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数代的四平人,也将忘不了美国武器留给他们的创伤,那个被美式蒋机射倒在泥河里的母亲,会把这一切告诉后代。
下面这段对话,是打军部大楼收听到的。
敌人叫打破胆了,打无线电话也顾不上用暗语和代号。一下子就听出:七十一军军部已经逃到路东,留在大楼挨揍的是该军的精锐部队特务团。说话的一方是该团团长陈明信(军长陈明仁的亲兄弟):“另一方是军参谋长。双方一西一东,隔条铁路,如同天涯海角——
“我找军长说话,赶快!”
“军长没有空,有什么话,只管给我说。”
“你不让突围,给你说什么?我求求你,赶快请示军长,再不突围,就突不成了。”
“军座心情不好,不见人。”
“敌人打进来了,你还打官腔!我告你!”
“丢了阵地,不告你,告我?老弟尽忠党国,愚兄向来是敬佩的,军部已命令炮兵全力支援,并增派空军,主力马上就反攻了。”
“敌人都打上楼了,要炮兵个逑啊!再不下令,我可不管了。”
“丢了阵地,可要军法审处啊!我说老弟,你又不是没有看见,军部的装甲车,突了三次,也突不过来,两辆都打坏了。难道你的脑壳,比装甲车还硬吗?军部是器重你的,你还需要什么?”
(哭起来)“我什么都不要……弹药也有,粮食也有,就是士气完了!”
是的,敌人的士气,早打完了。陈明仁曾经发布手令:“每个打回市府大楼的士兵,奖赏流通券一百万元,并且立刻晋级连长!”可是没人出来卖命。敌兵已经打破胆了。但是我军每次进攻,还是遇到疯狂的抵抗,为什么呢?被俘的敌兵说,这是因为督战队在后面逼迫的缘故。他们用机枪把士兵堵在防御工事里,说:“这就是你们的坟墓!打死了也不准突围。”(军参谋长对陈明信说的,只是比较文雅一些罢了。)“枪口就顶在背上,咱们不打,怎么行呢?”俘虏们说。当然,这只是一部分理由。军部大楼的卫星要点如电话局,中央银行,市政府等,都是钢筋水泥建筑物,在四平街说来,恐怕没有更坚固的了。不出两天,都被我军一一攻破。结局却是如此不同。自己的命运终归要靠自己决定的。比较聪明的是中央银行大楼的守军,他们共有一个连的兵力,可是他们不打了,不等我军的爆破手把楼炸塌,便跑下楼来,把蒋介石的枪交了,留下了自己的命。电话局的守军正相反。第一层楼被炸的蹲不住了,他们跑到二楼,二层被炸的不能呆了,他们又上三楼,解放军在楼下叫他们缴枪,可是敌人仍旧企图抵抗。于是,最后一次爆炸又开始了,整个连的守军便和第三层楼一起化为乌有。
敌人不投降,就消灭它!只有勇猛攻击,才能促使敌人清醒过来。对市政府的攻击就是这样的,——突击连乘着夜色,通过了二百米宽的开阔地,潜入敌机炸毁了的政府会议厅,和市府大楼只隔十米远:大楼的大门,楼门,都堵死了,窗口布满铁丝网等障碍物。天亮了,勇敢的爆破手展开了连续爆破:掀开铁丝网,炸开围墙,直追大楼的墙根。按说,我突击部队的爆破威力,敌人这几天是不少领教了:轻便,准确,威力大,专门炸眼跟前的强固建筑物,一炸就连根拔掉。有的当了俘虏还迷迷糊糊地哼哼道:“这是什么炮,这样厉害?”有的叫它“电光炮”,有的叫它“一声雷”。总之,一到跟前,就没有个躲,几下子就能炸透几扇墙,几层楼。这时候再抵抗就毫无意义了。可是守敌的连长,还是拿冲锋枪威逼震昏了的士兵们向楼下抛掷手榴弹。爆破手立即把楼房炸开一个缺口,突击队冲进楼里了,敌人还打,爆破手于是又继续爆炸,只炸得敌人迷迷糊糊地挤成一堆,把好几个人从楼上摔到底下来,不等敌人完全清醒,爆破手又抱上一大包炸药,跑到楼口,岔开两腿站着,冲楼上的敌人指着怀里抱着的药包,喝叱道:
“老子就是干这买卖的,想留命,趁早缴枪。要不叫你们坐飞艇。”那个死硬到底的连长,还在那里打枪呢。但是士兵们再不愿陪他死了,有一个从背后给他一枪,全连人便一起放下武器。
当“顽强冲杀连”的七勇士在军部大楼里顽强冲杀了两个钟头以后,美国火箭炮在我军手里,把大楼打成火窟,守敌特务团和它的上校团长陈明信,终于被哄出大楼,当了俘虏。敌军部特务连和刚从南京飞来四平参观“模范永久工事体系”的一百八十三人参观团的人员,也都当了俘虏……
敌工科的同志,把陈明信带到我的面前。
这两天,从医院绐他弄了点鸦片烟,象个活人样了,很健谈,炮兵阵地正在向城东北角敌人临时的指挥中心打炮。我问他:
“我们的炮,怎么样?”
“我以为你们的炮兵是苏联的。我不相信民主联军自己的炮兵有这样大的威力,一个晚上把我们三道防线一起摧毁。从城里出来,我一路专门观察你们的炮兵阵地。出乎我的意料,不但看不到一门苏联炮,而且美国炮比日本炮还多,苏联人看不到,反而看见了几个七十一军的老炮手。我遇见他们,头都不好意思抬了。”
二十一日,当他在四平核心工事被俘时,还拒绝承认他的职务和他与陈明仁的兄弟关系,并且简捷地说:“我死后,请把尸首送回四平。”现在,他却毫无拘束,谈笑风生,并且对记者反复说明:他不是被俘,而是自动放下武器的。他说:“不是我辜负中央,而是中央辜负了我。”他用“匹夫之勇”四个字批评他的哥哥:
“他自以为是蒋介石喜爱的第一期黄埔学生,其实,老蒋有他不多,无他不少,卖命的事专门用他做,他好戴高帽子,喜欢人恭维他‘勇敢’。今年春天德惠被围,新一军、新六军都不敢增援,杜聿明就说:‘除陈军长,无人敢解此围。’他一听就冒然跑去,把八十八师丢个精光,八十七师也垮了,军部也打得稀烂。我的特务团,原来有二千五百人,这一打,只剩下三百来人。上月怀德被围,牡聿明又说:‘陈军长去解围,一定马到成功。’他一昕又冒冒失失地跑去。好容易补充起来的队伍,这一打,又打掉两个整师,把我特务团的九个连长全打掉了,剩下百来个人,大半还是彩号。杜聿明就象哄小孩一样,把他的队伍快全部哄掉了。”
话题转到蒋军官虽身上。他说:“以前军官们闲谈起来,总是说:‘拿哈尔滨就这几天了,’‘到佳木斯玩玩也不错。’现在见了面,说的却是:‘共军会不会先打这里?’‘那里还能守几天?’春季战役被歼回来,军部开会检讨战局,认为民主联军夏季攻势,最早要到六月底才能发动,想不到五月十三号就打响了。谁还有信心呢?”最后他说:“我到你们这边来,知道你们不是替外国人打仗。我感到从前戴美国帽子,是中国人的耻辱。我现在心里很坦然,只想赶快把母亲搬到乡下。我相信同样的打击,不久便会加到沈阳。”
决定不打了。
巷战仍然在路东市区继续进行,四平街已经攻占三分之二:守敌陈明仁已经被打到城东北角,油化工厂一隅的防御阵地挤满了伤兵,八十八师师长彭锷也被打伤了。没有打下,实在可惜。象“顽强冲杀连”所在部队,抗战在渤海地区,最善于攻打敌伪的土圈子:利用对手的深沟高垒作掩护,秘密接近,炸开墙脚,穿房过院,打到核心——一个“连续爆破”就把敌人打乱了。往往用兵不多,伤亡很小,进展神速,在四平街大显威风。三昼夜便打透了纵深两千米的建筑群防御体系。可惜没有及时总结,迅速推广,还是各打各的,半个月打不下来,打成消耗战了。不能再打。从二十一日攻克四平的中央守备区开始,攻城部队的主力便开始撤离四平外围,摆在中长铁路沿线,只留少数部队继续进攻,可是,长春、吉林还是按兵不动,沈阳出援也是慢腾腾的,不是个要打仗的样子。夏季攻势没什么仗奸打了,让敌人把四平这个包袱再背一背!
六月二十九日,撤出四平前几个钟头,我到城里看了一个白天。
走的是“顽强冲杀连”的突击道路。
过了泥河,便是城垣三道防线的横断面。外围防线共有三层:布满了圆形绊脚坑的陷阱地带,楔满了木头撅子的绊脚桩,挂有小铃铛的屋脊形铁丝网之间,纵横着草绳绊索,地雷绊网和鹿砦。第二道防线由土围子和护城河构成,地堡半嵌在土围子下,用铁轨和钢板棚顶,只有射击孔露出墙外。地堡和地堡有盖沟串连,顺着这些工事残骸进城,敌机在头上俯冲也不必躲了。第三道防线隐藏在公园的风景林中,十来年的大树,枝叶炸零落了,地道串连着一系列的星座式地堡群,五十米一座,中心地堡都是钢筋混凝土的。突击队竟然打开了!
就在这里,兄弟部队以四昼夜的连续苦战,站稳脚跟,这个部队又以三昼夜的激战,占领了敌军中央守备区的整个建筑群,中央守备区以军部大楼为中心,以中央银行,电信局,市政府。省政府和气象台等水泥大楼为卫星要点。所有街口,大楼四周,每层楼房的四角,走廊,门口,过道等等,都修有地堡和隐蔽火力点,都有屋脊形的铁丝网和形形色色的障碍物层层掩护着。大楼原有的地下室和地道,也改造成庞大的地下交通网。我沿着军部大楼附近的街道,采去穿行,已经看不到一座完整的建筑物了,可以燃烧的几乎都烧尽了。断墙危壁一堵堵地站立着,朝东的墙上满是弹痕,蜂巢似的。街道两旁,烧焦的树身挂着二条条被弹片撕开的黑皮,露出白木。炮弹打折的电线杆头,电线下垂着,乱丝一样,鸟巢顿落路旁,柏油路躺着中弹的乌鸦……。
在军部广场上,两座碉堡被两颗重磅炸弹埋葬了,中山大街几所民宅,只剩下焦黑的弹坑,电信局附近,大院里蝟集着一堆美国军装的尸骸——为了阻挡我军前进,敌人竟然把成连成排的士兵毁灭了。
当四平一片火海的时候,我曾经想:人们是怎样活过来的啊?只是到城里,嘿,地堡里,壕堑边,楼角,过着,夹墙,地下室……一路上都有这许多意想不到的角落,到处都可以看到别出心裁的弹药库,绷带所,和搭着地铺的小窝窝。激战正在大街那边进行着,可是这里,鼾声沉沉,子弹箱在火上烧着开水。
一个小战士把我吸引住了。背脊搁在炮弹箱上,脚蹬地堡顶盖的钢梁,把腿悬空架起,头枕着挂在墙头的炒面袋,——破地堡外,战机正在冲击着街口,他的脸正好冲着破洞的阳光睡着。只是就着两尺长的一只炮弹箱,他在死神面前睡得这样别致,洒脱,舒坦!
不是满怀信心的人,怎么能这样从容呢?
……觉醒来,天黑了。才知道自己已睡了好一会儿,怎么睡下的?想不起来。反正很舒服,是在破地堡里,醒来又精神了。回到团指挥所,师部来了通知:午夜撤出战斗,离开四平,不能丢掉一个彩号,一个人。
这也是一场考验,下午八时,从中长路北上的新六军一九五师,已经到了四平南十公里的虻牛哨车站,我们在路东市区的前沿部队,还继续进攻,越过三道马路,把敌五十四师的守备区打个稀烂。
我在月光下离开西南市区,宣传员还留在那里,给居民分着缴获的大米,树丛下,掩护部队抽着美国纸烟,估量着满载军火的车队,说:“装备两个师,也够了。”
市区上空,敌机盘旋着,不住地扔着照明弹,来去寻找我们的炮兵阵地。我们已经在市外集结的差不多了。新缴获的中型吉普,载着新缴获的火箭炮,向前开去,灯光照出一行行的俘虏。民工担架队抬着伤员,跟在浩浩荡荡的炮车纵队后面前进。
抢救英雄登科来了,带着一副担架。不用问,这是最后一个彩号。你什么时候看见登科,什么时候火线上就没有彩号了。
“登科,你咋搞的?”小通讯员冲他乐着,“叫我好等。”
“嗨,四平成了咱老家了,爱来就来,爱走就走。你忙什么?”
电话员把火线指挥所的电线收了,不过瘾,一路上又卷了两大卷敌人扔下的皮线,又钻到破地堡里,找了一把刺刀,把线捆挑上,扛在肩头,才出城来。
六月三十日晨一时,四平的枪炮声完全沉寂,前沿部队完全撤离火线了,被打破了胆的敌人,现在可以喘一口气了。可是且慢,我们还没告别呢,惊天动地的一声雷响,躲在五十四师守备区的最后一个连的残敌,和碉堡一起整个炸飞了。
三十日中午,我们撤离市区已经十二小时,陈明仁还惊魂未定,当他的援军在市郊出现的时候,守敌的炮兵突然给它一顿猛击。沈阳敌人倾巢而出的“四平大决战”,便以这个喜剧场面告终了,杜聿明和陈明仁,也以连战连败,被蒋介石撤出东北战场。
起旱·山中·人流
一九四七年九月二十六日。起旱。蛟河——头道沟门。
恨不得马上赶上部队,活动了三天还是搭不上船,船正抢运棉衣。
在哈尔滨临出发时,接到前线催我赶部队的电报,心想跟上冬衣一路上前方,反正耽误不了:这次攻势,看劲头得一直打到冬天,棉衣未到以前,部队终归不会出发的。没料想会在蛟河兵站“抛锚”了。
总部命令:停止松花江上一切军运,保证队伍行动前换上冬衣,而行动只是一周间的事情。
从蛟河到桦甸,兵站线必经之道,公路在雨季被山洪冲毁了,最快的交通工具是汽船拖木船,溯江南下。几十万大军摆在沈阳、长春之间,从哈尔滨来的供应品都得由这里转运。这是一个新问题,以往,到江南歼灭敌人,回江北休整补充,还简单。一个夏季攻势,交通线一直插到四平附近。几十万野战部队练兵整训的防地,正是两个月以前的大战场。形势发展了,供应线也复杂了:坐火车到蛟河,坐汽船到桦甸,坐汽车到磐石,然后,又是一段新修复的前线火车——这是在短短一个月之间,从长白山和松花江开辟出来的一条曲折的水陆交通干线。穿过吉林的反动地主武装出没的地区,到夏季新解放的四梅线去坐新的旅客列车找部队,的确是一次令人兴奋的旅行。偏偏航运紧急,好几次向兵站政委交涉,哪怕一只船捎带上一两个随军记者呢,还是不被允许,看不上松花江夜渡的大场面,遗憾!决定沿着东岸,绕山道走。少则五天,多则七八天,固然慢的急人,总比走不动强。
正好,巴彦县的大车队中午出发,决定和他们一路起旱。看看抢修泥泞的运输线,也不坏。
九月二十八日山中。横稻河子。
干着急,走不动,又下雨了,本想打打尖后就走,眼看雨雾压倒群峰,只好住下。
头一天半天走五十,第二天整天走三十五,今天赶了二十五,又走不动了。摩天岭,老爷岭,头道沟门,横稻河子,漂河川,南木条子,荒沟,桦树林子……光是这些深山地名就够人回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