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云觉得知青下乡的事与已无关,便不多答理,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地里,顺着昨天没做完的事继续做了起来。不大一会儿,家里其他人也纷纷到了来,都互不说话,只顾自个儿忙着自个儿的事。这秋月的日程也真短,一眨眼便到了天黑。临近收工的时候,世云觉得心头烦乱,便对父亲道:
“你们先回去吧,我去转转再回来。”
梁父瞪了世云一眼,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多怨,便道:
“别又让一家人在家等你吃饭!”
“饭熟了就吃,不要等我了!”世云说着便向田边那块大青石走出,梁父、世龙等则返身回了家。刚走出几步,世新又跑了回来,“把工具拿来吧!”世云不肯,他又只好空着手回了去。
夜色降临,世云望了望西天的云霞,自语道:
“要是那林霞也能回来就好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每年来这里的知青又有几个?哪有这回来的就是林霞的巧事?
世云越是思来想去,越觉荒唐可笑。“真是痴心妄想!”世云自骂道,“想这些作什么呢?”想至此,世云便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径直向家里走去。半路上,他又不禁想起早上那几个青年来,“也真是没有出息,只想吃人家的东西!”世云耸了耸肩,“这类人真可怜,”世云低声自语道,“又可恨!”你道如何可恨?原来,这几个青年平日里无所世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钟;天亮了便下地,天黑了再收工;见到人家打打斗斗,他们也就来了热心,四外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致于其劣行劣迹,后面还有交待,这里也就一笔带过。
“哎,这样的日子该如何是个尽头!”世云叹道,“前些年还有个王八队长遭人恨,现在人家死了,狗腿子们没了发泄对象,便找些良民百姓来斗,真他妈烦燥!”说实话,梁家这几年的日子也确实不好过,不但家里吵吵闹闹,同村的一些人,对其也大有看法。比如那个世龙,尽被村里人当作败家子的典范;世辉更不用说,一点儿也不求上进,有空便出去打打闹闹,扰得整个村子都鸡犬不宁,——当地人有句话叫做“山里二魔”,一魔是大队里那些乱抓乱斗的“革命分子”,另一魔便是世辉这种不务正业的地痞莽子。除了这两兄弟,更有那梁老头的势利软弱,欺内怕外,做事罗罗嗦嗦、鸡米小眼,加上当会计那两年,出了些洋相,也替王队长得罪了些人。当然,这世云总喜欢独来独往,个性太强了,又鄙视庸俗,清高自傲,这样同样让人看不顺眼,尤其是那些同龄青年——虽然里面可能带有妒嫉的因素。
不知不觉,世云已走到了那柴草棚边。他不自觉地向前两步,推开那新扎的柴扉,只见里面仍然乱七八糟,不成体统,“真是没有前途!”世云连叹带骂几句,而后无奈地扣上柴门,回到了家里。
刚一进门,便听里面热热闹闹。“又有什么事?”世云抬头向里面望了望,只见一个穿红绸子的女孩正端坐在那里,“不会是林霞吧!”可再仔细一瞧,却是远妮。“幸好沉住了气!”世云正在庆幸,却忽然被躲在门后边的莲儿吓了一跳。
“二哥,你也知道回来呀!”莲儿责怨道。
“在外呆够了总还是要回来的。”世云放下工具,正要倒水洗手,却见莲儿已盛了水出来。
“二哥,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莲儿凑到世云的耳边轻声地道。
“什么好消息?”世云急切地问道。
“先吃了饭再说吧!”莲儿说罢,又蹦蹦跳跳地跑到远妮旁边,与她耳语一阵。那远妮听罢便酸酸地一笑,而后点点头,似是答应了什么。
吃过饭,世龙便回了柴草棚,世辉也回了自己的睡房,梁父照常吊了一袋烟出去转悠,只有梁母还忙里忙外,——又是扫地,又是洗碗。远妮、莲儿过意不去,便也出来帮了一会儿,待一切都已做毕,莲儿才将远妮拉到自己的房间。
“你看我绣的这鞋垫怎样?”莲儿翻出前些日子刚绣的那花鞋垫递给远妮。
“蛮好看的!”远妮夸奖道,“比我绣的要好。”
正这时,世云闯了进来。
“你不是说有什么好消息的吗?”世云道。
“这个时候才来问呀,”莲儿不急不忙地道,“看你是没有诚心。”
“什么废话,你倒快说呀!”世云显然有些着急了。
“也不逗你了,告诉你吧,林霞又要来这里了。”远妮放下那鞋垫平静地道。
世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是在做梦吧?为什么上天总是为我创造良机?
“这下高兴了吧。”莲儿笑着道。
世云发觉自己失态,便尴尬地道:
“高兴,当然高兴。和你们一样。哦,远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今天上午我见到李书记,李书记告诉我的。当时啊,我恨不得跑到地里来告诉你的呢!”远妮道。
“什么时候来?是不是作为知青来的?”
“不错,正是作为知识青年到咱们大队的,会呆很长时间的。”
世云高兴地几乎要疯狂起来。他觉得今晚的一切都好像属于自己,——无论是天上的星星、月亮,还是地上的山川、河流;无论是飞于蓝天的杜鹃、白灵,还是长在石缝的小草、野花。所有静谧的夜色,都是他深情而诚挚的目光;所有汹涌的热浪,都是他澎湃而热烈的肝肠……
“后天可能就要到大队吧。”远妮补充道,“她一来,我们又可以一块儿作诗了。”
世云只顾一个劲儿地点头,也不知远妮说了些什么。其实远坭哪里不知道世云的所思所想,但她只能听在耳里,记在心上,把那激起自己伤痛的无奈隐藏在内心,搁放在最不易让人发现的地方。好不容易等到母亲来催她回去,要不然,那藏在内心、挂在眼角的泪水就要如泉水般地涌流出来了。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于第三天晚上。这梁家人一吃过饭,也都如往日一样各自回各自的地方,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世云当然是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众人都熟睡了,只有世云还时不时地望着窗外——望着大队招待所所在的地方。“十点了,她也该睡了吧!”世云痴痴地默念道。
“你在嘀咕什么呀?”正在这时候,莲儿推门进了来。
“哦,你怎么还不睡,明天还要上学的!”世云有些局促,便如是责备莲儿道。
“喂,二哥呀,我看霞儿姐今晚一定到了妮子姐那里。”莲儿指着不远处远妮的房间,“你看,那里灯还亮着。”
世云放眼望去,那里的灯果真还泛着微微的黄光。
“照常理,妮子姐今晚是要过来的,可今晚她没来,——一定是在给咱们报信儿。”莲儿又道。
“那她们怎么不过来?”世云望了望了莲儿,问道。
“人家过来做什么?倒是要让三哥那样子把她吓死?”莲儿道。
世云一想也有道理——人家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往人家狼窝里跑——无论是好狼还是恶狼,总还是说不过去,于是便道:
“你能肯定?”
莲儿还没有说话,便拉了世云地手:
“不信咱们过去看看!”
世云也不推辞,便爽快地跟了妹妹向远妮那边走去。刚一进门,世云便吃了一惊——那林霞果真在那里。
“世云哥,莲儿,我就知道你们要过来的。”远妮见了他们,忙起身让坐。见凳子不够,便又跑到厢房里提了两把竹椅来。
莲儿见了林霞,高兴得不得了,一下子便跑到林霞跟前,又是说这,又是说那。倒是世云和林霞,见了对方都不知所措,一下变得坐立不安起来。最后还是林霞反应快,取出了点零食,递给莲儿,道:
“哎,莲儿啊,上次别了你们,就以为今后再也见不到了,没承望今天还能聚在一起。”
世云愣了半天,也道:
“有缘千里来相会,既然咱们有缘,当然会后会有期的。”
“哎呀,东扯西拉,也不知你说了些什么;这会儿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待会儿又讲‘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说说你这几个月来神魂颠倒的原因!”莲儿见二哥说得那样生硬,便不耐烦地道。
世云一下子变得更加不安起来,深怪莲儿让自己难堪。远妮在一旁见到这景象,心里既觉好笑又感酸苦,抬头又见世云那难堪模样,真的可恨又可怜,可爱又可悲。
“你一走啊,咱们哪个不是神魂颠倒?这下可好了,神也安了,魂也定了,咱们又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了。”远妮说道。
林霞有些害羞,忙道:
“难怪我整天晚上吃不好睡不着,原来是我的魂跟你们的魂一块儿跑到天上去了。”
正说话间,韩母走了出来,道:
“什么事这么开心,好久没有听到这声音了。”
“今儿个咱们兄妹团聚,哪有不开心的呢。”莲儿在一旁道。
“嗯,霞儿呀!”韩母笑着道,“我说你真是个祸害呀,把他仨的魂魄都给引跑了。”
林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们啊,也别闹得太久了。霞儿颠簸了一天,也累了,再说,她刚来这里,深更半夜不回去,弄不好会影响不好的。”韩母道。
“好的,我也就不打扰你们了。”林霞站了起来,“我这就回去。”
“你一个人敢回去不?”莲儿拽着她的衣服道。
林霞迟疑了一会,而后吞吞吐吐地道。
“也许,也许敢吧。”
远妮见了她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别听她逗了,我们会送你回去的。”
“你们三个人?”林霞高兴地道。
“当然,难道我们还把二哥撵回去?”莲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