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横扫拉吉线以后,我曾经跟随大军,从这条山路走过。那时平川的“反浆”期刚刚过去,山中怪石朽木之间,还是一片泥泞,而夏雨又开始作怪了。炮车和辎重车日夜在烂泥塘里挣扎,不是爬不上陡坡,就是挣不出洼地。十来家人家的疏落山村,突然来了这许多队伍,仅仅是做饭的锅,也忙的二十四小时没点空闲。烧柴到是不缺,就是马草难办。虽然牲口可以放青,这里人民还是为战争献出了所有的稻草和谷草。现在雨季将尽,沿江杀掠的蒋家匪帮也到不了江东了。满山红叶,斑驳丛杂。远处,明澈的松花江水时隐时现,大车队一忽儿盘绕山巅,一忽儿婉蜒深谷,几处苍松斜挂陡岩,更多的是彩色缤纷的树海。据老百姓说,今年晚霜,山上各种草木,都现出了各自本来的秋色,这样漂亮的山景,已经几年不见了,深山密林里,老虎,黑瞎子(熊),以及长白山特有的山珍野味,也会比往年多些。原是猎户出没的荒凉山野,现在竟然成了支援前线的孔道了——一条艰难的运输线正在这里日夜抢修着。
“红叶哈塘”,“摇头甸子”,我们每天总要从这种奇怪的洼地过几次。看起来,一片草地倒也坦阔干爽,走着走着,草根就渗出水来,脚底下现出一条烂泥道,后来的人简直无处落脚,必须另辟新道。不巧岔到,“摇头甸子”,更麻烦了:泥沼上长满了一团团的草头,多年的腐草在死水中烂成陷塘,我们踩着草头过去,几里地象是走着梅花桩,走一步,草根一摇头,不小心就陷一腿泥。修路队就在这样的洼地上,用树枝,石块和一筐筐的干土,铺出一条汽车路来。江北来的担架队和当地人民组织的修路队,晚上烤着篝火,热着干粮,日夜砍伐树枝树桩,挑石抬土,好容易铺起二段新道,几十辆大车一过,又陷成个稀巴烂的泥河了。于是又砍伐树木,铺石垫土——横贯长自山麓的兵站运输线,是长白山人民用长白山的树木织成的。
中午,雨大了,我们住到漂河边的一家草房里。朝鲜族的人家,热炕很干净,老房东是一个烈土的父亲。五十多岁,结实,须发乌黑,目光闪烁,一见我们就非常亲热。“我两个儿子,都是八路。”他凑到炕沿说,声音深沉,满怀热望。他谈起二儿子许云起壮烈牺牲的故事。他姓许,名叫希金,六个儿子,两个大的都是种稻能手,“人很好,都说他好。”他沉静地叙述着,爱子许云起,才满二十岁,给当地的共产党区委王书记当通讯员。去冬封江以后,王书记过江去开辟新收复区的群众工作,突然遭到反动地主武装袭击,王书记身负重伤,硬挺在草塘里的雪窝子里抵抗,最后冻僵了,两眼还直瞪着前方,匣子枪在手里紧紧握着。而许云起,被敌人绑在树上,挨了七八刺刀,还是破口大骂。沿江的人民震怒了,平分土地运动。风起云涌,不久就蔓延江西。大伙把云起的尸首搬回来,他浑身冻成冰块,还是昂着头——死了也是个铁铸的汉子。
我猛想起,昨晚住在山那面的四道沟门,女房东曾经讲起这件事:她的丈夫姓王,是个木匠,去冬那个山庄解放了,大伙乐呵呵的,合计说:“翻身了,该给孩子们办个学校。”王木匠是屯里识字最多的,便被大伙举做教员。江西的二十家子,不久也解放了,他们便办秧歌队,打起红旗,由王木匠领过江去,说是去“欢迎新解放区”。正在演戏,国民党特务匪帮突然四面围上来,把王木匠抓住了。匪帮们剥掉他的衣服,用签子刺透他的手脚,然后把他架走,不知去向,只雪上留着光脚板的血印。
一个刚刚报名参军的小伙子说:“王木匠对小孩,没那样好的,大人想他,小孩也念叨他。他家,咱全屯给养着。我过罢节,就上前线。”
这小伙子,姓于,打的一手好枪,自幼喜欢打猎,很不爱听“新解放区”这四个宇。他说:
“江北的小日本,是叫大炮轰垮的,我们这里的小日本,是叫咱拿木棒打垮的。——我打十四岁起,就给山里的抗日红军送信了。赵尚志,你听说过吗?就是抗日红军老赵。共产党就在这山林里。鬼子山林队一来,我就打屯后溜上南山,自个儿钻进林子里,给红军送信,老赵的队伍,卡住路口,把日本鬼子治的不轻,光大棒抡死的,后山就有四个。为老百姓,咱红军受老鼻子罪啦!国民党来,咱能让吗?”
曾经给抗日联军送过情报的小孩,现在长大起来,又拿枪打蒋介石了。赵尚志的血,王书记的血,王木匠的血,许云起的血……东北人民生死斗争的历史,就是在荒僻的山中,也是这样的鲜明,小小的横稻河子,三个月来参军的青年,就有四十几个人,而烈士的父亲谈起他的爱子许云起,声音总是这深沉,冷静:“我还有五个儿子,”他扳着指头说,象是猎手数着药炮,“大的当炮兵,早过江了,四个小的长大了,都当兵去,给他们二哥报仇!”
十月四日,人流,呼兰店一磐石。
被公路上的汽车吼声震醒了,未明出发,仍是起早。
在公路上看着向西疾飞的汽车灯光,又是兴奋,又是急人,本来一昼夜汽船,两个钟头汽车,满可以从蛟河赶到磐石的,结果和深山的泥道苦斗了八天,到了桦甸还得徒步。
在这里,辎重汽车——三下江南固然没有见过,夏季攻势也没这排场,可是棉衣还没运完,弹药的任务又挤上来了。坐不上,上前线找部队,再没比这次急人的。“山中十日,天下大变。”到兵站才知道队伍上月二十八日已经出动,十月一日打响。一出手就在西丰、开原方向,歼敌五十三军主力一一六师及一三O师三九O团全部,在法库两个小时歼敌一一七师于城中,都是新的年轻纵队大显身手,我要去找的纵队,也到伊通、双阳,公主岭转了一圈,敌闻风而逃,只零零碎碎捡了一个保安团。大胜利还在后面,正在泥泞的运输线上苦斗着的人流,就更加令人钦敬了。
我们坐的这辆大车,车老板叫老于头,是个乐天派,甩一手好鞭,好唱个小调,晚上不知到哪里喝了两盅,第二天在泥泞道上也斜着个眯缝眼,满不在乎,你急他不急。几十辆大车误在老爷岭下了。没走出十里地,天已晌午,大伙都下车来看道,他却一动不动,在车上搭拉着眼皮说:“该上不去,还是上不了。”
我走上岭头,转过身,只见他的车斜在坡下,索性不走了。“发酒疯啦!”后车上的年轻人说。“咱可不陪你在这里过夜。”而老于头的前车,好容易挣扎上到半坡,辕马后蹄呼哧一下——又连马带车,倒溜回去,煞不住脚,车屁股眼看着撞到老于头的车辕上。这老头,猛甩一鞭,陡然站起,弄得大车忽闪一下,没承想竟然闪开前车,就势枪到头里。登时,老于头两腿巴叉,踩住车辕,就象骑在马屁股上,漫坡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吆喝声和鞭梢声,大伙正笑他出洋相,大车偏偏在半坡慢下来了,这一段徒坡,最滑,辙印碾的溜光,水流一样,马蹄子使不上劲了。老于头圆睁两眼,脖子挣的通红,鞭梢声和叱喝声更紧了。打趣他的人也着急起来,他双手抡动鞭子,满峡谷里爆响着钢枪一样的回声,挣的脖梗子一直红到胸口,鞭梢却只是撩着马鬃响着。而马似乎也知人意,只管拂动披鬃,抡动滚蹄,浑身汗淋淋的,眼看着马上使尽了最后的力气。岭头突然腾起一阵欢呼,老于头—屁股坐到车上,享受起胜利的光荣——上来了。
“真有一手!”我说。他却称赞辕马会使劲:“牲口和人一样,心里对劲了,力气就使到好处上。早先给地主赶车,这个坡我算是上不了。”他告诉我:这挂车,原先是地主的,现在,车属农会,三匹马属三家人。他说,本来不该他摊战争勤务,—来是军人家属,二来老了。他却找农会主席论理:
“屯里赶车,能找出第二把手?‘好人好马好车上前线。 ’ 正该我去!”此外,他又补充了两个理由,第一,他侄儿夏天打四平负伤,正在海龙休养,还不知家里分了地,该去看看,也让他欢喜欢喜,第二,这辈子没出过门,翻了身,还不该出来逛逛?捎带还可以给新解放区穷哥们讲讲翻身道理。
“我分了地了!”这句贴耳边说的悄悄话,我一年来不知听到过多少次了,听起来总是这样亲切,新鲜,满怀着热望与献身的激情。
就在这条泥泞的大路上,每天有多少满载的车辆涌向前方!铁轮大车,花轱辘车,牛车,胶轮大车……车上有弹药也有干粮:哈尔滨造的军用饼干,江北老解放区农民家做的菜干,镜泊湖特产的红鱼干……用木箱装得好好的,上面写着:“送给英勇善战的人民功臣!”“向前线杀敌英雄致敬!”——比起火车来,这些车辆是太小,太慢了,可是火车站的仓库,总是堆得满满的,一列列的火车,总是运不完……
一队扛着镢头的者百姓迎面而来,打着红旗,走到跟前,旗上的字却是“参战模范”,原来他们是胜利归来的农民参战队,还没穿上棉衣,该回家休息了,还不慌不忙,一路上只管给后来的农民兄弟修桥补路。
这一带,是吉林东南的江岸山区,两个月前我走过一次,当时,公路两旁还有特务土匪出没:“华盛队”,“忠勇队”, “赵云队”,“黄忠队”,“陈诚队”……都是吉林特务头子梁华盛极力鼓吹,并为新上任的东北匪首陈诚大肆宣扬的特务武装工作队,他们纠合反动地主武装,标榜四大“斗争纲领”,“共产党——剥皮;八路军——活埋;积极分子——抽筋;老百姓——倒算。”有一天下雨,我乘汽车驶过呼兰店,匪帮们便在山上向我们射击,昨天中午打尖的那个屯子,一百来卢人家被匪徒们烧毁了大半,现在全屯只剩下三口做饭的小锅。就在我们打尖的一忽儿,我看见屯里十几个农民,扛着火炮和红缨枪,把一个地主土匪解押区政府。另一队农民武装正在吹哨集合,因为山里来丁密报:五个匪徒正在某村藏匿,而呼兰店,这个曾经恐怖一时的匪窝,现在小学校又唱起歌来了,村头的兵站跟前,停满了上前方的大车和汽车,给伤员预备的休养室也打扫干净了。
公路上,一路路的农民参战队伍,肩并着肩,向西滚流,路有多宽,队伍就有多宽。老解放区的,新解放区的,越走越快——谁也不愿拉下一步。你追我赶,尘土飞扬。江北江东来的参战队,都把这里叫做“前方”,桦甸担架队和磐石担架队最不爱听了,用抗议的口吻大声说:
“我们也是上前方的!”——两个月不见,前后方的概念也大变了,虽然是在部队休整期间。
脚下的土地这样辽阔,到处是风起云涌的农民。
下午四时,我们从磐石城里驰向车站。崭新的客车,已经停在月台跟前。站里站外,摆小食摊的,卖鸡蛋烧鸡的,胸前挂着个小卖托盘的……生气勃勃的叫卖声,来去奔忙的汽车吼声……也不怕空袭了,有个后方的模样了,火车上写着四个鲜红的大字:“反攻列车”。
好舒服的软垫客座。天黑了,好几次要躺下来,好好歇歇,都被一阵阵拥上月台的欢呼的人流吸引出去。聚光灯下:一群朝鲜族的妇女儿童,载歌载舞,鲜亮的彩色服装如同花团锦簇,他们晃着彩旗,高呼着口号,欢送人民战士出征。人丛开处,一支草绿色的队伍出现了,他们是新参军的朝鲜族的青年农民,欢迎的歌声在月台上荡漾开采,不同的语言齐唱着一个战歌。而在车厢里,先上车的新战士们,便给他们踏着拍子,低声和唱。
就在这个时候,火车头把一节节满载的车皮连结好了,装棉衣的,装弹药的,摆满了大车和担架的,满坐着松花江两岸的农民参战队的,装着从兴安岭,蒙古草原、长白山、松花江送来的慰劳品的……来自各个角落的力量,在“反攻列车”上汇聚一起,按照准确的时刻,开向秋季攻势的前方。
“一把抓住,按倒就打。”真痛快!吉林的外围据点,不出两天便被我军吃掉了。
奔袭口前
战士也象将军那样,评论起敌人“重点防御”来:“陈诚比杜聿明‘高明’的地方,就是逃的更快,偏偏咱们这些‘长腿将军’、‘铁脚英雄,不客气,没等敌人逃跑,就围上来了。”
十月十七日晨,我跟一个主力团突然到了口前车站跟前。正好街里出来了两个士兵,他们是到邻近屯子催土坯修工事的,捎带还要买点早餐的蔬菜,自然,被俘了。可是街里的敌人,还只管吹起床号,在山坡上吊号音,在操场上喊“一二三四”。等到发现我们横过铁路的时候,才赶紧吹哨子集合队伍,进入阵地。好些土兵也来不及背子弹袋,就捞过空枪,跑上山头,钻进碉堡去了。
北吉林,乌拉街,九站,和桦皮厂等等的吉林外围要点,同时传来了攻击的炮声。
奔袭行动开始于十六日,当时部队巳经行军两天。
秋季攻势全面展开半个月了,这个纵队等于没有打仗:打伊通,后续部队还在半道,就解决了战斗,打公主岭,部队赶到跟前,敌人已经跑光……一触即溃,望风而述,——陈诚一上台就拿定了“王八不出头”的主意,全纵队在两天内席卷了中长线和吉林、长春、四平之间好几百里的地区,收复的城镇倒是不少,捞到手的俘虏总共只有个把团。战土们摸着脚板磨的水泡,简直苦恼起来:
“真不够本!打了这些水泡,才抓几个俘虏,太不过瘾了。”
敌人的士气,摆在第一线的保安队不用说。就连“天下第一军”的主力新三十八师,入秋以来,逃亡的几乎达到四分之一,某部路过四平附近,一天就捡了这个师的三十几个逃兵。据他们说:这个师每个连队,本来有一百三十人,现在只剩下一百左右,眼看冬天就到,敌人缩在孤立城市里,缺吃少烧,出来枪又怕挨打,对付这样的敌人,打个把子团的确不过瘾。可是眼前敌人的主力,都缩进长春、四平、吉林等三大据点里了,守敌贵贱不离开鼻子跟前的据点。战士们犯愁说:
“不怕‘吃’不了,就怕敌人跑,没等咱们赶到,他一撅尾巴就溜掉了,陈诚一来,这不是光叫我们跑腿吗?”
全国解放军的反攻大号召,又在十月十日发布了:“打倒蒋介石,建立新中国!”土地法大纲,解放军宣言,关里兄弟部队捷报频传,关外南线也打了几个胜仗,而自己呢?……
战士们肚子憋得鼓鼓地说:
“XX师一天走了一百五十里,围上法库就歼灭敌人一个师,那里不也是陈诚的兵吗?”
“打陈诚就得这么办:一个奔袭上去,一把抓住辫子,看他还能跑上哪里!”
“抓住辫子!”这个新名词,马上在部队传开了:“抓住小辫,拉出刀来,使劲割掉!”——这是士气,也是战术。政治部号召全体指挥员和战斗员,不怕疲劳,不叫苦,人人要做“长腿将军”、“铁脚英雄”;一旦抓住敌人,立即迅速展开,勇猛突击,“按倒就打!”而战士们,也是信心十足地保证:“能够抓住敌人,就能够‘吃’掉敌人!”各个连队,天不亮就练习强行军,有一个连十五分钟走了六里地。
十六日,奔袭吉林各外围要点的命令果然发布了:
“要抓得住,吃得掉,——只准完成任务,不准放跑敌人
从奔袭的出发地到口前车站,有一百五十里,前面不远就是岔路河。那里有敌人一个营。打,可能暴露兵力,不打,又过不去。我从师部到担任奔袭任务的团队去,路上遇到三十来个俘虏,心里就有点着急。因为口前离开吉林城只三十里,敌人一发觉,跑掉了,我们又得扑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