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城市学生的衣服,多半只有一二十岁,有男的也有女的,有时候跟旁的队伍一起走,有时候自己一路纵队单独走;有时候在宿营地演出短小精干的节目,有时候在太阳地里全神贯注地坐在一起听课……他们是刚刚成立不久的热河战地文工团,是由承德女中,男中,承德师范三个学校六十多个青年学生共同组成的。
他们从小没出过门,走五里路也离不了洋车,现在却背起被包,辗转步行数百里,常常在美造蒋机跟踪扫射之下,穿过蒋家匪帮出没无常的土匪窝子。总是这样不知疲倦地歌唱着:“打回承德去!”——在热河新的一代知识青年说来,这是一个值得骄傲的考验。
文工团是这样组成的:热河翻天覆地的群众清算运动,激发了青年学生们的革命热情,他们爱上了老解放区的歌曲,在课余兴致勃勃地排演大型歌剧《白毛女》。七月间,歌剧在承德市正式演出。他们演得这样好,自己也禁不住和观众一样,深受喜儿的命运所感动,激起了为人民服务的满腔热情。“白毛女过年还有二尺红头绳。可是日本把热河苦的,多少大闺女到了解放以后,才穿上裤子啊。”演喜儿的泪盈盈地给我说,他们要到广大的热河农村去巡回演出,“帮助千万个杨白劳翻身”。带队的就是他们的导演——延安来的几个艺术干部和中学教员。
出发时正是伏天。每天顶着烈日,迎着风沙,和乐器道具一起,挤在没有篷的大卡车上,对于这一群在温暖的家庭中娇养惯了的青年说来,当时还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以后坐上胶皮大车,再以后,只有铁轮牛车,再以后——蒋家军猛犯承德,和平的解放区整个投入了紧张的战斗以后,他们只能和大家一样,依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走了。
“回承德去忍受‘二满洲’的日月呢,还是和广大的乡村人民站在一起,发动游击战争,作为胜利者打回承德去?”两条路摆在面前,要求每个人做出抉择。其中绝大多数走上了第二条路,而且这样坚决,就在敌人占领承德那一天,要求命名为“热河战地文工团”,要求给他们发枪,他们昂首阔步,走向斗争,勇敢地迎接战争的考验。
九月初,战斗部队转移到进犯者的侧翼,撤退的道路上没有正规军了。接到了蒋介石委任的匪帮们,那些特务、警察、汉奸之类的伪满洲国的游魂,日夜在途中拦截,袭击。毫无战争经验的学生,并没有为这些吓倒。他们沉着地前进着,这是热河常见的荒凉山区,山穷水恶,人烟很少,山庄都被日寇荡平了,居民被赶讲少数村子,用围墙硬围起来,也没个住处,人和牲口挤在一起。日寇叫做“集家并村”,用来对付抗日游击战争的,老百姓则叫它“活人圈”,穷困极了。常常走几十里碰不到人。匪徒的活动不易了解,随时都要准备战斗。每天的生活也是一场斗争。光是为了消灭这种惨不忍睹的“人圈”生活,“二满洲”也是非砸碎不可的!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便站岗放哨,象一个真正的战士那样,拿着枪,带着手榴弹,轮流警戒着驻地。没人做饭,就自己动手,干饭做成了稠稀饭,下顿再做好它,找到莜面,他们学蒸“鱼儿”、“卷儿”,找到白面,他们学蒸馒头,学擀面条。吃不下羊肉的也吃得来了。“有什么粮食,学做什么饭,有什么菜,什么吃得香!”这也是一场战斗。每当大家忙了半天,终于做出一顿饭来的时候,把这些小青年们高兴的!疲劳也忘了,饭也格外香了。他们又战胜了一个困难。
这样的小村庄,猪牛牲畜和人住在一起,满院子都是粪尿垃圾,一座庄子还没地主家的牲口圈大。还要住下他们六十几个人。这种生活是承德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半个月以前,他们几十个人睡在城里的学校大课堂里,还感到很不习惯。可是现在,也没坐下歇歇,只是一声“来吧!”大伙便抢着扫院子,搭床铺,挖厕所,还清理出一间房子做课堂。
他们买了七把镰刀,上山割草打柴,准备自己解决一个冬天的燃料。
一个小同学,自己也不知道怎的就当上大师傅了,他每天帮助切菜,烧水,打柴,而且,就象老八路的炊事员往往是天生的乐天派,他也成了一个散布快乐的天才。
“管理员”也出现了:四出活动领粮食,买柴买菜,登记帐目,比谁都快。
女同学会做菜,做得也好吃,男同学第二天也就学会做了,男同学有力气,胆子大,会做大锅饭了,女同学第二天也学会了。
“我们自己做饭,自己建设宿舍,建设课堂。反动派占了我们的学校,我们照样念书,走到哪里一样念书!”——他们用自己的手,建立起自己的“战地流动联合中学”——又是文工团,又是中学。
在一次三百里的行军中,一部分同学走错了路,岔到土匪窝去了。半夜里听到枪声,全体机警地撤出村庄,抢上山头,在朔风里冻到天明,当时没有一个领导人在身旁,但是,敌情总得判明的,于是去侦察情况,队伍也总得寻找,饭也不能不吃,于是,他们又分工做饭、打听路线,独自摸索了一百多里:爬山,过河,穿过草原,在侵晨的塞外寒风里瞠着冰凉的河水,搬石头搭桥,一趟又一趟地背小同学涉水过河。事后回想起来,也不知道怎么会一下子变的这样沉着,果断,亲密无间。
一旦找到队伍的时候,只乐得小青年们欢呼啊,拥抱啊,搂着脖子跳啊……他们没完没了的说着,笑着,象见了离开很久的亲人那样。那一夜的紧张恐怖的经历,那一路上的困难遭遇和悬念,现在说起来都是这样津津有味,痛快淋漓,谁也想不起埋怨领导人没有把行军路线交待清楚,也想不起诉说这两天一夜把脚板磨了多少个水泡。战友重逢的欢乐和冲破困难的快感把一切疲劳和委屈都冲散了。
中秋节,他们到了多伦,蒙古草原下雪了。城市的夏衣挡不住了。但是,文工团和军区的领导机关已经失掉联络,冬衣没有着落,怎么办呢?“没棉衣,自己想办法。他们向当地的人民政权借棉花,借布,自己学着裁棉衣。十来个女学生成了突击棉衣的主力。男同学也帮助絮棉花,动针线。他们一面唱歌,一面欣赏着自己的针线,怪得意的。怎么能不得意呢?这些女孩子,两个月以前,补双袜子还要找妈妈呐。现在,不到两天,就做出二十二件棉袄来了。演出用的大红幕布,现在做成了许多红色的棉背心。有的还裁成了大红袄。穿着湖波色旗袍的女学生们,突然给自己加上这未一件大红背心,忍不住相对傻笑起来:
“我们要拿这些衣服到学校展览,让他们看看!”
这群热情的承德知识青年,也曾有过脆弱和伤感,也曾互相妒忌和猜疑,在安逸的小天地里难得有个知心,只是两个多月,便开始坚强起来,成为愉快、团结、亲密的革命朋友了。生活是艰苦的。可是道路多么广阔!每到一个新的地方,老百姓都是这样关心他们,给腾房子,找粮食,告诉他们反动武装活动的情况。到处都有人民自己的政权。最使他们感动的是,往日的无人区如此困苦,居民对他们却是这样热情,舍不得吃的粮食都拿出来了。他们兴奋地说:
“有了老百姓,咱们饿不着也冻不着,在解放区,走到哪里都和到了家一样。”
刚刚下乡演出的时候,那儿的者百姓没有出来欢迎,有些人心里就不痛快,回想起来,都要脸红,老百姓给自己烧口水,也过意不去,抢着自己动手。他们还给房东挑水,打扫院子,觉得又做了一件值得记忆的事情。他们每个人都热情的记日记,每天都有许多事情要记。他们体会到一个简单的真理:“你敬人民一尺,人民就敬你一丈。”他们想起了下乡前夕中共冀热辽分局宣传部长给大家说的一段话:
“问题不在于我们能不能回承德,而是我们要不要回承德,有没有决心回承德。更重要的是:干百万农民让不让国民党在人民头上建立‘二满洲’。今天我们下乡,就是把广大农民发动起来,有了知识分子同工农群众相结合,我们就有战胜一切的力量。即使反动派暂时占领了承德,我们一定有力量把它拿回来。承德永远是属于人民的!”
初步经历了自卫战争考验的承德学生,开始体会到这段话的意义了。他们没有出生入死的斗争,没有惊心动魄的遭遇。可是经历了这许多终生难忘的事情,每一步路都跨过了自己从没见过的困难,每一步路都感受到自己从没有过的力量。在他们眼里,农村已经不是低矮的茅舍,而是人民力量的海洋了。
他们在艰难的道路上过了一个愉快的中秋节:六十几个人一起包饺子,一起开娱乐晚会——扭秧歌,唱歌,讲故事……在狂欢中禁不住想起留在承德的同学来。“不知今天晚上,他们是怎样过的啊!”他们感叹着说。“要是和我们一起出来多好!”
“好好工作,好好学习,咱们打回承德的时候,一定穿起咱们做的大红袍,打起锣鼓,扭着秧歌,进城对他们说:咱们回来了!”
二、战线纵横
泥泞进军
—九四七年五月,北满的初夏,长白山麓,漫山遍野一片新绿,树木茂发。
在冰天雪地和敌人搏斗了三个月以后,忽然脱下笨重的棉衣,皮大衣,换上崭新的草绿色单衣,在看不尽的新绿丛中向南穿行。队伍浩浩荡荡——这时候走在行列中间,说不出的舒坦,轻快,春风满怀。
严冬过去了!敌人还可能进攻,严峻的战斗还在后头.可是,我们已经打出主动了,可以主动打击敌人了。
虽然,地皮还在翻浆,道路老是软古囊囊的,好象走在没有尽头的橡皮带子上面。特别是低洼的地方,车轮和马蹄把地皮连压带踩的——一片稀烂的泥泞,走起来分外吃力。但是心情总是愉快的。我们的春天终于到了。我们迎着去年撤退的方向前进,我们正在从山地走向平原。
地皮在脚下浮沉,泥浆从裂缝挤出地面,本来只是稍微有点湿意的草地,经过一天的践踏,干脆冒出水来,顺着车辙四流。看不到头的车辆,便和泥泞日夜苦斗着。年轻的炮兵浑身滚成泥猴,围着陷在烂泥坑里的炮车团团转:推轮子,卸弹药,砍伐树木铺路,鞭斥着缓过气来的牲口……我随着步兵行列,和他们擦肩走着,越过了三十里长的炮队,住下了,吃饭了,睡觉了——半夜醒来,还听到略上轧轧滚动的车轮声和喝斥牲口的嘶叫声。黎明翻过土岗,大进军的场面在眼前展现出来:道旁满是篝火,与两侧山林的野火辉映着,公路上摆满了大车、炮车和冬季战役缴获的美式辎重车。屁股上右“71A”烙印的美国骡子,和日本马一起拴在炮车旁边,就着木槽嚼着青草。农民参战队夹杂在士兵中间,围着火堆休息。饮马用的洋铁桶,就着篝火,在岩角上挂着,敞着盖煮包米渣子。多少人在伐木铺路!一个个的步兵连队,成群结队的当地居民,沿着山根,把一捆捆的树枝和荆条,扛到路边,铺到车辙纵横的泥泞洼地上。车轮把树条压到泥里,不见了,新的树条又铺了上去,把一辆辆刚刚陷住的炮车救出来,——这条进军的道路,简直是用长白山的树木铺成的。
有了居民和步兵的帮助,我们的炮兵终于按着预定的时刻前进了。
野炮上了干爽的大道,欢跑起来。炮手们坐在炮车上的伪装树丛之间,活象童话里骑着树丛飞驰的快活仙子,只来得及跟道上的步兵挥手致意,表示感谢。步兵们望着炮车扬起的滚滚飞尘,自然也是很得意的。“咱们也有炮兵了!”有的赞赏着说,有的向飞驰而过的炮手欢呼:“战场上见!”
这两天,很难找到上十户人家的屯子。好容易找到一处宿营地,却已经有别的单位住了。号房子的同志说:“前面还有一个大屯子,只比这儿小一点。”我上山去看看,数来数去只有四间草房。虽然房东很热情,硬拉我们到炕上休息。同志们还是露营去了。好在木料堆很多,有的一棵就能躺上个把人,拿秫秸捆往上面一立,搭个三角凉棚,铺上点松枝,搭成别致的野营帐篷,不就妥啦!
千军万马突然穿过荒僻的长白山麓,“八项注意”也不够用了——公买公卖同样会损害群众利益。因为一个屯子的柴火,还不够宿营的部队做一顿饭的,熬一顿稀汤,准会把房东上半年的存粮吃光。虽然每个战士都记得借物归还,但是全屯只有二三十个饭碗,让川流不断的队伍借用起来,房东也是不胜其烦的。战土们干脆不借,不买,不进房子,每天在疲劳的行军以后,自己上山砍柴,自己搭棚睡觉,忍着饥饿等待粮车,在道旁埋锅造饭……等到饭熟以后,他们便掰枝柳条做筷子,拿铁锨,水桶、石板、纸片做碗盛饭,或者干脆用双手捧着饭吃。老解放区来的农民担架队,也和野战军一样,虽然他们没有行军锅,没有盛粮食的干粮袋,没有碗筷之类的用具,也总是婉言谢绝,不愿给房东添麻烦。还向居民介绍他们斗争地主的情况:“吃点苦不要紧,大伙翻身,咱就乐了。”
树条铺垫的道路,连绵百里的篝火和野营,终宵不断的车马人声……在泥泞的山麓,交织成一幅大进军的巨大场面。
“再往前,就好走了!”人们用一种会心的喜悦交谈着。十一号下午,远处传来第一声炮响,溅满泥污的炮兵马,也禁不住嘶鸣飞跑起来……
拉(法)吉(林)线上,离尤家屯据点还有二十里,老百姓已经把捷报传过来了。
“你们一响枪,”房东说,“他们的枪就朝你们举起大头(枪托),还怕你们看不清,把子弹带挑到大头上。”
十二日晚,露营在天岗北面七里的路边。预定黎明发起攻击。记者按时赶去观战,可是离天岗还有二里,就听到街里响起闹哄哄的集合号了,战斗已经结束。车站的电话还是好好的。占领车站的战士拿起电话,给老爷岭的敌人开玩笑说:“怎么还不来增援?”新一军一一二团却认真地回答:“我们也叫包围了。”记者下午赶到江密峰去观战,也没来得及——还没出发,已经打开了。
步兵进展神速,这就苦了骡马牵引的炮车和大车。步兵说:“这几天的路,把炮兵坑苦了。”年轻的炮兵却愉快地说:“咱们的炮,把路啃的稀烂!”
大炮不等天明,就向吉林的龙潭山轰击,敌人的骑兵正在渡口的侧翼搜索,猛然被迎头一阵枪声吓下马来。
从十三日到十七号,吉林上空只出现过一次飞机。整个东北战场都在出击,敌机顾不过来。正在市内开会的国民党省参议会,只好打电报绐蒋介石请救兵——蒋介石五月份收到的求援急电和亲笔佰,也真是太多了。
十五日,一场雨后,记者登小山,望吉林城——这天正是中央社在广播中吹嘘“收复”江密峰的日子,实际上,横扫拉吉线的解放军,已经在北吉林住了一宿。松花江边,吉林火车站的汽笛声整日号叫着,向长春开出去十二趟列车。据我们截获的电报,孤悬在拉吉线东头老爷岭的敌人团长,再三提醒吉林城防司令说:千万别忘了把他的家眷带到长春去。
大江这边,田野如画,农民在炮声中吆喝着耕牛。朝鲜族的白衣采裙,映着水田的山色天光,饶有风趣。有的跑到北吉林来,找解放军拉话:“我早就说,咱队伍要回来的。可不是,分给咱的地,又该咱种了。”
老爷岭的敌人逃跑了,光景是要穿过一百里的原始山林,逃到小丰满去,和吉林的敌人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