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主政权建立那一天起,安东人恢复了自己的生命和自由,他们立刻向屠杀他们的人进行报复。这股怒火,首先从铁路上清算郑剥皮、李剥皮开始,他们生前许多血淋淋的罪行,给群众控诉出来以后,民主政府枪决了他们,在这样的日子里,旧社会中永无出头之日的人,挺起胸板来,象诚实的、嘴有一点瘪进去的田宝守就是一个。他那时不过是一个洋车夫,为了向吸血鬼——人力车组合的尹长秋清算,他白天拉车,记下别人谈的材料,晚间开会,最后,在永乐舞台竟组织了二千多人的大斗争,尹长秋当场吐出十四万元,赔偿大家的损失。
一、会晤
八日清晨,我带了一条毛毯到执行小组办公处——方福麟公馆去集合。九点钟出发了。我跟随的是第廿九小组,小组的任劣是到抚顺、本溪之间了解情况,进行调处。五辆车的第二辆是我们七个中外记者。这个行列向东,经过一片松树的东陵苑墙外,傍着宽阔的浑河右岸前进。
十时半到抚顺附近的抚顺桥头时,风颇大,美方在桥头高处拍发无线电联络。
这时遥望浑河彼岸,烟雾茫茫中间,烟囱林立,确是一个巨大矿区景象,恰有一位路过桥头之炼油厂铁工曾万伦,我与他说起话来。他告诉我抚顺约有五六百处矿场,工厂,包括炭矿、炼油、发电。石灰……他并遥指对岸一角,即为出名产矿区之千金寨。据云从前工人约十数万,由于日本人压迫劳工,当时此地流行有一歌谣:
“来到千金寨
就把衣服卖,
新的换旧的,
旧的换麻袋!”
流露出当时工人苦况,因为工人不得温饱劳力减弱。日人便供以毒品吸食,刺激精力,但劳力用尽,不久即倒毙而死。胜利后许多劳工得到解放,纷纷走掉,也有参加当时起义的矿工部队者。现在工人人数大为减弱,但烟囱上的烟说明了多数工厂还在开工。
上车继续过浑河上的永定桥,进入抚顺市。在一座红色有花圃的楼上,和国民党军廿五师师长刘毓璋会晤。德莱克中校计划在这里花个短时间了解情况,继续前进,可是这个师长用笨拙的威胁口吻说:“二十里外路已破坏,不能行走。”他希望唤起德莱克的怕麻烦的心理,而后把小组象船一样搁浅在这里,然后由他操纵,可是德莱克中校,这个有狮子头颅的美国人,他甚至拒绝了吃午饭,把大部分工作人员留下,只有三方代表,和记者们冒着战争危险,在两点二十分钟向南走。走,证明二十里外被破坏的情报是欺骗,实际平坦无阻。当车进入二道沟,我从农民处知道前面一带就有民主联军了。据他报告:四日前就在二道沟左侧山上作战过。——该山势平坦,略有小松林——当时国民党军倾一师向这里进攻,一日一夜,就向西画惨退下去了。
我们的吉普在路上环了,前面的小古普远远抛下我们跑了。车修好后又走,到石文厂转向山村去的路上,我突然之间,第一眼看到了东北民主联军——我走进了东北的解放区!
是几个年青的战士拦住了汽车,和他们在一起有一群老百姓。
我非常激动地跳下车来——我自从进入东北,唯一志愿是看到长期苦斗的东北人民部队和解放了的东北人民,但困难重重,谁知道哪一天才能见面。可是意外地,他们现在站在我眼前。他们穿着黄色或深绿色军服,戴着从日本人那里缴来的皮帽,也有穿日本皮大衣的。一个个面孔红扑扑的,结实而机警。我一见他们,说明我们来历之后,一个年轻的排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发热,眼睛潮湿了。说清楚之后,围上来的战士和老百姓都笑起来。小孩子从包谷杆编的篱墙后面跑出来,他跳上车领我们前进。一路上,战士、群众都向车上挥手,路旁山岩上乙个戴钢盔的战士也挥手。不远见小吉普车已回来,知已接洽好了。车向南再开,开到英守城子,为保安三旅旅部所在地。
他们是张学诗将军的部下,旅部在一农舍中:院中是谷草,马房,东北南部农村房屋很宽敞,即草顶房亦有大玻璃窗,间或有窗纸糊在外面者。屋中一妇女正以大豆制酱,颜色极黄而香。我们都挤在这房屋的一间里面。在炕上铺了一张军用地图,德莱克中校和廿九岁的南副旅长谈起情况来了。南副旅长河南人十几岁上来东北,“九一八”后参加义勇军抗日,斗争十四年,他身材适中,面色红, 极为诚挚。他最后告德莱克中校:
“我们不愿打仗,愿意和平,他们打到这里(他在地图上比着手势),我们退到这里,他们又打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打。”
据说四月二日至四日,曾在石文厂一带激战,今早西面有炮声。
我一人跑到外面来,跑到农民中间,他们都兴奋地问我以和平消息。不久,农民愈来愈多,要找小组讲话。因为天太迟了,他们就在村庄口上送着我们。五点钟我们往抚顺赶路。回想这意外的遭遇,使我骤然之间得晤十四年永远在怀念着的英雄的人民,是我进入东北以来,第一件快乐的事情。回到抚顺天巳黑暗。我住在一所松林内绿顶小楼房中,望见山岗上松林里闪闪灯光。
抚顺,日人称为“炭都”,大煤矿皆为满铁株式会社经营,地质属于第三纪夹炭层,埋藏量十亿吨,为亚洲第一大产煤区,上层油岩可炼制成石油,采掘方法为“露天掘”,不是凿洞,而是把整个山顶去掉,平面的向下发掘。九日原拟参观工厂,但临时又随小组出发,去找国民党五二军,赵公武的军部,直找到下午,鬼也不知道这个军部跑到哪里去了。因为路太难走,还是无法到达,吉普车四次陷入泥中,都由很多农民抬出。两日的旅行使我了解了一个问题——东北民主联军的退出抚顺是为了爱护工厂煤矿,不使遭受战争损失,所以他们仅仅在市周围,而不是一下很远退走。市外开始有山地,巳为辽河平原区之东边缘,山上森林甚多,耕地都是黑色土壤,极肥沃,山峡中且有未成之幼林极夥,令人想见将来更丰富之林产。九日东行二十里后,隔一条小小沙底河、一道山梁,就又是民主联军驻地了。
小组准备二日内去本溪,记者决定从本溪深入民主联军的广大地区。
二、铁的城——本溪湖
汽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一天,黄昏时由山间转出一山口,骤然下望,一片工厂烟囱市街罗列谷底,一条河如细带那就是太子河了。本溪为出名产铁区,铁的储藏量是六亿二千六百五十万吨,煤的储藏量也有三亿七千万吨,巨大的炼钢厂联结本溪市街在山下河边上,穿过河上长桥,驶往新开辟的宫原区,路上很多民主联军战士,戴钢盔,穿黄呢军服,持枪行注目礼,后来从我身边几个警卫员肩上发现,他们背的全是注明U·S·A的美国自动步枪,他们见我注视就笑起来了。
在楼上,我看见萧华将军——他是民主联军在辽东这一战线上的指挥员,他身材不十分高大,甚至有点瘦弱,脸上却满是年轻人的和蔼,活泼,他今年才三十一岁,恐怕是全世界上最年青的将军了,但他有非凡的作战能力,及在部队中普遍的信仰、威望。这夜晚,是我进入解放区的第一夜,我很久从我的玻璃窗上望着远远的太子河彼岸炼钢厂的光芒,不能入睡。
次晨,我巡视了一下本溪,街上商店很多,我到了本溪铁业公司,在那巨大的总管理处二楼上,我瞧见一幅油画——画的就是工厂中巨大的炼铁炉,在黑夜之下闪着血似的红光。我相信这是一个日本法西斯画家在“增产”口号之下的写生。我参观了炼铁、发电、机械各部分,特别是这里煤矿之竖坑为亚洲最巨大之竖坑,现在七千工人在作工,每日约产九百七十多吨。周荪泉经理告诉我:“工人现在最高兴的是去掉了压迫。”他随手指着窗外对面黄土山上密林中许多幢小的洋房,过去是日本人才能住,现在不但职员。工人一样分配了住屋,过去工作十二小时,现在八小时,过去工人没一点自由,现在民主管理工厂,大家讨论,根据工人意见,提出生产计划。
在那漆黑而寒冷的竖坑的口上,一个工人告诉我:
“从前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那时,无数抓来的劳公,掷进矿山,周围密布电网,吃不饱饭,死了就丢出去。可是,在“八一五”的时候,本溪矿山的工人,起义了。我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这是在十几年压迫之下,工人早就望得眼都要瞎了的一天。原来在劳工里面,有许多八路军的战事俘虏,绐日本人送来掘煤,他们在这儿和许多矿工亲密团结,最后领导了起义,突破电网,缴了敌伪的枪械,组织了工人的武装。有个工人叫师善宇,说:
“自从九一八后,东北工人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受了最惨无人道的压迫,‘八一五’前来了些地下军,后来见到日本人的布告,才知道是共产党员,一次枪毙了四个,后来又枪毙了八个,我们矿山工人看见日本人押来许多俘虏,一齐下煤洞厂到了煤坑里,知道是八路军,他们和我们一起做工,比我们做得重,我们受一层电网围住,他们受两层电网包围着,抓来了五百,常常几天不见,就剩下五十人,每天打死三个,五个不等。可是我们天天在坑内,一齐商议怎样破坏电网,可惜那时候咱们力量达不到,我们受压迫十四年,我们想是整个中国没有希望了,永远作牛马,没想到‘八一五’日本鬼子失败了,就有一个人领导工人出来缴枪,当时他叫王金仁,现在叫邢怀里,后来我们知道原来他是个共产党员,我们集合一齐,打死了日木的司法科长,抢了枪组织了三万多人。
本溪最早,为日人巨商大仓崔翁,在此从事采炭,后来逐渐发展,与鞍山之铁,抚顺之炭齐名,市内曾有本溪湖特殊制钢会社、宫原机械制作所、白云石工业会社、窑业会社,人口在十五万以上。“八一五”后,虽然大批劳工得到自由返回故乡去了,不过,本溪铁业公司仍为一已复工之大工厂。
夜晚,我很幸福,参加一次美丽的晚会,在这晚会上,萧华将军致词说道:“和乎是全世界的潮流,全国的要求.遭受十四年压迫的东北人民,如同需要空气一样需要和平,……可是东北刚刚得到解放,又蒙上暗影。我们主张应该立即停战,和平解决,谁想用武力,那是解决不了的,而且他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确实如他所说,我看到了历史罪人的明证。因为次日我到一座灰黄色房子里去,在那里面,我看到成排穿美国服装的从新六军那里俘虏来的人,他们坐在台阶上晒太阳,我在一间铺着“塔塔密”(日本席垫)的房间里,访问一个有活泼泼黑眼珠的青年张贵筑,是贵州大学工程管理系的学生。一个成都人叫冉金山,是同济大学高中部的学生,一个四川十六中学学生叫林境先,还有十八岁瘦小的邓先德是贵阳导文中学学生。他们知道我是不以前从重庆来的人,他们包围了我。因为谈起一年前在四川发动的青年学生从军情形,我们彼此都是十分清楚的,而他们就是那一次受骗到苦海中来的。他们说:“到密支那以后,生活待遇情况原来完全不是宣传的那样好,还常常给军官打耳光,什么书报都禁止看,在印度,有的苦闷极了,服毒自杀了”。现在张贵筑欢喜看民主联军的报纸和书籍,他告诉我:
“我们一月廿六日从上海装上美国船出发,二月一日到了新民。我们本来拒绝来,我们要求复员,他们说:‘还未完成任务,到东北接收,打土匪!’可是在到秀水河子的路上,听说二六六团给‘土匪’包围了,不久又看到伤兵,老百姓说二六六团给打垮了——这时我从墙头上贴的标语,春联,我明白不是打‘土匪’,是内战爆发了!”他兴奋起来,他诉说他到东北来后工作很难做,他说:“骗人——就失去宣传的意义!我只有到些民主联军从没到过的地方去宣传,否则谁信呢?”最后他把手放在那美国服的衣袋里去平静的说:“我希望赶紧组成一个民主政府,我欢喜文艺,我还是去上我的学校。
这天下午,我得到消息:向本溪的进攻被粉碎了,五十二军两师被歼,新六军一个师被击溃,当时,紧张的本溪平静下来了。
三、张学诗将军
那天吃晚饭的时间,主人没有预先通知我们,却使我们意外高兴的,是在一张餐桌旁边站立着一位端庄的,有着整齐轮廓、正在英年的人。他的侧面,使我们不约而同,心里都清楚了啊,这是张学诗。因为他的面貌酷似张学良将军,特别是那长而深沉、微笑的眼睛。他这天穿一身深灰色呢子中山服,头发梳得很整齐。
一次次碰杯之后,由于美国记者沙布林(Roberrt Shap(len)的提议,大家:
“为了张学良将军的健康干杯!”
我觉得从他——正反映出伟大中国时代一种可喜的变化来。他不是以屈服而是以民主,广大群众的利益,来援助他的哥哥,虽然张学良将军至今还被反动派关在贵州集中营里,但东北的获得解放,与他所发动的双十二事件十分密切地联系着,是谁都知道的。现在张学诗将军回到了尔北,并且在建设—一个新世界。关于这一个问题,在这一个和暖的春夜,他成为记者所包围的人物,我统计大家所提的十九个问题里面,前面五个,是与张学良将军有关的。
一个美国记者说:“张将军的失去自由,据说不是政治原因,而是蒋主席的个人意见。”
他说:“我认为个人意见,不能算作法律。”
—立刻得到几个美国记者回响:“我们同意这个意见。”
“东北人民对这问题怎么样?”
“这是全国人民的愿望,我这次到东北来,知道没一人不在希望释放他。”
“半年以内释放,我想是很好的机会。”一个记者说。
“我想,释放张学良将是民主的标帜。”
据我所知道,张学良将军在西安发动双十二事件的时候,他正是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里一个步兵课的学生,可是,他立刻失去自由了。据说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他住进一间窗户上都钉了铁丝网的小屋里。一直到他的哥哥乘机到了南京,他赶去会晤,这时张学良将军正准备上车去那个“审判的法庭”,匆忙之间,他们见了一面,以后张学良将军就没有了自由, 在这以前,张学诗将军是北平汇文中学学生。在这以后,他在冀中作过吕正操将军的参谋长,坚持过广大平原的游击战,后来他转移到平西,作过司令员。为人聪敏,睿智,沉默寡言,但他是一个真正的军人,而且是汽车驾驶手,优良的骑手,一个勇敢机智的人。
他在八月十五日的时候,首先闪电一样,从冀热辽军区带领部队回到他的东北故乡,辽河流域。这个时候,国民党中央社就一再发出消息:“共罕张学诗部占据辽宁。”因此,他如同一颗发亮的星,引起世界上的注意。但是连反对者也不能不承认他的归来是合理的,我记得那时我正搭飞机从北平到赤峰去,冬天夜晚和几个政府小组代表在一起,他们都争着说张是他们的同学,甚至说是同一宿舍,似乎为此而感到光荣。当他住在忱阳的时侯,他去看过他的家,——早给日人改作图书馆了,我在沈阳时,在大北关一家小饭馆里,一小群市民和我谈起来,他们谈过吃橡子面的日子以后,称赞起张学诗的部队来,他们说:“买什么都给钱,对老百姓和气,公平。”这才是公平的判断。在第一次辽宁人民代表大会上,他被选为辽宁省主席,同时,他还是一个将军,他兼任保安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