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危在旦夕。涅克拉索夫一向把自己的杂志工作看作是对祖国的真正服务。他以多年的努力已经使《现代人》成为宣传革命与进步思想的喉舌,对于这一点他特别重视。为了保卫杂志不受沙皇政府方面的无止境的迫害,涅克拉索夫准备采取不得已的措施,甚至做出了违背“自己的良心”的事:一八六六年春,他写了一篇诗来祝贺沙皇的“救命恩人”——奥西普·柯米萨罗夫;四月十六日,在庆祝宴会上他又读了一首颂诗,献给一八六三年镇压波兰起义的刽子手——反动大官僚穆拉维约夫。
就在四月十六日当天晚上,诗人写了一篇悔恨的诗,同时表示将接受俄国人民的谴责。果然,涅克拉索夫收到了读者的许多来信,读者们都因为他的缪司的“不正确的声音”感到惶惑。尤其使涅克拉索夫痛苦的是平民知识界的青年对他暂时的冷淡,他们曾那么虔诚地信任他,而现在却对诗人表示怀疑了。涅克拉索夫在以后的全部生活中都为他这片刻的软弱和妥协而羞愧,为自己犯的“罪过”而深感痛恨。一八六七年,涅克拉索夫在答复一位“不认识的朋友”的赠诗中,公开表示忏悔:
我从不利用竖琴做交易,但这样的事
确实有过:当难逃的天数胁迫威逼,
我手拔琴弦,发出了虚伪乖戾的
声息……
很久以来我就是孤身作战,伶仃无依;
我和友爱的家庭开始曾结伴同行,
而如今呢,他们在哪儿,我的友人?
些人早就和我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对另一些人是我自己赏了他们闭门羹;
一些人早已跨出了阳世的门限,
又一些人遭逢不幸,命蹇途穷……
为了我落得个茕独孤零,
为了我再也没有人可以依凭,
为了我逐年地丧朋失友,
而征途上遭逢的敌手却越聚越多——
为了那一滴血,和人民共有的那一滴,
原谅我吧,啊,祖国!请你原谅我!
涅克拉索夫在这一时期与反动势力暂时妥协的根源,正如列宁深刻指出的:因为“涅克拉索夫本人是软弱的,在车尔尼雪夫斯基和自由派之间摇摆不定。但他是完全同情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涅克拉索夫也正由于自己的软弱性向自由派弹了一些阿谀逢迎的调子”(《列宁全集》第18卷306页)列宁的评价是十分公正的,在这里,既指出了涅克拉索夫的软弱性,又肯定了他的革命民主主义倾向。
一八六六年六月一日,《现代人》被查封了。沙皇政府在宣布这项命令时说,查封的理由是:“因其倾向早经证实有害于社会。”
《现代人》被查封之后,涅克拉索夫心情十分沮丧。因为他是一个具有战斗的社会活动家气质的人,离开杂志这个面向社会的阵地,他是无法生活的。一年半以后,涅克拉索夫租得了克拉耶夫斯基的《祖国纪事》杂志的出版权。从此,他同著名的讽刺作家萨尔蒂科夫——谢德林一起并肩战斗,发挥了像《现代人》那样的巨大影响,被当时的进步人士视为自己的“机关刊物”。
涅克拉索夫对《祖国纪事》也像对《现代人》一样,献出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才能。但是,即使在从事繁重的编缉工作的同时,涅克拉索夫始终没有忘记他作为一个革命诗人的使命,在七十年代里,他仍然创作了一系列优秀诗篇:《祖父》、《现代人》、《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长诗《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等。他的很多诗还被谱成歌曲,在青年和大学生的集会上歌唱。
涅克拉索夫诗歌的人民性倾向遭到了自由派贵族作家的反对和嘲笑。
有一次,屠格涅夫和鲍特金当着涅克拉索夫的面,毫不客气地指责他为农民写诗的倾向。
“涅克拉索夫,我希望你了解,”屠格涅夫说,“我们坦白地说出我们的意见,是为你好。”
“可是你们凭什么说我在生气呢?”涅克拉索夫边走边回答。
“他没有理由生气!没有理由!他应该感谢我们!”瓦·彼·鲍特金说道。“是的,亲爱的朋友,你的诗写得很呆板,缺乏高雅的形式;这对于一个诗人是一大缺陷。”
“你写诗过于着重现实性,”屠格涅夫说。
“对,对!这是不行的!”鲍特金附和道,“你太着重那方面,这会使有艺术修养的人感到厌恶,他们听着刺耳;音乐也好,诗也好,如果其中有不谐调的地方,耳朵就受不了。亲爱的朋友,诗意不在你的现实性,而在诗的形式的高雅、诗题的高雅。”
“昨天我和鲍特金在一位高雅的女士家里度过一个晚上,她对于诗很有鉴赏力,”屠格涅夫说,“她读过歌德、席勒和拜伦的全部诗歌原著。我想把你的诗介绍给她,就对她念了你的《夜里我奔驰在黑暗的大街上》。她聚精会神地听着,等我念完的时候,你知道她发出什么感叹吗?——‘这不是诗!他不是诗人!’”
“真的,真的,”鲍特金证实道。
“我知道,上流社会妇女不会喜欢我的诗!”涅克拉索夫说。
“亲爱的朋友,不能这样小看上流社会妇女的意见,”鲍特金急躁地反驳说。“连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也重视她们的赞赏,常在诗歌发表以前念给她们听听。”
“我跟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相差太远了!”涅克拉索夫回答,“如果我模仿他们,那是没有一点用处的。不过每个作家都有他自己的特色,我的特色就是现实性。”
屠格涅夫把原始形态的钻石跟它经过珠宝匠的妙手琢磨后获得的光泽作了一番比较。他又把乡下美人跟姿色较差、可是具有上流社会高雅风度的妇女加以对照。
“高雅的形式在各方面都占优势,”屠格涅夫结束他的话道。
鲍特金一边听屠格涅夫讲话,一边用简短的感叹句表示赞许:“对,妙!”屠格涅夫住嘴以后,他用教训口吻向涅克拉索夫说:
“是啊,亲爱的,我们在帮你从诗歌中排除粗糙的现实性。昨天我们从那位高雅的女士家回来,一路上都在谈你的诗,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你走错了路。再不要歌颂车夫和菜农的爱情以及农夫村妇了。这是一种刺耳的假声。你对于我们的友好坦率的态度不要见怪,相信我们的话:像你的诗《夜里》所包含的那种现实性,使得每个对诗歌具有高度美学理解力的人都很厌恶。描写让会生活的脓疮是亵渎行为。请不要因为有些毛孩子和外行恭维你这一类诗就迷惑起来,你要听从那些了解高雅的诗歌的人。青年作家往往由于在一般根本不懂真正的诗歌的老粗中间享有一点虚名,结果把自己毁了;这样的作家很多,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涅克拉索夫低着头来回走动,可是突然挨近桌子,说道:
“各位,从严格的美学观点来看我的诗,你们的意见也许是对的,不过你们忘记了这一点:每个作家只能表现他深切感受过的东西。因为我从小就有机会看到俄国农民在饥寒和各种暴行中遭受的苦难,所以我从他们中间撷取了我的诗歌主题。我觉得奇怪,你们居然否认俄国人民有人的感情!他们像我们一样对女性感到强烈的爱慕和妒嫉,他们也同样忘我地爱孩子!”
涅克拉索夫用非常激动的声音说完了这些话,又在房间里走动起来,同时继续说:
“上流社会的人不读我的诗就不读好了,我又不是为他们写的。”
“那么,亲爱的朋友,你一定是为俄国农民写的啰,可是他们一个大字不识啊!”鲍特金挖苦道。
“我比你知道得清楚,识字的农民并不算少,而且俄国人民很快就会个个识字,别看他们现在没有老师。”
“他们还要订阅《现代人》哩!”屠格涅夫笑嘻嘻地说。
涅克拉索夫显然很窘,他停下脚步。
“好,好,屠格涅夫!”鲍特金叫道,然后用怜惜的口气继续说:“唉,亲爱的涅克拉索夫,你使我们感到诧异:你原是那样一个讲求实际的人,突然之间却变得像玛尼罗夫(《死魂灵》中的人物——笔者)似的想入非非了。”
“你们有权拿我开心!”涅克拉索夫忧郁地回答。“如果我坦白地对你们说出我的想法,你们会更加开心和惊奇。我想:假如俄国农民能够——哪怕是在我死后也好——读我的诗,我的作家自豪感就完全得到满足了!”
涅克拉索夫虽然受到自由派作家的嘲讽,但他不怕打击,不怕孤立,自始至终地坚持着文学的战斗传统和诗歌的人民性倾向。
“他会名传不朽……”
涅克拉索夫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几年,在紧张的工作中写了几部大型叙事长诗:《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俄罗斯妇女》、《现代人》等。诗人要在这些作品中,再次重现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的光辉形象。涅克拉索夫指出了从十二月党人到别林斯基、彼得拉舍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和七十年代的人们的血肉相连的传统。书刊检查机关在审查涅克拉索夫的这些作品时,删改得非常厉害,正是因为沙皇政府害怕这些革命思想传播的缘故。七十年代的革命者,从这些关于过去时代的革命者的长诗中看到了自己。因此,这几部长诗是涅克拉索夫全部作品中最为流行的。
然而,诗人的生命快要结束了。难于置信的劳动和非人的苦难的年月,使涅克拉索夫未老先衰了。严重的疾病——癌症——使他卧床不起。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的家就是床,我的世界就是两间房子。”诗人知道,他的日子不长了,因此,他忍受着疾病的折磨,继续写作。为了免遭书刊检查机关的删改,他“咬紧牙关”多次修改自己的作品,并千方百计把自己的作品送到读者面前。在诗人临终前不久,萨尔蒂科夫—谢德林关于他曾经写道:“这个被审查机关包围和教养出来的人,还想在它的桎梏下死去。他在难以想象的疼痛中竟写成一首长诗,对这首诗,审查机关也是刻不容缓地大删大改……可以想象,这种粗暴的行为对于一个将死的人该会引起怎样的印象。遗憾得很,就是斡旋也几乎完全无益:一切都是这样充满了仇恨和威胁,甚至远远地接近都很困难。而长诗是卓越的……”
一八七四年,诗人在《哀诗(致叶拉可夫)》中,再次重申他要为人民的理想勇敢作战的信念:
我向人民弹奏竖琴。
很可能,我将死去,人民还不识不闻,
但我为他们服务过——这就足以
使我安心……
不是每一个战士都能杀伤敌人,
但每一个战士都要作战!
而决定战斗的却是命运……
诗人虽然遭受到沙皇政府的迫害和监视,但是,广大人民并没有忘记诗人。彼得堡大学生的代表们拜访了病魔缠身的诗人,带来一封写满几百人签名的对诗人表示诚挚问候的信。
当涅克拉索夫病重的消息传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耳朵时,他从遥远的雅库梯亚流放地,写信给他的表弟亚·尼·佩平,信中说:“……假使,你收到我的信的时候,涅克拉索夫还能继续呼吸,请你告诉他,我热烈地爱他这个人,我感谢他对我表示善意的关切,我吻他,我确信:他会名传不朽,俄国将永远爱他,他是一切俄国诗人中最有天才和最高贵的人。……作为诗人,他当然高于一切俄国诗人。”
涅克拉索夫有幸在生命弥留之际听到了这位伟大批评家、他的战友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这段诀别赠言。他感动得热泪盈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请您告诉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即车尔尼雪夫斯基),我非常感谢他;我现在感到安慰:他的话比任何人的话对于我都宝贵。”
涅克拉索夫于一八七八年一月八日(新历)溘然长逝。许多革命组织,正如普列汉诺夫所说,差不多“俄罗斯革命的整个司令部”都参加了诗人的葬仪。青年学生开始走到诗人的灵柩前面瞻仰遗容。一位同时代人曾经写道:“从普希金时代起,不论向哪个作家的灵柩涌来的人,都未必像我们在涅克拉索夫的灵柩旁所看到的那么多。”数千人送诗人走完他最后的道路。涅克拉索夫的棺木上摆着许多花圈。其中一个花圈下款署名是:“社会主义者们敬献”。在送殡的人群中间有许多工人。在墓地上,人们发表了热情的演说。演说者中有大学生普列汉诺夫。当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演说中说到涅克拉索夫作为一个诗人可以和普希金、莱蒙托夫并列的时候,正是这个普列汉诺夫及其他年轻的革命者打断了他的话。青年们高呼:“不是并列,而是高出,高出!”这话虽然有些偏激,但却充分表达了当代革命者对涅克拉索夫的热爱之深。
涅克拉索夫的诗篇在当时的俄国,产生了巨大影响。作为诗人,他受到青年们的敬爱,他的每一首诗几乎都成了当时先进社会人士的注意中心。诗人对后人的影响也是难以估量的。列宁就很喜欢他的作品,他“几乎把涅克拉索夫的诗全都背会了”。苏联无产阶级文艺理论家卢那察尔斯基也说:“毫无疑义,我们今天的诗歌应该是涅克拉索夫式的,而且不能不是涅克拉索夫式的。”他认为,诗人“那种洋溢着深厚的革命激情的诗”,那种“披肝沥胆的自我剖析”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和效仿的。
涅克拉索夫为了革命理想,为了争取实现人民幸福的理想奋斗了一生。俄国人民和苏联人民没有忘记他,世界人民(包括中国人民)也没有忘记他。正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他会名传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