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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梦溪笔谈》:609条中的人文世界(3)

宋朝官员的生活很富足。有大量的冗余官员,这个我在洪迈的《容斋随笔》中已经有所议论。官员的生活大多奢侈,这种风气一直带到南宋的杭州城。据说,当时,杭州城里有澡堂三千多所,人口百余万,是个世界级的大型城市。在这样的风气中,官员有些自己的爱好是不奇怪的,特别是像寇准这样的高级官员,那就更加了。

因为空闲,因为富足,所以才有时间去学舞。跳柘枝舞应该是有一些难度的,官员能够显摆他能力的是,越是难的东西他越是出色。也许是天分,他对这种舞蹈的感觉特别好。这个《柘枝》舞完整地跳完要几十遍,那么,可以想见的是,酒足饭饱的时候,又在众人羡慕的眼光里和掌声中,他会越跳越起劲,一遍又一遍,感觉越来越好。更何况,这样的场面仅仅会是一些男人吗?那真是太无聊了哎,绝对还有明眸善睐的女子伴着舞着,不要说抱着搂着了,那太俗气!

“颠”就是“痴”,技巧一定是精湛的,否则人们不会送上这样的称呼,要知道,寇大人可是一位重量级的官员呢。

沈括只是事实记叙,并没有任何的褒贬。我觉得,以寇大人的声望,他的这点爱好理所应当,应该允许官员有爱好嘛。

舞蹈绝对可以修身养性,不仅能锻炼身体,更是一种情趣。要知道,我可是利用业余时间学的噢,这是正当的娱乐活动,凡是正当的娱乐活动,我们都要支持,我们官员带头也是应该的。

你说我一玩一整天?哎,双休日,懂不懂,这是我私人的自由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的。最高领导还有自由空间呢!

我会跳舞,你们不要看得太复杂了,这和苏东坡会写诗作词作画,道理是一样一样的。只不过他的爱好比较阳春,比较白雪,我的爱好比较下里,比较巴人嘛!

可以想象的是,暖风熏得官员醉,夜夜笙歌日日舞,天子呼来不上朝。美好的大宋王朝啊!

壹拾、平民宅男杜五郎传奇

《卷九·人事一》里有个以家为家的故事,一点也不输现代宅男。

阳翟县有个杜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县里只叫他杜五郎,估计是排行老五吧。

杜家离县城三十余里,家中只有两间陋屋,一间他自己住,另一间他儿子住。

杜家房前有个小院子,院子外面扎有篱笆,也算独门独院了。

杜五郎最神奇的地方是,他宅在家里,已经有三十年不出大门了。

于是人们非常好奇,为什么会这样呢?如何才能做到这样呢?一定有故事的。

附近黎阳县有个领导叫孙轸的,曾去拜访杜五郎。杜郎说:村夫我没什么能耐,您为什么要来拜访呢?孙领导单刀直问他足不出户的原因。杜笑笑说:外面人的传言其实有过分的地方吧,我也不是不出家门,他指着院子里那株桑树说,喏,我十五年前也曾到那棵树下乘凉的,怎么能说是不出门呢?我是这样想的,像我这种人,对社会也没什么用处,当然也没什么害处噢,我不去求什么人,我要出门干什么?我不出门这种事,真不晓得有什么新闻价值呢?

孙领导说:好奇,好奇。因为他还有好几个问题想搞搞清楚。

你不出门,那么,以什么为生呢?

五郎说,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问题。从前我居住在县城的南边,家有五十亩田,我是和哥哥一起耕种的。后来,哥哥的儿子娶了媳妇,单单种田已经不能够养活一大家人了,于是我就把田都给了哥哥,带着老婆来到现在住的这个地方。

巧的是,乡里有人愿意把屋子借给我,我就住到了这里。我的工作是,替人算日子,就是挑挑黄道吉日,还兼着看些小病卖些药(药是怎么来的?还是个疑问),这样才有碗粥喝。当然,有时候也会出现上顿不接下顿的窘况。后来,儿子长大了,乡里人可怜我们,分给我们三十亩田,于是让儿子学种田。儿子很勤奋的,他除了种田外,还利用空余时候打工赚钱,这样,我们全家又能吃上饱饭了。我是个极度满足于现状的人,能吃上饱饭已经足够,而乡里的人其实都很贫困,有许多人也都是靠行医算卦养活自己的,换句话说,算命看病这个市场真是小得很。于是,我就不去替人择日和卖药了,把有限的机会让给比我更贫困的人。

孙领导频频点头,表示肯定他比较崇高的思想境界,但仍然很好奇,他像个记者样再深入采访。

“你不择日,不卖药,那你平日里都干些什么呢?”

五郎淡淡地说:“也不干什么,只是空坐着而已,因为没什么可做的。”

“那你不看书吗?”

“看书?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前,我曾经看过书的。”

“你二十年前看的书名叫什么?”

“没有书名。我这本书是人家送我的。只是记得,书中有多处提到《净名经》,也不知道《净名经》是什么书,当时非常喜欢书中的一些议论,现在那些议论都忘记掉了。唉,这么多年了,那本书也不知道放哪儿去了。”

这个时候,孙领导仔细打量眼前的杜五郎,只见他气定神闲,言辞清楚而简单,大冬天的,仅穿着薄薄的布袍,脚上穿着草鞋。再仔细观察他的家,空荡荡的,一张床而已。

孙领导于是再问了他儿子的情况。五郎略显骄傲:乡下孩子而已,但他的品性还是很淳厚的。到现在为止,还不曾乱七八糟地说话,不曾不顾家地跑来跑去游荡。

他只是在需要买一些日用品的时候才去一次县城,我都可以很精确地计算出他的行程,直接去直接回,从来不下酒馆进戏院找乐子的,基本上是个本分的孩子。

五郎的故事,沈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有一段时间军务正忙,到半夜了还没有休息,非常疲劳,就与同事闲聊,孙轸就谈到了杜五郎的事。听了这个故事,沈一时觉得很崇拜,烦闷和疲劳顿时没有了。

三十年不出家门,普通人中的不普通,原因其实只有一点,就是五郎觉得他不用去求什么人!

是呢,不用求什么人,自给自足,内心一片宁静。

《卷十八·技艺》中有非常特别之“许我”。为什么叫许我?这个姓许的人,和人谈话时,从不谦称自己的名字,无论对方什么身份,他都自称“我”。有一次,丞相贾昌朝想见他,派人邀请了好几次,他就是不来。又派门客去苦求,他总算来了,可是他要骑着驴子直接进相府的客厅,守门的不让,说:即便是四五品的官员,也必须下马。许我回答说:我无求于丞相,是他邀请我来的,如果要下驴,那我回家就是了。许我转个屁股就回去了。门吏急追,许我也不回来。门吏报告贾丞相,丞相派人向许我道歉并再次邀请,许我最终也没去。贾昌朝很是感叹:许我不过是个市井中的平民罢了,就因为他无求于别人,竟不能用权势让他屈服!

钱镠称吴越王时,诗僧贯休曾作贺诗(他们是老朋友了)。钱王读到“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大喜,但他派人传话:若想来见我,请将“十四州”改为“四十州”。贯和尚断然拒绝:州亦难添,诗亦难改,闲云孤鹤,何天不可飞耶?

我们普通人,什么时候能做到凡事不求人呢?

壹拾壹、淡定官员向敏中

沈括在同一节中还记叙了一个淡定的官员,这个官员对大喜来临时的态度也让人有所悟,官不就是个身外之物吗?

向敏中是宋真宗时的官员。有一天,他突然被任命为右仆射。这就是丞相啊,一个相当神气的职位!

诏书下达的那一天,恰好是翰林学士李宗谔值班。皇帝对李说:我自从登位以来,还从没有任命过仆射这样的官。今天以这个职位任命向敏中,应该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我也没有事先和向敏中谈过话,他应该很喜欢吧。李宗谔答道:

我今天从早上就开始在宫里值班,也不知道您颁布的这个命令,不知道向敏中现在怎么样呢。皇帝面露喜色:敏中家里,今天祝贺的客人一定很多,你去他家看看,明天再来向我汇报下,但不要说是我让你去的噢。

李宗谔等到向敏中下班回家后才去探望。哎,奇怪呢,偌大的丞相府,居然冷冷清清,门前没有见到一个人。李和向平时关系比较好,家里都是直来直去的。

于是,李直接走进向家,见了面就祝贺:今日听说下达了您的任命文件,同志们无不奔走相告,欢欣鼓舞,真是举国欢庆呢!向敏中只是噢噢地应答了一下,不多言。李宗谔又说: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还从来没有任命过仆射这个官呢!先生您如果不是德高望重,皇恩深厚,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待遇呢?向敏中还是噢噢地应答了一下,并不多言。

见向敏中如此淡定,李宗谔也猜不出向的心思。

李于是又进一步讨好。他历数了前代做过仆射这个职位人的辉煌功劳,皇恩的浩荡,向仍然只是简单地噢噢应答着,最终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李从堂屋退出后,又派人去向家的厨房里察看,问下人道:今日相府中有没有亲戚宾客宴饮?下人回答说:相府中今日寂静无人哎。

第二天,皇帝迫不及待地问向敏中的反应及向家的情况。

“昨日见过敏中没有?”

“见过了。”

“敏中的心情如何?”

李宗谔便把看到的情况详细向皇帝汇报了。皇上笑着说:向敏中真是宠辱不惊啊,不把官位放在心上!

向敏中如此淡定,我想最主要的应该是他内心修养的深厚和精神的强大吧。

按皇帝的猜想,得到这样的任命,一定会高兴和庆祝一下的,这也是常理,下面一些活动是少不了的。

第一,接受上门祝贺。上门祝贺的类型肯定各种各样,因为目的各式各样。真正的朋友,真的是表示祝贺的。这次你升迁,我来祝贺;下次我升迁,你来祝贺,你来我往,正常的友谊。部下,原来的部下,新的部下,那肯定要来的噢。都管着咱呢,人家都去了,不去肯定不行,不去还以为摆架子呢。当然还有各类以后有求于他的人,为了以后办事方便,我们一定得前去祝贺一下,提前混个脸熟也好嘛。

第二,适当的宴请。新任官员基本都知道要低调,但是,一般的人情也必须的,不管哪朝的纪检部门都会开着眼闭着眼。关键是,人家来祝贺的,总不能空着手吧,既然人家没有空手来,那就要让人家饱着肚回去,酒是一定要喝高兴的。

不管多大的范围,适当的宴请总是需要的。

第三,待遇的配套。什么职位享受什么样的待遇,这个有关部门肯定马上会想到的,府院是不是不够大了?出行的标准(比如外出视察的规格)是不是要提高了?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马上改变。

有一些是按规则来的,更有许多是按潜规则来的。这个大家都懂。

说复杂,还可以再复杂下去。但是,向敏中却把它处理得很简单,他想了几个为什么:不就是任个新职吗(今天任命,明天也可以把你去掉的,一张纸的事情,何必这么在乎)?这个职位是白送给你的吗(我为皇家辛辛苦苦工作,工作业绩也不差,皇帝还算有良心,他其实是想让你干更多的活呢)?人家来祝贺是真心自愿的吗(说被迫不大好,但大多数人绝对只是表面上的,如果这一点不懂,那就白做了这么些年的官,有些人甚至恨不得你马上犯错)?N个为什么想过以后,他的心里就很淡然了,这一切都是外在的,有当然好,咱就好好干工作;没有也不难过,毕竟在金字塔尖的人是极少极少的。

至于那些跑官要官花大代价而得到职位的官员,和向敏中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没得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