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曾昭燏的文博人生
在20世纪中国的一批知名女性当中,秋瑾、阮玲玉、陈衡哲、丁玲、冰心、陆小曼、吴贻芳、张爱玲、吴健雄等等都是春兰秋菊,可圈可点。但我更愿意关注两位出生在福建的林姓女子:林徽因与林巧稚。
林徽因,不必说她本人的容貌、学问,就是“林长民的女儿”、“梁思成的妻子”、“徐志摩的恋人”、“金岳霖的情人”、“谢冰心的朋友”这几个关键词便够她出名的了。而林巧稚则与林徽因大相径庭,她从小就是一只丑小鸭,相貌平平,家世平平,不过她靠着自己的倔强与勤奋,硬是把自己弄成了白天鹅。她是灰姑娘,但为了医学事业,她拒绝了王子,终身未嫁。我以为林徽因与林巧稚这两个成功女性,代表了20世纪中国最具魅力的女性的两种极端:同样是事业成功、声名显赫,但一个冰雪聪明、才气逼人,一个却勤奋刻苦、德术高超。林徽因,仿佛神人,而林巧稚,犹如圣人。
不过,本文所要介绍的却既不是林徽因,也不是林巧稚,但她又像林徽因又像林巧稚。这个女人有林徽因的才,但没有林徽因的情;有林巧稚的命,但没有林巧稚的运;有林徽因的神,也有林巧稚的圣。
她便是本文的主人公曾昭燏(1909.1.27—1964.12.22)。
现在知道曾昭燏的人,应该不会多。她不是偶像型的,她是实力派,并且实力绝对不在林徽因与林巧稚之下。她是我国著名博物馆学家、考古学家,对中国的博物馆建设与考古事业做出过具有开拓性、奠基性的贡献。
曾昭燏是名门世家之后。讲到近代中国历史,就会提到曾国藩。假如没有曾国藩,咸丰之后的晚清真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曾国藩是湖南湘乡杨树坪(今双峰县)人,同胞兄弟中他老大,老二叫国潢,老三叫国华,老四叫国荃,老五叫国葆。兄弟五人,除老二留守原籍经营产业、耕读传家外,其他四人均为湘军将领。可惜国华、国葆早逝,一个战死于沙场上,一个病殁于军帐中。国藩、国荃功成白骨之中,最后位极人臣。
老二国潢有子名纪梁,纪梁有子名广祚,广祚娶妻陈季瑛(陈宝箴之女儿,陈寅恪之姑妈),所生子女众多,昭燏为其长女,兄妹中排行老三。这样说起来,曾昭燏是国潢的曾孙女,是国藩的曾侄孙女。她兄弟姊妹七人,秉承耕读家训,个个学有专长。老大昭承,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经济学硕士毕业;老拯上海大夏大学学士毕业;老五昭懿协和医学院博士毕业;老六昭頮西南联大经济学学士毕业;老七昭楣西南联大生物学学士毕业。
曾昭燏本人受过严格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与最新的西方科学技术教育。
曾国藩入仕后,文官出身的他常年征途战场,戎马一生。家书成了密切联系他与亲人的纽带。父亲早逝,长兄如父,在家书中曾国藩常常感念父亲的庭训。极具儒家内省功力的他,为自己不能像父亲那样与子弟朝夕相处进德修业而常有愧疚之心:“予生平于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曾国藩家书》)于是在家书中,曾国藩唯精唯勤、允惧允慎,对家族所有成员循循善诱、语重心长:“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能从勤俭耕读上做出好规模,虽一旦罢官,尚不失为兴旺气象。若贪图衙门之热闹,不立家乡之基业,则罢官之后,便觉气象萧索。凡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预为之计。望夫人教训儿孙妇女,常常作家中无官之想,时时有谦恭省俭之意,则福泽悠久,余心大慰矣。”(《曾国藩家书》)曾国藩认为,“万代千秋”,“宜室宜家”便“万事咸宜”。为此,他把老家居所命名为“万宜堂”,并让二弟国潢主持建造,同时也把教导家族子弟的重任交给国潢。在曾国藩所定的这种家风熏染下,曾家后人克勤克俭、耕读传家,为官者倒真是越来越少,更多的是凭借一技之长在数学、化学、教育、考古、艺术等领域,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兵荒马乱、风云际变的清末民初,整个曾氏家族不仅苟全于乱世之中,子孙繁茂,而且名人辈出,为国家为民族贡献良多。
曾昭燏便是灿如星河的曾家后人中的一颗耀眼明星。虽说曾家家风淳朴,家教严格,家学深厚,家人优秀,但曾昭燏不是天才。除却个人勤奋刻苦之外,曾昭燏一生在学业方面幸遇了三位贵人,他们是曾宝荪、曾昭抡、胡小石。这三人对曾昭燏的一生成就至关重要,缺一不可。
曾宝荪(1893—1978)是曾国藩的曾孙女,曾昭燏的堂姐,两人年龄相差16岁。曾宝荪父亲曾广钧是晚清翰林,他对曾宝荪影响终身的有三件事:未给宝荪缠足;未给宝荪幼年定亲;未反对宝荪信仰基督教及出洋留学。1918年曾宝荪从英国伦敦大学毕业,回国创办了长沙艺芳女子中学。艺芳女校因曾宝荪开明的态度、广阔的胸襟、渊博的知识、科学的管理被誉为当时国内办得最好的女校。她期望女校的学生“好学,又不专读呆书”,“崇信基督,又不忘孔孟之道”,“守校规,又能提出有条有理的建议”。
堂妹曾昭燏幼年在家塾接受过系统、严格的旧学训练,诗词歌赋无所不精。1923年后求学于艺芳女子中学。艺芳是新式洋学堂,曾昭燏在此六年,学行倶佳,打下了深厚的新学底子。堂姐宝荪终身未嫁,她常常说:
“一个女人结婚,顶多只能教育三五个子女,可是如果献身教育,却可以教育千千百百的人”。这句话给曾昭燏从小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她也终身未嫁,毕生都献给了自己热爱的学术事业。多年后曾昭燏对堂姐、对艺芳回忆道:
艺芳虽不是教会学校,而教育带有宗教性,因曾宝荪是个基督徒,不过她不是个普通“吃教”的人,而是一个对于基督教的哲理有研究的人。她每天早上和我们全体学生讲话,告诉我们:人在上帝敢坚强、有是非心、有正义感;要爱人如己,牺牲自己,帮助别人。这些话在我生平做人上,起了相当大的影响。(曾昭燏:《自传》)1929年6月,曾昭燏从艺芳一毕业,堂姐宝荪即聘她留校做老师。在宝荪眼中,昭燏可以成为她事业的帮手与接班人,所以她不愿意堂妹离开她和她的艺芳。被堂姐的人品与学识所深深折服的昭燏,也很乐意与堂姐一起共事于艺芳。但此时二哥曾昭抡已经回到国内,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学,他坚决不同意昭燏留在艺芳,认为她应该上大学。昭燏对自己能否考上大学表示怀疑,昭抡二话没说便把她直接从长沙带到了上海,亲自帮她辅导功课。这年年底,曾昭燏以高分被国立中央大学录取。几年后昭燏大学毕业,被金陵大学附中聘为教师。这时昭燏有些满足于现状,又是二哥昭抡极力动员她走出国门,留学英国,并承诺每月提供自己工资的百分之六十给她做留学费用。试想,如果曾昭燏不进大学深造,就没有机会出国留学;如果不出国留学,那她的知识、眼界、胸怀就难以拓展,后来的工作成绩、学术成就更无从谈起。所以,这位曾昭抡对昭燏的人生发展至关重要,是她的第二位贵人。
1929年曾昭燏考入中央大学外文系。中央大学当年积聚了国内一批最知名的教授。进校后曾昭燏结识了国文系同学游寿?。这个游寿,与曾昭燏一样,也是名门之后、世家子弟。她的高祖游光绎是清乾隆五十四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后升任陕西道监察御史,因言获罪而离职回乡,在福州掌教书院,一时门生如过江之鲫,一代名臣林则徐即其弟子。游寿从小跟从父亲读书,家学底子深厚,后求学于福州女子师范学校,是该校名师邓仪中的得意学生。此邓仪中就是后来著名报人邓拓的父亲。1925年师范毕业后,游寿曾出任家乡霞浦县立女子高等小学校长,1929年考入南京中央大学,与曾昭燏同届不同系。游寿所在的国文系有位名教授叫胡小石(1888一1962),他是清末大学问家、大书法家“清道人”李瑞清的弟子,又经李瑞清的介绍拜在陈三立及沈曾植门下研修诗学,在古文字学、文学、书法、诗词、文物等多方面均具有卓越造诣。有一次,游寿对曾昭燏说:你转到国文系来吧,跟胡先生学文字学,再学一点文献、考古、文物,这样前途较广阔。曾昭燏赞同游寿的建议,不过担心自己水平跟不上国文系的要求,于是便先到国文系旁听胡小石的课。胡当时正讲授甲骨文及金文课程,知道曾昭燏旁听后,便手写了一份声韵表及说文双声字例,让曾昭燏誊写一遍,意在测其旧学功底。不想,曾昭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胡对其很满意,便同意她转到国文系。名门世家出身、旧学底子深厚的曾昭燏在胡小石的悉心指导下,很快就表现出了惊人的禀赋与喜人的成绩。胡小石欣然让曾昭燏到自己家中修习。按照旧式规矩,曾昭燏呈递门生帖并叩首行礼,正式成为胡小石的入室弟子。三年间登堂入室,朝夕相处,耳濡目染,口耳相传,潜移默化,师生如父女。曾昭燏回忆道,胡先生“教余书法,初学即命写钟鼎文,不令习法帖,恐开头便落圆熟陈套也。余每习书,师自后观之。耳提面命,如诲蒙童。”胡小石是曾昭燏的业师,也是曾昭燏的经师,更是曾昭燏的人师。曾昭燏终身服膺胡小石教诲。胡小石为曾昭燏日后成为国内著名的博物馆学、考古学大家,奠定了深厚的学识、学养与人格基础。
1935年曾昭燏留学英国伦敦大学,1937年以《中国古代铜器铭文和花纹》一文被授予考古学硕士学位,深受英国考古界学者的重视与赞扬。她继而在伦敦大学留校担任助教。现代考古学,不同于中国古代的金石学、文字学,因其“田野性”特征,需常年风餐露宿、野外作业,如同地质采矿等专业一样,基本成了男性化的职业,再加之其专业训练的跨学科特点,当时在西方社会几乎没有女性从事考古学。曾昭燏是我国首位赴海外学习考古学的女性,并且在学习期间就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继《中国古代铜器铭文和花纹》后,她又撰写了《论周至汉之首饰制度》、《博物馆》等重要的文章与专著。
就在曾昭燏结束伦敦大学学业到达柏林进行考古实习的当天,“卢沟桥事件”爆发。此时的曾昭燏“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学历史考古,想当初如果随兄长昭抡学化学多好”,因为抗战爆发,国内最需要的是枪炮弹药。不过,曾昭燏痛定思痛,立即认识到自己对国家、对民族、对抗战最好的帮助,莫过于做好目前的分内工作,待学业大成再以个人学术专长为国效力。于是曾昭燏强忍悲怆,把自己重新埋入学问之中。但因国内正值战乱,曾昭燏早日学成报效祖国之心愈加强烈,所以当结束实习回到伦敦时,她坚决辞去了伦敦大学的教职,不顾国内家人亲友的极力劝阻,毅然回到国内,受聘于后来迁居四川南溪李庄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满怀报国之志也满怀报国之才的曾昭燏,在筹备处如鱼得水,很快就完成了云南大理苍山、洱海地区的考古调査,发现了一批古遗址、古墓葬,并重点发掘了其中的龙泉遗址、白云甲遗址及四川彭山汉墓。而她所采取的田野工作方法代表了当时英国乃至全世界的最好水平,不仅对国内考古学界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也推动了世界地层学和类型学理论研究与实践探索的发展。因为这些突出贡献,初出茅庐的曾昭燏不久被任命为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总干事,成为当时国内最重要的博物、考古机构的实际负责人。
抗战胜利后,曾昭燏随博物院筹备处回到南京。在她精心组织与出色领导下,因战乱停工十年之久的中央博物院主体建筑仿辽大殿于1947年年底顺利竣工,并在战火频仍、困难重重的情况下,接连举办了汉代文物展、院藏青铜器展。1948年曾昭燏参加联合国博物馆协会,为当时参加该协会的九名中国个人会员之一。当时全国内战国民党节节败退,国民党政府开始安排将中央博物院馆藏文物珍品运往台湾,曾昭燏以博物院总干事的身份联合其他一些著名学者给予坚决反对,遂使一大批具有数千年历史的珍贵文物得以幸存大陆。
1949年曾昭燏没有去台湾。据迁台的“故宫博物院”工作人员回忆,当时胡适在台湾一度逢人便问曾小姐来了没有?当获知曾昭燏留在了大陆,连呼“好可惜、好可惜”,并赞曾昭燏“是个人才”。
解放后,曾昭燏努力使博物院的工作能跟上新形势,发挥博物馆的作用,让考古事业也能紧密配合新政权的工作,为祖国的文化发展做出新的贡献。
这时她迎来了继抗战期间在李圧筹备处之后的第二个事业高峰,1950年曾昭燏被国家文化部任命为南京博物院副院长?,1956年升为院长。这一期间她出色地组织了国内博物馆的最早一批重要文物展览,出色地领导了南京栖霞山六朝陵墓、祖堂山南唐二陵、山东沂南汉代画像石墓等一批重要考古项目,出色地主持编制了《南京博物院十二年远景规划纲要》。在我国博物馆界与考古界,曾昭燏有“华东门神”、“南霸天”、“考古女杰”的美誉,与北方考古界领军人物夏鼐并称“南曾北夏”。她先后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全国人大代表。1956年2月,曾昭燏还曾接受了毛泽东的宴请,与这位伟人碰过杯、喝过酒。几年后毛泽东还在一次会议上特地提到她:“曾国藩的后代,还有个叫曾昭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