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解放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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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纵横在战线(3)

部队正在追击。可是敌人是新一军的一一二团,善于森林作战,又跑得秘密,突然,十九日晚上,都跑光了。抛下遍山的炮弹,辎重,只带着皮箱和烫发的老婆。老百姓说,敌人的士兵,都带着铁锨、锯子、斧子,六尺长的米袋,还有被服衣物。显然,敌人是准备好伐木开路,且战且走的。那么大个山林,不见阳光,没有道路,平日只有狗熊出没。要一网打尽,可真是个难题。

但是,敌人跑得太慢了:起初是舍不得丢掉守不住的老爷岭,现在又舍不得丢掉背不动的美国装备。虽然一路上扔掉了许多破鞋,行李箱,和带拉链的鸭绒被子,一小时还是走不出三里地,因为每个士兵背上的弹药和行囊,有的竟然有八十斤重。

一周以来,敌人不准老爷岭的居民到地里耕种,眼看播种不会有收获了。敌人忽然宣布道:“现在不戒严啦!要种地的赶快种吧!”于是老百姓套上牲口,纷纷下地。一下子全叫敌人抓走了,连人带牲口都抓去运送辎重。但是预备坚守三个月的弹药,怎能在一个晚上搬光呢?已经初夏了,老林子还有半人高的冰块。合抱的朽木横七竖八,长满滑溜溜的青苔,遍地腐烂的枝叶。徒步攀缘就够走的,何况驮马?拖拖拉拉走了二十里地,已经是二十一日上午。

敌人正在林中埋锅造饭,追击部队突然到了。疲惫不堪的敌人,抛下伙食担子又跑。街尾追击的先头部队,只有两个半连,而且,离开主力太远了,来不及等待上级的命令。只知道敌人的枪炮声就是追击命令。谢谢敌人拚命狙击。本来五十米以外就看不见人影的深山老林子,有了红光闪闪的美式曳光弹,追到哪里也迷不了路了。只管朝着弹光猛追猛打就是。终于在天岗南面的太平山附近,把一一二团的主力纠住了。激战了两个半钟头,我截击部队又在南面和西面同时出现,把敌人包围在十来里的山林中。

这次,“天下第一军”不象其塔木那样卖命了,也没有按照蒋介石的命令隐讳官职。放下武器的团参谋长在战场上自我介绍,并且宽慰地说:“这次可有命了。我知道谭荣生(新一军一五O团团长)在哈尔滨……。”

只打了六个钟头,一一二团便全军覆没。杜聿明进攻哈尔滨的“东线跳板”粉碎了。

被俘的少校团副刘某,对记者大发牢骚,骂杜聿明指挥错乱。他说:一一二团在我夏季攻势前夕,本来已经缩回吉林。杜聿明却说:“目前共军尚不能发动大攻势。”电令他们在十日全部集中老爷岭“竭力死守,不得擅动。”刘对此非常不满:“分明固守无望,何必赔上个主力团?从好的方面想,是舍不得进攻哈尔滨的东线支点,从坏的方面想,还不是老杜削弱新一军的老办法!”

我军腰斩拉吉线后,该团判断:我主力已经到了西面北吉林,正是突围良机。杜聿明不准,反而要他们“乘机予以反击”。直到五月十七日这天,杜聿明已经在“手令”中大呼:“辽北,辽东,吉林,热河情况严重。”还舍不得丢掉老爷岭这个包袱,硬要该团“独立固守”,否则“按连坐法就地处决”。新一军军部看看形势不妙,赶紧在十八日电令该团,“迅速钻隙归回吉林。”但巳无“隙”可“钻”了。刘苦笑道:“一时要‘乘机反击’,一时要‘独立固守’,一时又要‘钻隙归回’,上面指挥如此错乱,我们带兵的还有什么信心?我每次和范营长(也被俘了)谈及个人前途,都心照不宜,只有放下武器一条出路。”

他说,从老爷岭逃跑的时候,团长张某对僚属吹牛说:“我准备作松江之刎。”

队伍在山林里爬了一整夜,走不出二十来里。张于是命令:继续前进。士兵们却坐在地上说:“还上哪里去?”

队伍要埋锅造饭,张只好命令前卫营等一等,前卫营也不听,先走了,在森林里不知去向。

饭没吃上,追兵可到了,张命令:“打!”士兵们却说:“还打什么?”一连十个“杀”字的连坐法也不灵了,队伍哗啦啦滚下山去。

张比部队跑的更快,于是他身边只剩百来个兵。

他不敢下命令了,他对士兵们哀求:“你们到那山上好不好?”士兵们却抄着两手,抱枪坐着不动。张猛喊一声:“我也不想活啦!”他满以为,这样一嗥,部下便“感动”了。谁知跟他爬上山的,只有一个班零三个兵。

追兵四面围上来了,这位准备作松江之刎的团长,按说也该到了高呼“蒋主席万岁!”的时候。可是他喊不出口,也没自杀。只是象兔子一样钻到乱草堆里,却叫乱枪打死了。陪他死在乱草里的,只有一个卫兵。

前卫营抛下团长在包围圈里,单独行动起来。代理营长就是这位刘团副。他才到营不几天,摸不透连长们的心事。于是,他不叫打,也不说投降。

在阴森森的山林转来转去,三个排忽然不见了。再转两转,两个排又不见了。队伍越掉越少,追击的枪声越来越近。刘某集合队伍一看,只有八十来人,战斗兵还不到一半,刘于是召集大家开会说:“现在你们看怎么办吧?”机枪连长和他早已“心照不宣”,于是首先发言:“团副说怎样就怎样。”正巧一颗六O炮弹掉到附近,大伙也顾不上发言,就把枪放下了。

在森林里失散的官兵,想不到都陆续来到解放区了,见面的时候,刘一一握手道:

“原来都是心照不宣。”

三个俘虏军官对房东的小孩说:“你看什么,我们不是民主联军吗?”

“不是!”小孩说。

俘虏捐着自己的绿军装说:“怎么不是?”

小孩指着他们的的船形便帽,束腰军衣和美国皮靴,一件件地说:“咱们军队,没这号洋帽,没这号洋装,也没这号洋靴。”

小孩的祖母,见俘虏们窘了,就出来圆场,喝斥小孩说:“你懂什么?咱军队,也有这号的。”

小孩认真地对祖母嚷起来:

“那还不是得他们的!”

进出四平

激动心弦的决定:打四平!

要到战略城市去消灭敌人了。

夏季攻势打了一个月,南满的局面打开了,解放了东满的战略枢纽梅河口,把沈阳吉林和四平吉林的联系一举切断;粉碎了长春和吉林向北进攻的眺板和触角。被动局面完全改观。可是,部队还没打过瘾似的,正好指向四平。

到四平,我是第一次。可总感到久别重逢般的亲切。部队解收过它、保卫过它,对每个地方都这样熟悉,有这许多难忘的回忆。老百姓也把我当做重返四平的解放者那样倾诉衷肠。

去年我们撤离过多少城市!

我们占领了乡村,发动了群众,创造了战场,现在轮到狠打敌人的时候了——在运动中狠打敌人,还要在阵地上狠打敌人。

四平是日寇经营了十几年的战略屯兵点,五十平方里的市区,建筑物都是按照巷战的要求设计和建筑的,国民党又加修了许多工事,既可以互相支援,又可以独立固守。必须告诉敌人:

“永久工事”同样是它的坟墓!

在战地采访,有些年了,可是天天蹲工事,还是头一回,敌人发急了,天刚亮,敌机就来,打房子,打树林,打路边的树行。四平跟前,地势又平,天然的隐蔽地形不多,洋镐铁锨成了不可少的武器。每个战士,伪装的树枝插在特制的帽环上,走着,靠地坎坐着,都象一棵棵小树。到处是防炮洞和避弹壕。整个部队隐蔽在地下工事和伪装的绿丛下。

四平包围起来了,直搏四平城下了。

总攻击的前一天,我到三道林子的敌人防线附近。

一个老汉从敌人那边走过来,拐着条腿,走向我军的步哨。

“干吗的?”步哨问他。

“我是国民党的探子!”他直截了当地说。

真别致!不由得和他谈起来。他说,城里的蒋军,抓他去修了一个月的工事,——从今年四月开始,敌人把几十里以内的农民,连同春耕的车马,都抓去了,日夜加修工事。这老汉,五十二岁了,右腿还是跛的,干不了,只好花了五千块钱,雇个人帮忙。可是敌人又用枪托打他,逼他过来刺探军情。这个“探于”对我说:

“你们打去!我带路。”

兰家堡,去年部队在这里住过,现在回来,跟到了家一样,房东两父子立刻诉说起来:

“你们不回来,咱也回不来啊!”原来,头十几天,老百姓不愿进城修工事,全屯都赶上牲口,大车,躲进山里。敌人竟然派气机跟踪扫射。还说要“血洗兰家堡”。

六月十三日,黄昏攻击——炮轰城西南角。预备从这里突破。冬季以来缴获的美国炮,都开火了。

十分钟的炮轰,打开了二百米宽的一个缺口。步兵突击,彻夜激战——我们要撕开这个突破口,敌人要堵住这个缺口,突击部队冲击着三面反击的敌人。

突破口只有二百米宽,但是,打进去了。十五里以外都可以看到战火纷飞。

敌机一疯狂,白昼也显得特别长了。东北的夏天,早晨三点半天就亮了,下午九点才黑下来。敌机轮番冲击,整日不断——简直没有中断过两分半钟。晚上夜航机接班轰炸。二百米宽的突破口,成了敌机死啃不放的地方。

敌人发疯了,为了堵住缺口,连它自己的前沿阵地,都炸成了火楼。附近的民房更不用说了。重磅炸弹,燃烧弹,火箭炮,各种近距离火炮……我军每次占一个阵地,敌人立刻把建筑物打着,城西南角埋在烈焰的怒海中。下了一个晚上的雨,火也不灭。

可是,一群群的俘虏,还是从城里送出来了,城里的居民,也一批批地出来了。我住的这个屯子,成了疏散居民的接待站。

市内南五道街跑出来的谢家两婆媳,没地方去,寄居在屯子里,村民对她们很好,绐防空洞住。她们在城里住了七年的房子,叫敌机烧毁了。儿子今春被蒋军抓去当兵,不知下落。谢家婆婆说:敌人太狠了,不让者百姓跑出房子。要不是我军打到跟前,还有命吗?

她的媳妇,吃不下饭,镇日痴痴地坐在防空洞的洞口跟前,眼泪涟涟地对着满城大火喃喃地说:“你为什么叫老百姓陪你们死!”

绿野电影院的放映师,告诉我他亲眼看到的一个惨剧:一个妇女带着四个小孩,怀里还抱着个婴儿,从大火中跑出家门口,被蒋军的哨兵挡住了。她指着窗洞的火焰说:“不让走,回去不是死吗?”哨兵说:“死也得回去!”她说:“那不如你杀了我得啦!”而那哨兵,竟然一刺刀挑开她的胸瞠,当着孩子们把这五个孩子的母亲杀了。

守敌把居民哄回家去,关死门窗,用美国的火箭炮和燃烧弹日夜轰击这个十几万人口的城市,用美国机枪的火力堵截逃出火窟的市民。解放军在火海中步步前进,打通一座座的楼房和院墙,老百姓才能跑出来。我住在西南突破口附近,每天都可以看到一群群刚刚逃出火海的人,一家家的,一个院子的……看到我们就说:

“赶快打过去吧!你们占一条街,那条街的人就有活的了”。

有的说,蒋军把他们关在房里,不让做饭,不让到井边打水,不让离开房子,可是飞机就在头顶扫射着。

“要不是咱军队到了,咱一家子,连泔水也喝不上啊!”寄居在栈房窝棚的邹老太太对我倾诉着,指着炕上的小孙女,“你看这可怜样叫飞机炸傻了,做梦也哭。”她说,车站附近有一座大院,关了百来个老百姓,里面有许多小孩和老头,蒋军硬说他们是八路探子,不让出城,一枚重磅炸弹把整个院子炸没了。

解放道西市区的战士们,每当把房院打开了进攻的缺口,常常发现有老百姓钻了出来,对他们说。“可跑出来了!”正在和敌人逐屋争夺的战士们,便让他们躲到子弹打不透的墙壁后,把他们安顿在飞机不注意的破地堡里。为了让他们安全地撤到市外,特别打通楼房,绕开敌人火力封锁的街口,在危险的地方放个哨兵指引道路。自然,这样做会分散战斗力,而在那分秒必争的激烈的巷战里,为了不让敌人喘息,不让敌人还手,每个人每一分钟都是多么的宝贵!可是不这样做,战士们总安不下心,他们不能看着敌人杀害手无寸铁的者百姓。

打到十一道街的七个战士,对我说起来这么一件事情:他们夺下一角房院,房子被敌机炸塌了。他扒开桌椅板凳,把压在底下的地窖打开,发现里面闷着一家七口。当时,两架飞机正在头顶扫射,战士们决定派一个战土领他们出城——不是亲手打开前进道路的人,是很难找到一条穿过火海的安全道路的。房东却说:

“咱四天汉吃饭啦!有你们在,啥时候走不了?和你们一起吃顿饭,就让他们打死,也甘心啦!”

火箭炮烧着魔手了!

昨天,它还在恣意虐杀着人民,今天却把敌人自己埋在冲天的怒火中——在中央银行大楼缴获的七门美国火箭炮,向敌人军部大楼开火了。

汽油库中弹起火,烈焰冲天,火流带着轰然爆响,飞腾喷射,吞投了敌人防御体系的中心。怒火把敌人从军部大楼的隐蔽工事轰了出来……

这是六月二十一日中午,四平攻坚战的第七天,‘顽强冲杀连’打得这样出色,三昼夜打透了四里路的市街建筑物,把激战引到了敌人防御体系的中心。

我遥望着横断市空的大火,那个躺在泥河边的年轻母亲——又浮现出来。

打到五道街的战士,冒着敌机轰炸,从火窟中将她抢救出来,送出市区,她和一群妇孺一起,逃向郊外。三架敌机却死命追逐冲击着。她的右臂被打断了,她用左臂抱住婴儿,跑到泥河旁边;敌机又俯冲下来,她的右腿又被打穿了;她倒在泥泞里,在自己的血泊中挣扎着,用身子遮住婴儿,敌机又一个俯冲,把她的后脑炸掉了一块:她只能用眼睛看着婴儿了,她痛苦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爬在自己的血里,冲她张着小手哭喊着,爬到自己身边,敌机又冲着他们俯冲下来……

当野兽们疯狂虐杀的时候,何尝想到世界上还有惩罚呢?

一周以来,四平精华所在的道西市区,无日不在火中。城市轮廓映着半天红云。蒋介石在沈阳发狠说:“四平守不住,就炸平它!”守敌便展开了惨绝人寰的屠杀。各个集团工事的敌人,把居民哄到家里,堵死门窗;用美国机枪扫射堵截每一个逃出战区的市民,用美国火箭炮和燃烧弹轰击着我军攻击方向的每个建筑物;把它守不住的地方,烧成火窟,连同里面的守军和居民一起。硬是要把“永久工事”变成居民和守军的坟墓。十几万人的城市成了一个死亡集中营。虽然下过三场大雨,大火从没灭过;三十里外也看到了四平的大火映红半边天,只有我军解放了的街道,居民才能打开门窗,逃出火海,敌兵也是做了俘虏以后才能活着出来。

现在,躲在军部大楼里疯狂虐杀的刽子手们,也尝到火箭炮滋味了。

去年保卫四平时,民主联军还是拿的从日寇手里缴获的日本武器。那时候,当美国重迫击炮弹掀翻地皮,把人埋住的时候,战士们从土里钻了出来,惊讶地说:“这是什么炮啊?”只是不到一年,国民党地面部队用的美国武器,我们都有了;当时曾经被穿甲弹埋到土里的战士们,现在又重返四平,用同样的炮弹把敌人从地道工事里挖出来了;许多兵团现在都以全副美式装备投入战斗了,每天晚上,战场上空交织着同样的曳光弹和照明弹,进发着同样的火器的啸声。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蒋介石不但有美国武器,而且有善于放下武器的士兵。作为激战最高峰的军部大楼争夺战,守敌把整连整营的士兵赶进每幢楼房里,堵死门窗和一切退路,以为如此便可以逼迫士兵“与阵地共存亡”。但是昨天还是他们的火箭炮,现在却打穿了洋灰大楼的厚墙,把敌人的指挥中枢烧着了,敌人的士兵们也从我军炸开的缺口出来,把蒋介石发给他们的美国武器交给我军。

美帝国主义想用火箭炮之类的武器,在东北撑起蒋介石这个洋奴的腰干。火箭炮却把它伸进东北的魔手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