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牢城营内收管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却有那一般的罪人,都来看觑他,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差拨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林冲道:“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钱,把多少与他?”众人道:“若要使得好时,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
牢城营是兵营,因此有防护设施。高墙深池,壁垒森严。天王堂是供奉佛教的毗沙门天王的,这是唐代以来,军营中必建的设施。
点视厅是营里主管办公检点囚犯的地方,宋代牢城营主管本应称“指挥”,但后世艺人巳经不太清楚,只是泛泛地写作“管营”,当然也不能说大错,牢城营是“营”,它的一把手自然是“管营”,只是宋代没有这一职官罢了。
林冲因为花了钱,又有柴进的介绍信,在牢城营中干的是最轻的劳役。如差拨所说:“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时,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无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的确也是这样,上下都要靠银子开道。后来管营、差拨得到陆谦的更多的贿赂,又有太尉嘱托,于是他们便刻意谋害林冲,先把他从天王堂调到草料场。管营假意对林冲说:“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场,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有些常例钱取觅。原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犯人也有“常例钱”可得,读者可能有些奇怪,其实一点也不怪。因为草料场每月要“纳草纳料”。这就要与商人打交道(宋代军队用的粮草大多包给商人购买、承运),商一与官打交道,其中必有钱作润滑剂。管草料的犯人,虽不是官,但他是代表官的直接经手者。商人承购、承运粮草必然行贿官员,以求得好处(当然是损害国家了),那能少得了直接操作者吗?红岩写监狱看守到杂货铺买犯人用品,华子良只是个犯人挑担子的,商人除了给看守一份好处和一条烟外,也没忘了给华子良塞一盒烟。
武松被发配的孟州牢城营与沧州的大体相似,有点独特的地方是“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着道:‘安平寨’”。牢城营有个寨名,这与它也像沧州牢城有高墙峻壁的建筑有关。宋代军营因有高峻的围墙,也称作“城”。宋赵彦卫!云麓漫钞中说:“城壁楼橹去处,以城围大小分为两等,大城五十人,小城三十人。”每个兵营就是小城,所以孟州的牢城营名为“寨”也不奇怪。
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是插那天王纸旗的,约有四五百斤。
配军在牢城里都干些什么呢?《水浒传》中也写了。如宋江到江州牢城后,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银子。于是不仅没有挨杀威棒,而且管营特别照顾他:
“此人既是县吏出身,着他本营抄事房做个抄事。”就时立了文案,便教发去抄事。宋江谢了,去单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顿了。众囚徒见宋江有面目,都买酒来与他庆贺。
现代监狱里编有!劳改通讯等一类内刊,文字抄写当然都是犯人作。宋代牢城中有专门从事文案的“抄事房”,这虽没有见过史料记载,但以生活逻辑度之,很真实。林冲在沧州服役,先是看守和打扫天王堂,后是在草料场管理收发草料。沧州在北宋巳经接近北方边境,与辽国相邻,军队往来较多,草料自然是很要紧和繁重的事情。牢城营的厢军管理此事,很合乎情理。王庆被童贯、蔡京谋害,发配陕州牢城。他也使了钱,所以干的活是替张管营买东西。宋江、林冲、王庆所服的劳役,皆属于美差,在牢城中是很特殊的。只有写孟州牢城时,才涉及一般苦役犯的劳动,但较为一般化:
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着0正是五六月炎天,那里去躲这热。武松却背叉着手,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着,也要过哩。”之所以一般,因为它不是来源于宋代刺配囚犯的生活,这样写只是为了衬托武松在牢城营所受的优待罢了。
6.宋代和《水浒传》中的监狱
牢城不是监狱,但林冲被高俅送到开封府,府尹将林冲“取刑具枷杻来枷了,推人牢里监下。林冲家里自来送饭”。林冲所进的确是监狱,现今称为“市看守所”。开封府的监狱不仅关押京城的犯人,有的官员犯罪也被送到这里。它兼有地方监狱与中央监狱双重职能。按说林冲是太尉属下的官员,他的犯罪按道理应该送到“御史台狱”或“大理寺狱”,但御史台狱多关押“诏狱”(皇帝直接负责的案件)犯人,而“大理寺”相当于现在的“最高法院”,它更多的是处理下面报上来的疑难案件。因此朝廷里各个职能部门发生的案件,案犯多送到开封府关押。
州里、县里也都有这种以看守待决犯人为主的监狱。州里还分司理院监狱和州狱。县里监狱,如郓城县雷横打死白秀英后,被“枷了,下在牢里”。如武松杀人自首后,阳谷县“知县叫取长枷,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收在监内。一干平人寄监在门房里”。东平府收到阳谷县解来的武松一案“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把这婆子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司监死囚牢里收了。”
谈到古代以看押未决犯为主的各种类型的监狱,有几件事值得注意。
一,这种监狱不仅关押案犯,对于原告、证人也多关押。阳谷县把为武松案作证的街坊邻居“寄监在门房里”,还算文明的,一般的就与犯人关在一起。东平府尹陈文昭是作者歌颂的好官清官。所以他对武松一案的证人格外体贴:“唤过县吏,领了回文,发落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去,宁家听候。
本主西门庆妻子,留在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结断。
那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县吏领了,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士兵送饭。西门庆妻子,羁管在里正人家。”可见监狱可以关押未决犯之原告和证人。只是阳谷县袒护武松,所以对于有利于武松的证人,未免爱屋及乌,只是“寄监在门房里”。
而陈文昭则是尽量让证人少受累系,对于最后判决无关的何九叔等人放回阳谷,作为原告的西门庆的妻子一时不能走,也只是羁管在里正(街道干部)家里。州县提纲作者也强调,办案不要牵连更多的证明人。他称作“判状勿多追人”,不要动辄把事主的父子兄弟全都拉上,“甚至与其夫相殴而攀其妻为证,与其父相殴而攀其女为证,意在牵联人数,凌辱妇女”。这就是因为案子未决,证人都要在监内相候,使得很少抛头露面的妇女受到凌辱。这些被留监的证人还没有囚粮,州县提纲》作者还告诫州县官吏说,长官还要记得你关押的证人,否则没吃没喝,会饿死的。
二,监狱中犯人要戴刑具,也就是戴枷。这也是案犯与原告、证人在监狱中的不同之处。犯罪轻微的戴轻枷,重犯戴死囚枷。
枷是夹之于脖颈的刑具,关于“枷”的尺寸法律上有具体规定。
!宋会要辑稿》中说“诸枷,大辟重二十五斤。流徙二十斤,杖罪十五斤”。长五尺至六尺。八十岁以上,十岁以下,孕妇、废疾、侏儒点免枷散禁。宋徽宗宣和间定盘枷为十斤,这是枷中最轻的。押送囚犯用盘枷,《水浒传》中发配的犯人所称的“盘头枷”或“团头枷”就是盘枷。不过其中写明是“七斤半”,如杨志被发配大名时以“七斤半铁叶子盘头护身枷钉了”。武松发配恩施牢城也是“取一面七斤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送林冲是“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七斤半”大约是元代盘枷的重量。元代重视“七”字。行刑打板子都是十七、二十七、三十七……《史》中还记载:
枷以乾木为之,轻重长短刻识其上,仍用官给火印。
暑月每五日一洗濯枷杻,刑寺轮官一员,躬亲监视。
犯人在狱中日夜都要戴着枷吃饭睡觉,非常痛苦,暑天木枷还会腐朽有味,规定五日一洗,而且有人监督'三,现在关押未决犯的拘留所、看守所都不许送饭,怕串通案情;古代看守性质的监狱原则上是不管饭,要家属送。家中无人或特别贫困的才每日发给囚粮二升,由犯人自己做。南宋是给钱,临安二十文,外地十五文。冬天要给衣被。对于病囚要给看病,刺配初到的犯人要讯问是否有病。这不单纯是打不打杀威棒的问题,有病的,要给予治疗,每州有狱医三人,每县一人。犯人有病未治,或无缘无故死亡,责任官员要受处分的。死亡过多要治罪。总之宋代悯囚形成一套制度,皇帝经常下诏督促,或派员下去检查。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皇权专制时代,无代无之。监狱中克扣囚粮,虐待犯人,甚至擅杀犯人的现象也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