算今日我死也是和心爱的人共赴黄泉,总强过你众亲散尽……呵呵呵……姬叔夜,我灵瑶总算赢了你一次。”
说完,灵瑶抱紧奄奄一息的展少昊,她仿佛透过时空看到过去,那次他负伤,也是这般躺在她的怀里,为什么当时的她没有选择他而是执迷于轩辕欲呢?如果她当初选择了少昊,也许结局会不一样。
“少昊,我们来世在做夫妻,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展少昊满口是血,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只是紧紧握着灵瑶的手,直直看着她,仿佛想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里,这样即使转世他也不会找不到她。
空中又传来无数破风之声,千离连忙往宫墙脚下退,贴着宫墙她看着不远处被利箭扎透紧紧相拥的两个人,第一次觉得死亡也可以如此幸福。
伤怀被她收住,她沿着宫墙一路曲折来到御宴宫,御宴宫乃是高台宴楼,在顶层宫阙上能够纵观整个皇宫。
她看着宫门被撞开,那些身着黑色铠甲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入禁城,看着那些人直奔她的大胜殿和金銮殿,她就知道他们一定是在找她,但她心里没有一丝恐惧,仲羽的黑羽骑还是那样军纪严明,他们没有屠戮宫内任何一个人,只是将人集中起来,千离觉得欣慰,他该是君王的。
她取过放置在案的琵琶,抱入怀里弹奏起来。这御宴宫本就是为赏歌舞而建,所以设计独特,在楼台上弹曲,音色甚至能飘出宫外。所以这一曲幽怨深沉的“琵琶语”一经倾泻而出,立即有人向御宴宫的方向张望,在禁宫内所有人都忙着逃命的时候,居然还会有人有雅兴拨弄琴弦。
众人寻觅之际,楼台又传出如璎珞般动听女声,和这哀伤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那曲调好忧伤,那首词更是让听者黯然落泪。
即使铮铮铁甲声也无法打断她声声琵琶语,冲进御宴宫的士兵纷纷放缓了脚步,就怕带出的声响将她惊扰。
她以万般柔情化去刚烈戾气。
还以为弹奏出如此凄绝琴声的人会是一副凄婉之貌,哪知她却是一副傲然的神态,根本不像是亡国之君,那睥睨众生的气势逼人心魄。
这就是指点江山,操纵着天下苍生的帝王,竟是如此威严,贵不可犯。
她依然拨弄着琴弦,并不为周遭所影响。
“不用弹了!”御宴宫外传来女人的轻喝,接着军队让出一条通路,苏瑾款步姗姗而至。“仲羽听不见的,他如今在城外和轩辕无尘决一死战……”
“你等不及想要朕的命,所以先到一步?”千离不急不缓地打断苏瑾的话。
苏瑾倨傲一笑:“如果本宫是你便自我了断,会少许多折磨。”
“朕不会自我了断,让你失望真是不好意思。”千离放下琵琶还嘴道。
“你以为还能有谁能够救你,太子禧?他在半路上就被本宫派出的人所截杀,不过你毋需伤心,你很快就会去陪他。”苏瑾冷笑道。
千离眼中有哀伤一闪而过,她瞪向苏瑾,质问道:“你可知道他是去送还云遥给你们,云遥可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那又怎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本宫以后还能给仲羽生下子嗣,只是牺牲一两个孩儿就能换得天下,这种代价本宫给的起。”
“苏瑾!你还有没有人性?你挑起这场战乱,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家庭妻离子散,死去的都是你的子民,才只一两个孩儿?你无法视万民如子,根本就没有资格成为上位者,就算姬仲羽做了皇帝,你也不配做皇后母仪天下。”
“笑话,本宫不配谁配?是本宫使手段帮仲羽平定的天下,他该感激本宫才是。再说了,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这就是战争之恶,是必要之恶,没有战争庶民就不知道恐惧,而只有恐惧才会让人屈服,只有吓吓他们,他们才会对掌权者唯命是从,只有以武力获取天下,仲羽的江上才会千秋万代。你让位给仲羽的那叫施舍,而本宫所做的才是帮他,是本宫成就了他姬氏天下。”
“你根本就不了解皇兄,江山并非他之愿,不要把你的霸权野望强加在仲羽哥哥身上!”他为她放弃锦绣河山,和她过寻常百姓的生活,那时的仲羽哥哥才是最快乐的,也只有那个时候,她才在他的冰山脸上见到自然的笑容。
千离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剑柄色泽清润如玉,并无剑格,剑身薄如蝉翼,挥出时竟有青光乍现。
“改主意了?你想自刎?”苏瑾又是一阵轻笑,“本宫还以为你有多能耐,到最后还不是选择死这一条路,可本宫偏不让你如愿。”未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苏瑾令黑羽骑射杀千离。
可命令一出,黑羽骑的士兵却站在原地不动弹。
“你们都是聋子听不见本宫的命令?本宫让你们杀了她!”
仍旧没有一个人妄动。
千离对着苏瑾身后的人道:“翟将军可听清楚了朕和信王妃的对话?”
“听清楚了。”
浑沉的男声吓了苏瑾一跳,她忙转身,只见翟耀就站在她身后咫尺处。苏瑾心下一沉,这个翟耀可是仲羽的心腹,她刚刚的话若是传到仲羽耳里,那她辛辛苦苦所抓住的一切又会统统失去。
“翟……翟将军,本宫可以解释……”
苏瑾慌了神,一时间不知作何解释,哪知翟耀却绕过她走到千离身前,然后让所有兵士都退出御宴宫。之后他才对千离道:“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毕竟也跟在你身边有些时日,对叔夜殿下的为人还是有些了解,我之所以下令不许士卒伤你,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有心放你一马,我不希望叔夜殿下再待在主子的身边,所以我对你们的事绝口不提,可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主子杀了你,所以,我想请殿下离开,这皇宫之中一定有密道,你走罢!”
“朕不能留在仲羽哥哥身边,那么这个女人就配吗?”千离拿剑尖指向苏瑾。
“苏夫人的事我会如实呈报给主子,主子自有定……”
翟耀话未说完,一声利器刺入骨肉之声传来,他的眼瞳随即放大,然后扑倒在地,这时千离才看见翟耀的背心处刺入一把匕首,而苏瑾已是双手沾满血腥。
“走到这一步,本宫绝不会让任何人破坏本宫和仲羽的关系。”苏瑾拾起翟耀佩在腰间的宝剑,她抽出宝剑便直刺千离。
千离轻身避过,拉开一段距离时回道:“那好,朕就替仲羽哥哥清理门户!”
这不打不知道,一打吓一跳,一向如弱柳扶风的苏瑾,竟然使得一手好剑,即使是被几个师兄弟的拳脚调教出来的千离,也不是她的对手,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苏瑾出招极为阴狠,千离又是用得软剑,这软打硬,当然吃亏。
很快,千离身上就多了几道口子。
千离知道打不过苏瑾,于是在苏瑾直刺一剑时故意让其刺穿自己的左肩,用自己的身体封住她的剑路,然后千离将软剑架在了苏瑾的脖子上。
苏瑾骇然,松了手中的宝剑缓缓往后退:“别杀我,我输了,我愿意离开仲羽。”
“你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左肩的疼痛让千离额上冒出了冷汗,但她步步紧逼,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放过这个女人。
“你不会杀我的,你是菩萨心肠,你下不了手。”苏瑾见千离没有立即动手,又在她眼里窥见了犹豫之色,遂大着胆子求饶。
“连自己亲生骨肉都能残杀的人,你早泯灭了良知,你该死的。”千离在给自己找一个杀她的理由。
退到御宴宫外的长阶时,长阶下御宴宫外传来整齐的跑步声,并夹着急促的马蹄声,千离神色一紧,苏瑾随即从她变色的脸庞上揣测道:“仲羽他来了,是不是?”
千离不答,苏瑾却道:“你若是放了我,我就在仲羽面前替你求情,他很听我的话,会放你一条生路的,你现在杀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苏瑾,朕打造这把剑用了三年的时间,它叫青冥,还没有饮过血,能成为第一个青冥剑下的亡魂,那是你的荣幸。”
“不要……我不想死……不要杀我……”苏瑾被千离眼里的杀意吓得魂不附体,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身为帝王,双手迟早会沾满血腥,朕从来没亲手杀过人,你是第一个,朕该感谢你,是你让朕的心灵开了锋。”话音落,苏瑾纤细皓白的颈脖间青光闪过,随即红光乍现,鲜血染红了千离半个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