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锋一转到了辽宁省民主政府的工作上来,他说:“今年一月底开了参议会,农、工、商、资本家代表二五九人,在会上展开讨论,确定了目前施政纲领,这个纲领的主要部分及中心标帜,就是实行高度民主及自治,因此已经在各县各村,都产生了民意机关,参议会和民主政权,村长都是普选的,这些民意机关有权利罢免各级的官吏,工作者。”
很有趣一个问题是这个民主地区里资财属于公家还是私人?
他说:“铁路矿山应属于国家,属于今天人民的省政府,因为有关国计民生者它能影响国家经济,可是我们奖励,并且帮助私营工商业,尽量让它得到发展。”
第二天上午,我到省政府那灰色建筑物里去,他不在,当晚我也就离开本溪到安东去了。
谁知二十天以后,我经过一段旅途,在梅河口火车上,又突然遇到他。这次他完全是军人装束,黄军衣,甚至他脸上长出一片黑髦来了。他到我所乘的车箱里来,从拥挤的门口出现,和许多人微笑,打招呼,才又下去。不久我们这列车开出了站,到了吉林已是初夜,在铁路局长公馆里,通电话,竟是:梅河口在我们列车开出后不久就遭国民党飞机轰炸起火——直至现在,火还在燃烧,这一下使我们的心都沉重起来,他的列车正在站上,难道会有危险吗?……又插了几次电话,没消息,沉闷,我连夜赶往长春,从四平前线回来,在一个落雨的黄昏,在一家旅舍门口台阶上逢到他,他指绐我他就住在这上面,这是一个毁坏了的旅馆,电灯不亮,走廊里没人打扫,他那一间十分小而简陋的房子里住着他和他的夫人以及小孩子。窗外落着雨,说起来,那天他在梅河口真的十分危险,轰炸的时候,他从车上眺下来,敏捷的伏在地上,我忽然这样想:我想人们会欢喜他穿军衣的装束,他应该是个军人,但他的风度无疑是一个好的政治家,问题在于他并不选择什么,他的目标是为人民,他也可以说是一个教育家,因为池是东北大学校长。当我最近得到张学良将军的消息,他在失去自由中,夜夜挑灯读书,因此这精壮人的脸上巳戴起老光眼镜,但他坚贞不屈。我觉得一点也不奇怪,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的发展与进步,象张学祷将军他是从“大元帅府”里出来的人,可是风霜打在他身上,问题在于他向前走,向前走,走得很远,走得很远。
四、一个城市的复活
从抚顺到本溪是一条艰难的汽车路。从本溪开始,却是畅通的安奉铁路,安奉路穿过曲折的摩天岭,直到鸭绿江边,这是我第一次走上解放区民主政权之下的铁路交通线,我觉得管理甚佳,而且据车站上铁路员工告诉我:民主政府已在增修一条支路,由凤凰城北至宽甸一段。这条路原来日本人计划过,准备直达通化,但未曾筑起,现在却巳动工了,这使我甚为惊讶。
安东市沿江发展起来,江水湛绿,江流浩荡。站在岸头,回想八年战争,不禁微笑。听说萧华将军的战士们初到此地,看到鸭绿江,有人竟高兴得跳跃起来,说:“毛主席说过,打到鸭绿江边啊!”是的,他们是真到鸭绿江边了。
江上有铁桥,彼岸即为北朝鲜之新义州。“满洲国”时期,曾经过这桥,把一切掠夺物经朝鲜运往日本。
直通火车站外是一条中心大街,整洁宽畅,名为毛泽东路。走下去,就是杨靖宇路、邓铁梅路。市中心为繁荣的商业区,几里之遥,行人摩肩接踵。在这一闹市中,可以买到菜蔬苹果,也可以买到“赖卡”照相机。物价奇低,从市南端到北端坐一趟马车,只要五元钱,如果是重庆,五元钱票子是常会被人丢弃在地下的。这里金融稳定,一元东北银行币可换二元“满洲”币,可换廿六元法币,工厂都已开工,从山上望去,烟囱遍布四郊。商店里的布,纸烟、纺织品都是本地工厂出品。
安东省有三百四十四万四千人口,耕地面积为二千余万亩,有十万工人在工厂,矿山作工。从江向西一带,有很多历史遗迹,流传着很多薛仁贵征东的故事,就在这一带,又经过一次日俄战争。
这里气候是温和的海洋气候,和青岛相似,风景极美,我住的镇江山(按:称为满洲八景之一),住屋背后,遍山苍松、樱花,山上有游泳池。公园。从住处玻璃窗上遥望鸭绿江如一条绿带,特别在夕阳西下时候,这条江闪射出好看的光芒来。
五、 翻身
从民主政权建立那一天起,安东人恢复了自己的生命和自由,他们立刻向屠杀他们的人进行报复。这股怒火,首先从铁路上清算郑剥皮、李剥皮开始,他们生前许多血淋淋的罪行,给群众控诉出来以后,民主政府枪决了他们,在这样的日子里,旧社会中永无出头之日的人,挺起胸板来,象诚实的、嘴有一点瘪进去的田宝守就是一个。他那时不过是一个洋车夫,为了向吸血鬼——人力车组合的尹长秋清算,他白天拉车,记下别人谈的材料,晚间开会,最后,在永乐舞台竟组织了二千多人的大斗争,尹长秋当场吐出十四万元,赔偿大家的损失。
元宝区有一个刘为治,他在伪满时代作一个班长(街长之下管二百多人),依仗儿子在县政府里有势力,无恶不作,没人提起他不恨,从前敢恨不敢言语,现在他们再也压制不住了,纷纷起来。有的向他要命,有的向他要钱,他们把这从前谁也不敢多看一眼的老奸贼,带到九合成工厂里去算账。一个穷人告他从前抓劳工的时候怎样打人骂人,又有些人告他替伪满向老百姓收麻袋,他叫人出钱买了, 结果他全都私自留下了。这不过是一个开始。暴风雨突然来了,轮到进行控告的是赵金山了。
从前赵金山花五百元买两间房子,向他报迁移户口,他说:
“搬家理由不合,不给报。”
那个年代,不报上户口,就领不到配给粮,就得挨饿。赵金山女人去求情,也给骂开了。后来送了二十斤肉、鸡子,才说一句:“先住下再调查吧!”可是又露出口风说,搬家的十有九人是八路军。果然,没一个月,他就把赵金山抓了去当劳工。赵的女人正在怀孕,赵跪下哀求,他哼了一声说:“叫你们死就死,没话!”赵没法,花了二千元雇了一个劳工。过几天,刘为治又把他领配给粮的粮票拿走。一家饿饭,女人刚生下孩子,气死了,孩子也死了。这时就剩下赵金山带着一个十七岁姑娘,两个小孩,姑娘不久又给人拐跑了。没一个月,刘为治又逼着他背了孩子去当劳工。到市政府去请求,又给骂回来,这时他一家都毁了,思前想后,忍无可忍,就找到刘为治争吵。刘就把他当做“浮浪”(游手好闲的人)送到煤矿里去了——现在赵金山回来了,站在那里,他褴褛、肮脏、已失去人形,但两眼闪着仇恨的光,连狡猾得象老狐狸一样的刘为治脸色也变了。
一件件控诉下去,最后有人揭发他在“八一五”后,趁着乱腾腾的时候,从蛤蟆塘车站,把木料拉了二十根,还有一百吨煤,洋灰、铁筋。他们——在积极分子田宝守的领导下去查他的家,一下,在他那洋灰地下室里,查出很多物资来。
这样清算斗争,完全是人民自己发动起来,报告给区政府。区政府的干部在这样场合上,并不站在一个法官地位上,真正审判者是群众。群众一件件无情的揭露,使一切狡猾的人没法从真理面前逃去避开。他们有时激动起来,流着热泪,因为不知多少年代的痛苦与耻辱,他们忍耐得太久了,现在忍耐的日子过去了。
这是—个伟大的翻身,完全由人民控诉,人民处决的。在安东市有日本战争罪犯十六个,汉奸六个。全省有八十六万人参加到这翻身运动里边来,收回自己失去的一切。
六、 民主生活
到安东的第二天,我在省参议会会场、市政府楼上,访问了新选出的议长陈先舟先生,他笑吟吟地说:
“这次大会代表是各县真正民选的——这里面没有运动、贿选,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
“这里有各阶层的代表,工、农、开明士绅、部队、学生,妇女、回民,都有。大家在会上热烈争论,在分歧中求得一致,真正表现了民主精神,这实在是五千年来第一回。有了这样的基础,东北的民主建设一定会得到胜利。”
陈先生是通化人,曾在日本仙台高等工业学校学电机,回国后,任东三省电台台长,吉林省国民党党部委员,现在他还是重庆民主政治协进会的一个领导者,不久前,经过无数困难,他回到这里来。
同一地方,时间是中午,我又会晤了副议长张乐民老先生。他已七十六岁了,须发皆白、满面笑容。他是老同盟会员,推翻满清东北起义时,他是军政府的领导人,民国五年讨袁,他又再度奋发起义,大革命时代,他又是辽宁宪草委员会委员。大革命后,他渐渐的发觉了国民党已走向黑暗腐败的道路,他遂弃政就医,埋头经营医院。他是一个十分有政治风度的人,对于东北前途,他主张自治。他说这是他的者主张:“这也不违背国家统一呀!世界上别的国家也有自治,各处可以组织考察团来看看,这里做得好,就应该照这里的样子做。”
另一个副议长是安东省中共代表林一山同志,他的右手在战争中变为残废,他是一个精明。智慧、诚恳的人。
这以后, 我整整四五天,坐在参议会旁听席上,我觉得这是学习怎样过民主生活的最好机会,去冬人民代表会议选出的临时民主政府副主席刘澜波,向大会报告政府工作时候,他说:“人民是东家,我们向东家报告作工情形。”报告后,展开了热烈讨论,特别是四月十七日,大会上进行竞选省府委员,我看到各阶层的人,带着他们特有的习惯、作风、姿态,走到扩音器前面。有的为自己竞选,有的为别人竞选,他们是严肃而认真的,我看到高崇民先生——这位民主老战士,他说:“我看到刘副主席,每天为了工作,睡不上五小时觉,这是共产党的美德,可是我真为他担忧……”他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台下起子一片感动的掌声。“这真是五千年的第一天广这一句话是一位长有一部白髯的老议员说出来的,他以他的年纪,证明经过几次改朝换代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民主。
在这次参议会筹备会里,有一个李金声,是个地主,原是闭门不出的,后来他突然出来了,他的朋友问他,他说:“我有理由。”他说出了几条道理来:有一次,—部分民主联军队伍来到了屯上,没住处,也不肯进村子惊动老百姓,就住在屯外破房里。天落着雪,连窗户也没有,就这样住了两晚走了。他说:“中国有这样的军队就可以了。”其次,他看到民主政权中的工作人员极其亲密团结,起初他以为都是老朋友,后来才知道是山南地北各处来的,极为惊讶,于是他说:“我不能昧着良心了,共产党是好的,我得出来一齐干了。”
安东自从去年八月解放以来一方面把敌伪残余铲除,一方面就召开了人民代表会议。在这会议上,宽甸县代表首先指出:要算算十四年来的血债。各地代表纷纷响应,使这会议真正充沛着人民解放的热情。而后,又选出了临时民主政府。从此安东走上了新的道路,各县都成立了民意机关,选举了县行政委员和县长,从村到区都进行了人民选举,改造了政权。
在安东市进行普选时,各街都自由地选出代表,再由三百五十人开大会选出参议员和市长。那是非常热烈的,洋车夫、工人都组织竞选,五十六条街,下层劳苦市民,受够了欺压,知道了这与自己利害相关,纷纷起来与上层竞选,使这次选举成为一次群众性的民主运动。选举结果,工人贫民当选者占百分之六十,中下层占百分之二十,中上层占百分之十五。
我觉得在这里我可以来解答一个全国人士所关心的问题了,就是“八一五”以后,东北人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在我从实际采访中来找寻答案的时候,我永远记得,在沈阳城内一家店里,老板讲到生活费可怕上升时,满眼忧戚的神色。我从他们身上看不到解放的痕迹,他们仍然在贫困、无自由状况中。而在这里,我可以介绍另一个使我愉快的答案了。
四月十九日下午,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四十岁的人,他说:
“我生来,没得到这样好处,现在我找到领导了,死也甘心。”
他的出之衷心的表情,引起我极大注意,一个月以前还是一个工人的庞九皋拿这样话来称赞他的民主政府。现在我们就来研究一下他得到什么好处吧?“八一五”前,他一家五口住在一间破房,“炕比桌子大不了一点”,女儿早成年了,还是挤在一起睡,一刮风瓦片就落到身上来,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又给拉了劳工,简直无法活,暗自落泪,“八一五”后,他们组织起来,在女子学校开会,他被选作了组长,从这以后,他一面作工,一面学习,现在吃起高梁,大米,钉起了一处新的房屋,一个月以前,一次民选当中,庞九皋给大家举手选任金汤区仁忠街街长。
仁忠街上的人说:“我们街上复兴纸厂着了火,街长领头带自卫队救火,掉在水里火里都不顾,这可真是民主,为了老百姓,从前街长谁管这个,复兴纸厂不是第二天又开工了吗!”
七、 安东的工业
东北有无穷富源,巨大的工业建设,安东就是这样在鸭绿江边上发展起来的。我爱鸭绿江,我一次黄昏走在码头附近,回头望红色夕照中,林立之烟囱,巨大的仓库,使我想起黄浦滩头的上海来。日人在工业建树上侧重南满、东满,安东据一册日文书籍上说:“工矿业之现状,堪居全满之首位。”
全省矿藏丰富,埋藏量巨大的桓仁,宽甸的铁矿,安东的黄铜,凤城之铅,以及各处的石绵、云母、磁石、金银、萤石、石灰石、石炭。已经日人挖掘这些原料建立的工厂有纺织厂、人造纤维工厂、洋灰工厂、自动车工厂、炭素工厂、化学工厂、机械工厂、纸厂等。此地东西有安奉铁略线,南北有鸭绿江航线。长白山大森林的木材以及“巴尔普”(造纸原料)大批运到这里来,发展了木材、造纸。鸭绿江的“水丰”发电厂供应电力,这种种使安东省具备了成为一个大工业区的条件。因此,日本人拟订了扩大安东市成为容纳二百万人的都市(相同与沈阳),这包括在他们的建设大东港计划里面,如果这计划实现,在鸭绿江入海处,就将有一巨大的不冻港,从安东市到大东港,就将有一百里以上连绵的繁华都市,我此次曾乘汽车沿江向东南郊考察,驶行数十里,见各处工厂设备,确已有彼此联接的规模了。
我在四月十八日,同省主席高崇民,实业厅长李大章、曾参观鸭绿江造纸厂。
全部是机器,一端以巨大的整棵树木投入,经过皮带曳引、电锯、电斧、最后在一庞大机器中磨为碎片,而后制成泥浆,经过无数巨大的场房,最后在另一端造纸机上不停的滚出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