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云、莲儿及远妮本想细细评说那首诗的,可一听说林霞不久就要回城,心头马上凉了半截。那论诗的事,自然也就敷衍着过去了。到了下午,林父等人在大队伙食堂吃过饭,也就到了七点半的样子。朦胧的夜色笼罩着这土家人的山山水水,让那梦里的大山也如同流水一样隽永,那心中的溪水也如同大山一样肃穆。山里摇曳着的柏杨,水里畅游着的鱼儿,在这时候也变得肃然起来——要么挺挺而立,要么呆呆地滞在水间,只有远处深林里那偶起的几声鸟的凄鸣,才让人明白这是动荡的年代、哀伤的年代;这里笑着的人们在梦里哭泣,哭泣的人们在梦里死亡;这里不是太平盛世,而是满目疮痍;这里虽不致流离失所,便却也是食不裹腹;这里虽不需背景离乡,但却还衣衫滥褛……,但是,山是没有罪的,水也是没有罪的!大山虽遭受了无情的躏蹂,但却仍然还在荒凉中放着青葱;流水虽遭受了罕世横劫,但却依旧在沉痛中梦着翡翠。也许只有这山和水,才能真正证明岁月的轮回和大江的东去,证明历史的痛苦和人世的辛酸,这痛苦、辛酸,不正是一代代不幸的人们所谱写的历史吗?不幸的人啊,你可为你的青葱岁月流泪?你可为你的花样年华伤心?人世间的病痛生死或许算不了什么,但那抢夺青春的罪恶却永远如一把灼热的匕首刺痛着追梦者的无奈的肝肠。老天啊,为什么要让有情人天隔一方?你就不记得牛郎织女了吗?你就真狠心让这世间的鸳鸯在朦胧月色的笼罩下各走一方?无情的老天啊,为什么要作出如此肯定的答案!
世云望着朦胧的月色,深深地叹了口气,莲儿明白哥哥的心思,但自己心里本就难受,哪还有心思去搭理他?倒是远妮,心里虽极不痛快,但还是强忍着痛苦,笑着道: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必那样呢?咱们不如出去走走,瞧瞧山光,领领水色,甚至作些什么咱们所谓的诗句来。”
莲儿素来乐观,这下子转变也快,只见她一改先前的愁容,嬉笑着道:
“就是,流泪的算什么好男好女,咱们就去现现咱们的风流,作出些什么旷古名诗来吧!”
世云、林霞虽然心痛未解,但也知结局如此,难以改变。到了这别离时候,除了跟眼前的知心姐妹谈谈心、说说话,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想到此,二人也就免强答应,悄然出门。此时,天虽已黑,但这几兄妹仍无惧黑夜,直向那石板溪七星桥走去。
刚走出几步,便听莲儿便道: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曾想到现两句诗,可没想出下句,不知你们是否愿意听听。”
“先说来吧,”远妮道,“谁有好的句子就对上来。”
远妮刚说罢,便听莲儿吟道:
三山望河柳,五里领斜阳。
还没待她念完,世云便说出了下句:
已是斜阳去,无奈话凄凉。
听罢诗句,众人都愕然。忽然间,一阵风儿吹过,接下来便是鸟儿的闪翅声。
“或许是杜鹃吧!”莲儿惊异地道。
正当林霞暗笑莲儿的天真时,世云又说出了一首道:
山间柏杨河边柳,几只鸟鹊枝上愁。
清风一起鸟鹊惊,各自飞去空枝留。
远妮听那“鸟鹊”二字不妥,便道:
“到底是什么鸟鹊,应当说清楚才好。”
“那不会是杜鹃吧?”莲儿道。
“杜鹃倒没什么特别的,我看这个节气呀,倒是燕子让人怀念,要不就当这‘鸟鹊’为燕子吧。”
“嗯,也是,”林霞道,“我说上句,你接下句如何?”见远妮点了点头,林霞便轻声地吟道:
千里山野柳堆烟,燕子情深伤心店。
远妮听罢,不假思索地便对道:
鸟鸣山幽青山在,何愁天下无桃源?
远妮刚对完这几句,又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于是便不安地道:
“说这些也太伤感了,就让我再说一首吧。”说罢便道:
朦胧夜色山中花,秋娘正忙摆酒茶。
而今忍痛南北去,一句祝福到天涯。
这敷衍之句,虽平仄音韵欠佳,但言出有意,也还听得。
“谢谢!”林霞道,“我也送你一首吧。”说罢便道:
万里求知已,千载诚难知。
明日花月夜,多论旧山石。
远妮听罢,便又吟道:
昨夜阑中歌,今宵月下行。
脚下荆棘路,星火夜正浓。
林霞也不迟疑,道:
千里山河泪,百丈离别心。
挥手天涯去,愿君伴夕风。
远妮本想再对上几句,却被莲儿给阻了住。“就你们两个人的事,也得让我们说几句才是!”远妮点了点头,而后便听莲儿咏道:
人迹天涯涯无边,相顾泪咽苦难言。
而今挥手手无力,千祝万福到明年。
林霞听罢,也吟了一首:
昨夜樱花几多泪,三更蝉鸣绿扬催。
一席伤心离别话,无语凝咽把家归。
世云晾在一旁,心里冷冷的。见她几人说得那样热闹,自己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便也吟了一首:
曾经梦里望江涛,几度伤感人渐老。
人生犹若朝与暮,来去无声静悄悄。
莲儿知道哥哥的心思,便开导他道:
“哎呀,什么老不老的,你也不过二十岁呀。二十岁就老了,我们十几岁的不马上也就要老了?二哥呀,我就送你一首吧。”说罢便道:
醉里寻花花不见,许仙自把梁祝怜。
莫为青春死心囚,梦醒过后换新颜。
远妮不是不知道世云和林霞的心思,见莲儿这么一说,便也强忍着笑道:
“那许仙便是我了,我许郎也送你一首。”言毕,便咏道:
三四年后君何在,再念今日笑难开?
人生难有几春夏,何苦痴心总无奈!
远妮刚咏完,莲儿又道:
昨日旅途几艰辛,踏过青河又一村。
莫把痛苦与秤砣,尽把哀思当浮云。
林霞知其意,长叹一声,而后便顺便赠了世云一首:
曾经江边披雨行,两岸柳丝夹榆英。
待到中秋八月夜,再记今日诉人情。
世云何尝不知道这些姐妹的心思!见这些人都旁敲侧击说了出来,自己也不好继续隐藏下去,于是便道:
曾经桑下说榆英,而今别时诉真情。
古有汪伦送太白,明日柳竹写汗青。
林霞知其意,正欲说话,却听先前那鸟,——或许是另一只,正“扑哧”地一声,飞过了残涧。
芙蓉已去夜朦胧,千里深林伴徐风。
林霞刚吟完这两句,又见另一只鸟儿“扑哧”地飞了起来,直向另一个方向飞去。
一声哀鸣残涧过,两只雏燕各西东。
世云、莲儿、远妮无不伤感,可又无可奈何。恰这时,天上一团红云慢慢地铺张开来,渐渐地变窄、变长,如同一架雨后的彩虹,最后竟将两端嶙峋的云山和眩目的霞绸连在了一起。
“好兆头!”远妮笑着道,“云哥不如就以‘云桥’为题做一首诗吧!”
世云也不推辞,径直咏道:
一架云桥天上横,再记昨日雨中行。
待到雨过天晴时,河畔鸳鸯仍卿卿。
林霞笑笑,并不说话。此时的山林深处,似有梦睡者的疲倦的鼾声,也似有苦难者的无奈的哀吟,更似有别离者的缱绻与缠绵。夜已经深了,只有劳累的人们还在做着衣暖食饱的美梦;只有伤心的人们还吟着幽咽的伤痛的诗文。远处,依稀的鸡鸣声给这夜色更添了几份凄凉,断断续续的狗吠也给这夜色横添了几份恐怖。
“妮子姐,都半夜了,”莲儿紧偎着远妮,轻声地道。
“嗯,”远妮也有些害怕,“莲儿,你做诗还行不行?”
莲儿想了想,也做了一首出来:
鸡鸣小城外,犬吠茂林中。
人心何处去,怅惘几朦胧。
“也亏你想得出,竟把‘鸡鸣’声想到你霞儿姐姐家去了。”远妮笑着道。
莲儿很是得意,不过很快便又沉静了下来。沉静之时,便听世云咏道:
无限相思愁,尽在穹隆间。
今宵梦中酒,送愁到天边。
远妮听了这几句,心里极不畅快,可又碍于面子,只得强忍着痛苦,“就是,有愁就要送到天边去,万不可留在心里。”远妮道。
“嗯,还是妮子姐姐想得开。以前我总怨你爱说些伤心的诗句,没想到今儿个就你最想得开!”莲儿笑着道。
远妮脸上虽笑着,心里却如猫抓伤痛之时,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吟道:
痛里装笑笑含悲,笑伴空盏苦裴醉。
他人嬉笑甜若蜜,不知我笑几多泪。
这“他人嬉笑甜若蜜”之句或是无由而起,但此刻远妮的心情,又岂是“他人嬉笑”所能比拟的?
时已不早,几兄妹也不得不回到自己的住处。这里当然免不了山里三兄妹送城里的林霞儿回到大队招待所。
世云回到家,心里极其难受。想到今后可能再也见不着林霞了,心中那一种伤痛不禁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份缘难道真到这里就结束了?”世云想,“我真的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正想着,世云一不小心,竟踢到了卧房的门坎。睡在里面的世新虽听到了声音,但却并没有醒来。只见他翻了个身,而后又呼呼地酣睡起来。世云轻轻地关上门,又轻轻地走到床边,脚也顾不得洗,便爬上了床。可满怀心事的世云又怎么能睡得着?他的心中不断起伏的哀痛与室外隐隐的蝉鸣揉和在一起,仿佛一首奏在心里的最无奈的塞北哀音。世云展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吱吱的木床声响伴着他硬咽着的思痛和苦愁,在这无奈的夜里奏出一首凄然的哀曲。鸡已叫二遍了,世云还在翻来覆去。又过一个时辰,几家早起的人户已亮起了微弱的油灯。世云坐了起来,打开窗户,只见不远处远妮的房灯也亮了起来。“莫不她已经起床准备去送林霞了?”想到此,世云心里不禁惊慌了起来。他匆匆地穿上鞋子,开了门,向莲儿的睡房走去,走到房前,见里面灯也亮了,便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呀?”莲儿问道。
“是我,二哥呀!”世云轻声地道。
“哦,我就来开门!”莲儿说着,便走了过来,“你这么早来干嘛?”
“你霞儿姐要走了,我们是不是去送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