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罢工的浪潮波及了全巴黎。大工厂全部停工。有一百万以上巴黎人参加的示威游行进行了一整天。半个城市没有警察。为了避免冲突,他们撤退了。游行队伍一个个走过去。“这是最后的斗争……”歌声久久地回荡在巴黎上空。震惊世界的巴黎工人大罢工就这样开始了。
正当巴黎工人庆祝罢工胜利的时候,西班牙内战爆发了。西班牙法西斯勾结德、意法西斯,大肆屠杀西班牙人民,德国的轰炸机天天轰炸西班牙共和国政府首府马德里。西班牙政府派蒙涅斯为代表,来巴黎请求法国政府向他们出售几十架轰炸机,他们准备用来反攻。在德赛尔的操纵下,维拉尔终于以出售飞机将引起战争为理由,拒绝了蒙涅斯。这消息传开以后,巴黎工人个个义愤填膺。他们自动地组成了第一批志愿军,开赴西班牙。
黛妮丝听说米肖要去西班牙,在晚上来找米肖。她已经离开了她所憎恨的那个家。
“米肖,我需要你,你一定要回来。”
米肖重新又振作了精神。
“当然,我要回来的,”他说。“我们会胜利的,我会回来。到那时候……”
黛妮丝突然扑到米肖身上,生硬地吻着他的脸颊。当他从惊奇中恢复知觉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第一部完。
罢工继续发生。战争仍在西班牙进行。德国师团在维也纳的街道上进军。人人都在猜测希特勒的第二步行动。人们在咖啡店里焦急地争论,然后又安然地去睡觉。一九三八年春天的巴黎格外寒冷,但却显得安宁而令人迷惑。
法西斯组织“火十字团”头子勃莱推依正在积极活动。整整一年来,他采取了种种恐怖和暗杀手段。他指使他的得力干将格立斯纳烧毁了六架军用飞机,在地铁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随后他又命令另一个匪徒阿勃雷秘密除掉格立斯纳,并把一张共产党党证放在他的身上。右派报纸把这些暴行统统归罪于共产党,指责“人民阵线”正在把法国拖向战争。为了推翻内阁,勃莱推依还极力拉拢两个颇有影响的著名议员杜康和格郎代。他们在暗地里讨论未来政府的纲领:第一,要求戴沙必须停止和共产党发生关系,同时要跟德国、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法西斯头子达成妥协;第二,控制报纸,限制贷款给飞机工业,工人工作时间要增加为每周六十小时;为预防工人占领工厂,要准备好武器,配备好警察。
戴沙对于勃莱推依的秘密活动虽有所知,但并不摸底。昨天,他庆祝了他的六十岁生日,接到了无数贺寿的函电和礼物。一想到他很快就会成为国家的巨头之一,不觉心中洋洋自得。可是,家庭不幸的阴影却抵消了他的快乐。他的女儿黛妮丝离家后到一个工厂去做打包工人,据秘密警察长的情报,她已经加入了共产党。吕西央从西班牙逃回来,在姚利欧手下充当个告密者的角色。最使他生气的是,他发现吕西央偷了他的一份关于格郎代的绝密文件。想到他儿子竟是德国间谍的走卒,大丢他这位部长的面子,不禁恨得咬牙切齿!不过,他又想到他明天就要当部长了,于是,这一切忧愁一瞬间便消失了。
戴沙常常向别人说起法国安全的话,话说多了,他自己竟然也相信这句话了。当有人问他:“到底会不会发生战争?”他立刻充满自信地回答说:“一定不会发生!”
然而,战争形势一天天紧张起来。从布拉格发来的急电交给了他。德国军队准备越过边境,占领捷克。法国政府内部四分五裂。共产党正在酝酿罢工。戴沙感到忧虑了。正在这时,勃莱推依来访了。勃莱推依态度十分强硬地对他说,决不能动员人民去同德国人作战,否则,法国的失败将不可避免。法国惟一的出路是跟德国人妥协。
勃莱推依走后,戴沙心中暗想:这个国家已经四分五裂了。石派势力增大了。他请来了辟卡尔将军。辟卡尔告诉他说:“我们的飞机少得可怕。我们的飞行员训练得太差。我们的高射炮距离标准太远……”辟卡尔描绘了一幅德国入侵后巴黎毁灭的惊人图景。这使戴沙心头罩上了一层阴影。他请来了德赛尔和他一起进晚餐。德赛尔这些年在事业上是每况愈下。他对法国的前途也是悲观的。他认为,法国只能让步。
不久,巴黎电台播发了政府关于青年应征入伍的通告。比埃尔刚好在安特莱的画室里听到了这个通告。他表示要去入伍作战,保卫法国。安特莱讲起他曾在咖啡店遇到一个德国人,他是鱼类专家。那天,他喝得醉醺醺的。他说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德国人将把巴黎毁灭。安特莱认为这不过是他酒后的胡言乱语。
又过了些日子,比埃尔和妻子爱妮丝一起收听了电台播发的慕尼黑协定的短短的公报。在他们那座大楼里,每一户人家都围拢在收音机旁,屏住呼吸,等待着可怕的消息。可是现在,那广播员叫人们吃了定心丸,不必再害怕:战争不会再发生了。
“比埃尔,此刻有多少人在兴高采烈啊!还有德国也是这样。你以为他们的感觉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吗?求你忘掉那政治吧,哪怕是一会儿也好!”
爱妮丝走到儿子度度的身旁。他安静地睡着。她想:他应该好好活下去,活得长寿。
十一月的雾是黄的,棕的,黑的。郊外工人区那些倾圮的屋子潮湿得很。这一年秋夭,一个绝望的波浪淹没了人民。政府总有新的法令颁布下来。工作的时间又增加了,加班的工资又降低了,各种税收又加重了。罢工时有发生。警察把罢工者驱逐出了工厂,拘捕了那些在罢工时担任纠察的工人,把他们列入了被告席,同时又把几个罢工领导人判了重罪。一种使人疲倦的寂静遍布在工人们聚集的小咖啡店内。曾经关心过西班牙人民的痛苦的人说:“现在要轮到我们了。”
工会决定罢工一天。戴沙完全忘记了他刚刚死去的妻子,又变得活跃起来。因为他是镇压这次罢工的总指挥。政府宣告凡是参加罢工的都作为叛徒论。他指使姚利欧在报上发表评论说,这次罢工是上了德国人的当。
在工厂附近走动着警察,一小队一小队的特务宪兵分派出去守卫火车站、政府机关和邮局,在公共汽车司机的身边也坐着一个警察。人人都在谈论:严酷的判决,成群的囚犯和苦役……。
年老的工人们变得抑郁和悲哀了,他们担心罢工会遭到打击。然而,这一天对黛妮丝来说,却是经受斗争洗礼的第一天。她感到浑身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在一条横街上停着一辆警车。他们把逮捕的人推进去,还把一个工人的牙敲落了。他们撕破了黛妮丝的衣服。她对同伴们说:“同志们,我们的人不要走散!”警察搜查了她。一个留着胡子满嘴酒气的警察,伸出了粗大的手搜了她全身,还放肆地猥亵了一阵。她忘记她的受辱,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如何使罢工坚持下去。
夜里,戴沙接到监狱长的电话便匆忙赶来了。在监狱长的书房里,戴沙正站在一个石膏像旁边。黛妮丝给带进来了。一看她那狼狈的样子,他就感到一阵痛心的怜惜。他抑制住不悦的心绪,试着用温和而带些颤抖的声调说:
“黛妮丝,我来保释你。”
黛妮丝说:“释放我,你们就必须把别的囚犯一起释放。”
这句话,和黛妮丝的声调,以及她突然改用的“你们”,把他气昏了。他狂怒地喊道:
“释放那些暴徒吗?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吗?”
“谁是暴徒?你们见了德国人才简直是懦夫!我们没有准备,所以你们就用催泪弹!”
“你们共产党才是在替德国人做工作!”戴沙说。“昨天你们在罢工的时候,意大利提出了要求,要尼斯和科西嘉了。这就是你们罢工的第一个后果。”
“在替德国人工作的是你们!是谁关闭了飞机制造厂的?你们自己做的事,你们自然不肯说。你们还指使那些强盗……”
“说谎!恶毒的说谎!你这小傻子,他们告诉你什么你全都相信。绵羊啊!”
他叫骂了很久,然后他突然静默了。有什么用处呢?她是被这疯狂的主义弄得着了魔了,要她清醒过来是不可能的,但这件事决不能让报纸张扬出去,更不能提到判决,要知道,这有损于他的名声啊!
从这回以后,戴沙对于共产党的憎恨简直到了极点。他心想:共产党把黛妮丝从他那里夺走了,还把一个温和可爱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反对政府的煽动者。这种东西怎么能算是一个政党呢?简直是些地狱的魔鬼。要是不把他们消灭,他们会缠扰不休,他们会杀人放火的。
时间从来没像那个冬天似的走得那么慢。巴黎处在安静和猜疑之中。阴沉沉的十二月的黄昏笼罩了往昔那些光荣的纪念碑。
每天早上,部长老爷们照常在公文上签字,裁去一些不服从的电报生和火夫。各地工厂主都在裁减工人。成千成百的失业者为饥饿所吞噬。议员达拉弟虽然提起加强国防,可是军火工厂里的旋床却像魔鬼似的静寂。
法西斯头子里宾特洛甫到巴黎来访问了。为了安全起见,警察先清理了街道,所以这位来访者领略了一种奇异的景象:协和广场上空洞洞的,只有一个红红的冬天的太阳。他谦虚地说:“这一回的巴黎特别使我高兴……”
意大利的师团正在向巴塞隆那推进。议员们开了一个会,决定派参议员倍拉尔去访问佛朗哥将军。戴沙赞成这个决议,说:“这是消除误会的时候了。”
戴沙感到,他必须取得右派的支持。他想把勃莱推依拉过来,可是勃莱推依一天天地更精明,坚持着要曼台尔辞职。在一个体育协会聚餐之后,勃莱推依说:“唉,犹太人曼台尔依然是一个部长!他在耍阴谋,要我们跟德国人吵架。”戴沙连忙对曼台尔表示了歉意:“你还能指望什么呢?勃莱推依是个狂人。他的头脑是东方式的。他生在劳莱茵区,就是这种脾气。可是我们都是笛卡尔派。我们不会有这种念头。”随后他又对勃莱推依说:“对的,对的,你关于曼台尔的话说得有理。这个犹太人终究是个外来客。”
维拉尔代表劳动委员会拜访了戴沙。维拉尔提到法国政府从没有这样不受欢迎过。戴沙怒不可遏地说:“让共产党停止他们的活动吧。我们在安排和平,他们把一切都搞翻了。把几千人送进监牢比之几百万人去送死好得多。他们说的是预防战争,可是我的意思,哈,哈!我的意思是预防性的抓人!”
维拉尔摘下他的夹鼻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镜片,温和地看着戴沙说:“你真的相信和平吗?”
“我能说什么?德国人很可能东进的。这一来我们就有二十年和平。可是一个人的估计可能是错的。我自己就爱赌博,而目前恰好是我们自己变成了纸牌;我们给洗了一下,给打了出去。一个残酷的职业!我倒妒忌那些失业者,他们可以睡在桥底下,什么也不必想……”
维拉尔被他那颤抖的声音感动了。他跑到戴沙跟前热烈地握他的手,不无同情地说:
“从前有修道院。人们可以把自己关在里面,可以读书,可以思索宇宙的秘密,浇他们的花。可是现在到处也找不到这世外桃源了。”
§§§第二部完。
严酷的一九四○年来到了。每天夜晚,巴黎人都被警报声唤醒。有人谈到他们已看到炸毁的房屋了。戴沙却微微一笑:“这仅仅是预防。德国飞机一过边境我们就拉警报。这可以教育巴黎人一种自我牺牲的观念。”许多人已离开了这个首都。贵族区空了,而诺曼第、勃列顿尼的海岸胜地却有人满之患。法国士兵调到东部去阻击敌人,而胆小的资产阶级则纷纷向西部奔逃。在招待外国记者的宴会上,戴沙做了一个演说:
“告诉全世界,我们的生活还是照常。没有大炮的吼声,我们唱的歌叫做‘巴黎依旧是巴黎’。”
在吃饭时,戴沙对意大利大使说,墨索里尼具有政治家的天才。法国和意大利应当联合起来,因为莫斯科才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五月十六日黎明,戴沙的秘书告诉他,德国的坦克已经到了拉翁,接着又强调说:“他们在五天之内,共推进一百四十里。自拉翁到巴黎,一共是一百三十公里。”
戴沙大怒:“你怎么敢散播这种吓人的谣言!”他大叫:“我必须采取严肃手段。”
秘书一出门,戴沙就打电话给雷诺:“听着,关于德国人的事不是真的吧?”
“他们已经到了拉翁附近了。”
“那么,换句话说,他们要到巴黎来了。”
“那是没问题的。”
戴沙挂了电话,一头扑在桌子上,开始哭了。何等可怕的不幸啊!可怜的法兰西!怎么办呢!只好投降了。格郎代暗中勾结德国人,这一宝算是让他押着了。看来,只有贝当元帅来收拾这种残局了……
格郎代送走客人之后,松了松他的领带,在沙发上伸直了他的两腿。他很疲倦,不过事情却相当的顺利。他心想:等德国人占领了巴黎,他格郎代就要站在众人之上了。大家都要拍他的马屁了。在赌博之中,最要紧的就是看你赌得对不对。他却赌对了。眼下,他只要支撑这最后一刻钟就行了。这以后,就会有权力、荣誉和显贵。从客观上说,只有他能够挽救法国。他会减轻投降条件,给成千成万的人以和平存在的可能。这才是真正的爱国主义,不是杜康那样的歇斯底里的狂言。他又想到他那不忠实的妻子摩希,便愤愤地走到病危的摩希床边,对她说:
“你以为我失败了,以为我是一个可疑的人物,一个间谍。公主,你错了。我是惟一可以挽救法国的人。”
摩希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头从枕上垂下来。
“公主为什么不说话了?说话啊,小婊子!”
他看见她的白色的嘴角上有小小的泡沫,初生婴孩的嘴上的泡沫一样。他鄙夷地皱了皱眉头,走了出去。
平静的,自由的法兰西不存在了。这个国家已经落在敌人的魔掌中。就在米肖作战的前线也可以看到废墟和哭泣的女人。现在国家蒙受了灾难米肖更加爱它了。萨伏依的山峰,在那里,他度过了童年,溪水潺潺,草原绚丽;还有巴黎,他自己的巴黎,灰色的屋宇和欢笑的城,还有黛妮丝呢。他知道他保卫的是一个有蓝眼睛,蓝得像阿尔卑斯山上的花朵般的柔弱的少女。他机械地念叨着:“法兰西……黛妮丝……”
米肖跑到战壕里鼓舞他的同伴们。只有三百个人了。德国坦克在进攻。米肖对战友们讲述他在西班牙的战斗经历:
“有时我们只三十个人对抗敌人一个营。坦克呢,我们只能用手榴弹对付。我们没有别的东西。有一个家伙叫彼彼,一起炸掉了六辆坦克。”
有一个士兵说:“你知道,你在这里是防守什么的。我是自动参军的。可是我究竟为谁死呢?我在保卫谁呢?——戴沙吗?”
米肖没有立刻回答。他自己也很烦恼,感到自己是有责任的。
“不!”他坚定的回答,“我们将来再跟这些人算帐。可是,目前,这是我们自己的国家。你看到那些女人吗?她们的丈夫跟我们一样,都在前线。我们不能撒手不管!共产党人一定要树立榜样。何况,抛弃这一切也不容易。”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了。敌人又开始进攻。米肖的手受了伤,他鼓励战友们说:“这没关系,我在西班牙见过他们,他们顶喜欢看人家逃走。可是法西斯不喜欢硬汉子。”
“你以为我们守得住吗,米肖?”
“我说我们守得住!”
又响起了一连串的爆炸声。米肖摇摇他的左手,上面满是鲜血。他抓起机枪,说:“再给他们一个连发!……德国鬼子,试试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