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琛被殴一事,李书记虽百般隐瞒,但又如何瞒得过阿秀阿钟之流?自阿秀阿钟得知其中内情后,便暗自高兴,决心一棒子将世云打死。这几日来,梁家也总是热热闹闹,鸡犬不宁。
“云儿,既然人家家人不同意,你也就不要再固执了,反正到头来是没有结果的。”梁母开导世云道。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动不动就想攀这种贵亲!如果你再惹得家里不得安宁,老子就不认你这个儿了!”梁父如是责骂他道。
后来,日子愈加不好过起来。整天从早到晚,都有人要来批斗。好在李书记规定,任何劳力白天都得上工,不许乱窜,以免误了田里,坏了收成。可偏有那些不怕累的人,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还要拉了人家出来“革命”。没有办法,世云只得白天跟了父亲和兄弟上工,晚上回家匆匆地吃了饭,而后跑到山坡里去,呆到深夜又偷偷地回来。那个林霞呢,情况虽好一些,但同样不得安宁。每当她一回到住处,便得听阿秀等人的“关心”询问,——虽名为询问,却实为审问。
这天林霞刚收完了小麦回家,却在半路就被人叫了去,说她父母来了梁家。林霞心里害怕,但也没办法,只得横下一条心过了去。
到了梁家,果真见到父母。只见父亲一脸严肃,母亲怒火满腔。
“不管怎么说,你儿子害了我女儿……,以前的都不论,就要你儿子从此不要再来缠我女儿。”林霞的母亲恶狠狠地道。
“可以,可以,都是我那不争气的狗杂种,不知乱了哪根神经,做出这等没有道德的事来。”梁父两眼直瞪着世云,喝斥道。
“什么不道德的事?我和林霞都是真心诚意相亲相爱的,即使你们带了她回去,她的心也总是在这里的!”世云争辨道。
“你这不知礼法的小子,有什么资格说话?我女儿也是配你这样的人的么?”林父喝斥道。
“爹,您不是也讲过,天下人都一家,世云虽是种地的,可现在我也是,我愿意一辈子都种地!”林霞在一旁哭着道。
“天下人都一家,可你和他不是一家!”林母气得直瞪眼,“他是什么东西,他和我林家势不两立,——打我儿子,骗我女儿,简直是咱林家的耻辱。”
韩母、远妮等都在现场,她们知道,这林主任虽前一个一家人,后一个一家人,但在处理私事的时候,是绝不会相信穷人和富人、城里人和乡下人、当官的和种地的是一家人的。
“大姐,我说呀,他们两个人既然一心一意,情同手足,也就随了他们吧,何必闹成这个样子。”韩母在一旁插话道。
“不管怎么说咱们的女儿不能喂在狼窝里,放在鸡窠内。跟了这类人,岂不是有愧于祖仙!”林母道。
韩母想了片刻,知道她是嫌这里的兄弟,嫌这里的贫穷、落后。
“古人说,弄泥浆直到老,数十年用尽勤劳。只要他二人勤勤恳恳,咱村子不是不可以改变的,家里也不是搞不好。”韩母道。
莲儿听了“弄泥浆真到老,数十年用尽勤劳”一句,又在后面加了几字道:“都不如手镘坚牢。”
林主任瞪了她二人一眼,无话可说,转而向林霞喝道:
“没有廉耻的东西,还不快去收拾行李!”
林霞听了也不行动,只知伤哭。远妮走了过来,想要安慰,却被林母推了出去。莲儿看了这阵势,深恶林家人不通情理,于是便低声骂道:“心与口不应,假意儿装干净,猫犬闻腥狗主任!”
林主任听得清楚,更加气愤,却也无可奈何。林母见说他几人不过,便直拉了林霞出去。林霞拼命地挣脱母亲,直扑到世云怀里大哭起来。一旁看热闹的阿秀等见了林霞,三把两抓又拉了她回去,直扭到林母身边。
林霞给生拉死拽着拖回了县城,可她那坚贞的挚诚的心,又怎能被拖得回去呢?自她回城以后,便日渐憔悴,整天只想到那山里的故事,那水里的春秋。一天夜里,林霞正在伤心流泣,面窗而悲,忽然想起那七星桥上句意颠倒的诗句、还有“云驾乾坤远去,霞随日月归来”的对联,“‘驾乾坤远去,随日月归来’,对,就是死,也要跟他死在一块儿!”想到这里,林霞便一下子来了劲,“从明天开始,咱就到王家屯去!”
说到做到,第二天,林霞便偷偷地出了县城,一个人急切地向山里奔去。
半夜时候,林霞终于赶到了王家屯,那王家屯的一切,都依然如故:亲切的还那样亲切,恐惧的还那样恐惧。“到哪儿去呢?”林霞想,“是先到妮姐那里还是先找世云?”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那熟悉的箫声又一次传入了她的耳朵。“还是在七星桥!”林霞顺着箫声,沿着故路,一步一步地靠近那曾经让人欢悦、让人高兴的地方。
不错,正是她要去的地方,正是她要找的人。
世云看到了林霞,虽然震惊,但并没有说话。他依如前次那样,轻轻地而又沉重地将长箫靠近唇边……不错,这箫声是忧伤的,也是愉悦的;是愉悦的,又忧伤的。这里面只有知音才听得懂,只有心心相应的人才听得懂。
这个地方,——石板溪、七星桥,是属于有情人的地方,痴心人的地方。只有真正懂得生活的人才懂得她的韵意,了解她的诗情。
这里,是唯一可以让他们心平浪静的地方;
这里,是唯一可以让他们共诉衷肠的地方;
这里,是唯一可以让他们梳理过去的地方;
这里,是唯一可以让他们选择未来的地方;
……
箫声还在响着,流水依然如嘶……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世云突然问道。
林霞想要回答,却又咽住了。
“因为我听到了箫声,听到了箫声中的心潮澎湃,听到了箫声中的山水清清;我听到忧郁中的欢乐,欢乐中的悲歌;那一声声的忧伤,是伤情人的离别的泪;那一句句的欢乐,是离别人的重逢的歌。”
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远妮!
三个人情真意切,句句诚言。谈话中远及上古,近止今宵;上达天文,下涉地理。渐渐地,又是一个通宵。
第二日,林霞便见了梁父梁母。梁父见了又惊又怕,梁母看罢连忧带喜。
“你来了也好,看那云儿整天就像掉了魂似的。”梁母道。
“既然来了,就得赶快通知家人,免得人家挂念!”梁父道。
林霞心里伤心,知道这里已不敢容下自己,好在有个远妮给了她帮助。当天中午,韩母便叫了林霞过去,道:
“这些日子暂且呆在我这边,想必总有一天,情况会好起来的!”
可是,事与愿违,情况偏偏没有好起来。
当天下午,村里人便全都知道了——曾被父母拖了回去的林霞又跑了回来。
“真是没有脸面,父母不同意还要死赖在别人家里!”有的人说。
“我说那人也真不守妇道,如此的不懂规距!”背地里有人如是讲。
“我说那女的简直是痴至近淫了。”看来这人还读过书。
总之,评说种种,不一而足。仅仅评说,或无大碍,可那中伤,却如尖刃,直伤得人家身心破裂,肝胆俱摧——
“阿钟、阿秀,你们怎么又来了?”
“你们是我们的冤家对头,我们为什么不来呢?”
“魔王!野兽!”
梁家又没有了安宁,——非但有魔王与野兽的猛扑,更有家人的斥责与怨怒!
韩家人也没有了安宁,——窝藏资产阶级享乐主义,包庇耻儿淫女、通娼奸妓,怎么会没有罪呢?
韩翁没有了平安,韩父没有宁静;韩母多了几份忧心,远妮多了几多伤愁!
“不,我不能连累人家!”林霞对自己道,“明天我就离开这里。”
第二天,她便找到世云,誓与他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世云感慨万千,忧愤顿起:为什么自己和自己的妻子——不,也许是未来的妻子,只能住在荒山野林、残枝断垣呢?
那梁家,已没有了他们的空间!唯一收容他们的是山,是水,是曾经给予他们快乐的石板溪和七星桥。
他们住在了石板溪畔,可三天后,一阵恶斥,迫使他们从梦睡中惊醒,去到了另一个地方。
他们选择了七星桥头,但阿钟等人的淫笑几天后便充斥了桥头。
他们安身于那曾以为是世外桃园的绿竹林畔,柳下溪边,可阿秀的双眼却频频勾起他们的恶梦!
在这里,已没有他们的空间!
不,还有远处哪段悬崖,或许崖壁上会有他们的天堂。
可是,平静的生活只有两天,饥饿,还有恶狼的追捕,迫使他们回到了村头。
“爹、娘,我们还想回来!”
“想回来就要听话!”,“别忘了,想回来还要看我阿钟的!”
没有了出路,怎么办?
“妮姐,我该怎么办?”
“要见你妮姐,你就得跟我阿秀去找林主任!”
一切,都似恶梦!
为什么不来反抗,把那些污秽的东西通通除掉呢?
可是,打得过这坐山,尚不过那条河啊!若真是这样,我的亲人、朋友又该怎样生活呢?
就在这个小山村里,一个又一个恶梦做起来了。
“世云,我们怎么办?”林霞无奈地道。
“海可枯,石可烂,反正这辈子——都为了你!”世云道。
林霞轻轻地笑了笑。
“石板溪和七星桥是唯一可以让人心平浪静的地方,对吗?”
“当然是!”
“也是唯一可以追忆过去和选择未来的地方?”
“嗯!”
沉默啊,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平静的沉默呢?
“同志,你觉得今晚美吗?”林霞轻声地问道。
“没有什么时候有今晚美,——即使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那雪夜里的月亮同样很美!”
“那是因为我们走近了,——而今天,我的心已经融在了一起!”
林霞微笑着,她笑的很开心,——朋友,你见过沉默中的微笑吗?如果没有,你就尽情地想象吧。
“云哥,你想作诗吗?”林霞又道。
“这里本来就是诗,——事实上,诗的真正境界,就是感而不做,悟而不发!”
“记得那次听你听箫,我好痴迷。”林霞道。
“痴迷的岂止是你?还有那星星、月亮、绿草、飞花,更有我!”世云说着,便不禁掏出了长箫。
“世云,你现在能奏一曲吗?我和着唱。”
世云轻轻地把长箫放到唇边,……那箫声又响起来了,——清丽而自然,质朴而洒脱。这整个村子,好像一下子没有了烦恼,没有了忧伤;没有了曾经的流言蜚语,没有了曾经的污秽尘垢;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快乐的,轻松的,美丽的,善良的。
猛然间,那调子变得慷慨而激昂、铿锵而刚烈,似乎充斥了无尽的希望与决心,无尽的承诺与誓言。渐渐地,那声音又变得自然而清逸,幽雅而高远——
要分离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是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
夜渐渐地深了,世间的所有都变得更加沉寂,那好像在说:沉寂吧,沉寂就是希望!
“世云,这里是俗人的天下,俗人们容不下我们,我们就离开这里吧!”一曲末了,林霞平静地道。
世云沉默了,也许,他想得更远。
“远妮和莲儿会了解我们的,——只要我们不死,重聚的机会总是有的。”林霞又道。
“你想到哪儿去呢?”世云问,“哪里是我们更好的天堂?”
“不是天堂?”林霞道,“是很神秘但却适合我们生存的地方!”
“是的,我们不需要天堂!”世云道,“我们要的是生存与希望,欢乐与梦想!”
“我们走吧,到时候,春花烂漫的时候,”林霞道,“这里会真正成为拥有七颗星星的地方。”
“事实上,祖仙早就安排了我们的命运,”世云拉着林霞的手,站了起来。
“云驾乾坤远去,霞随日月归来!”林霞微笑着偎在世云的怀里。
这天晚上,云驾着乾坤走了,偎在他身边的,是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