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云和林霞一走,这梁韩两家又一下子炸开了锅,——莲儿总恨奸人当道,梁母尽怪梁父无能。梁父整日又急又恨,骂自己竟因为一个林主任,而容不下自己亲身骨肉;那个远妮呢,整日以泪洗面,伤透了就大哭一场,或扑到母亲怀里又诉又说。
“远妮,你就不要伤心了。既然他们要撇下你,就让他们去吧!”韩母总这样劝说远妮。
自世云林霞不见了踪影之后,莲儿便变得沉默起来——记得世云在家的时候,自己总跟他诉这说那,可而今走了,自己又和谁去诉说呢?纵使小哥哥世新待她极好,可比起二哥来又差了一层;妮子姐虽和她合得来,但如今伤成那样,若跟她倾诉,岂不是给她伤口上抹上一把盐?
也许是惺惺相惺惺吧,倒是远妮后来找到了莲儿,安慰她道:
“莲儿,咱们从小便一块儿长大,对云哥不说知了一百也是懂了九十,咱想他们也不致于寻了短路,定是跑到什么地方去,到时候再回来!”
莲儿收了泪,凄凄地道:
“那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远妮又怎么会知道呢?她咽着泪,强忍着痛苦,将莲儿搂得更紧:
“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总有一天,总会有一天的……”
两个姑娘都哭成了水灵灵但又酸呼呼的泪人儿,在她们心里,谁又替得了世云,替得了她们心中的欢乐与希望呢?
整个村子的山与水,也好像哀伤了起来。
韩父韩母因多日不见世云和林霞,也变得伤心起来。每逢下地干活,那韩母总觉得后面少了什么,韩父心里也极不是滋味儿——自己就远妮一个亲生的女儿,那世云、林霞,也早已成了自己的儿女,可儿女们不见了踪影,自己心里又如何放心得下呢?
这天,韩父韩母正想着世云和林霞的事,突然李书记冒了出来。
“老秦,咱有件事要对你说!”李书记说得很吃力。
“书记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韩父勉强地笑着道。
“这些日子,大队里出了些麻烦,可咱也老了,对那些事也好像无力回天了。”书记道。
“你身子还硬朗,怎么说这呢。”韩父道。
“我想啊,我这命也活不长了。我走后,村子里还得有个领头的,我看你呀,知书达礼,就挑起这个担儿吧!”
“我的身份……”
“别管这么多,不是你的罪嘛!”书记说着,又凑到韩父耳边道,“你是上门女婿,别人要斗你也是没有理的!”转而又大声道,“后面日子啊,你就跟了我,帮我当当助手。”
“既然你瞧得起我,我也没法推辞。”韩父道。
“哦,还有一件事,前些日子,村里有人说你家藏奸,我看是无稽之谈。远妮呢,也不要分心,好好地教她的书。”书记又道。
“我当然会劝她的,”韩父道,“哦,听远妮说学校里要来一位新老师,可是真的?”
“哎呀!”书记叹道,“这两年我不行了,身边也没有人照顾,咱也不得不把我那老大接回来。”
韩父知道,这老大是前些年分到镇上教书的安平。说是老大,还不如说是老二。因那老大几岁的时候就给饿死了,这个安平也就理所当然做了长子。
“今后我不行了,你可还得帮我多多管教他呀,”李书记道。“我也没其他的事,也就不耽搁了。”说完便站了起来,叹了口气,疲倦地走了出去。
自那以后,韩父也没了太多的时间来陪家人说话,——不是今天到那里指挥生产,就是明个到这边调解纠纷;早早地出去,晚晚地归来,渐渐地他那硬朗的身子也消瘦了不少。
远妮虽然伤心,但不能不听话,更不能误了学生,因此每天还是早早地去学校,下午又匆匆地回来帮忙母亲料理家务,到了晚上就点上油灯给学生们批改作业。
二哥霞姐的出走,让天生乐观的莲儿也忧郁了不少,好在每天都有远妮,再三地要她好好读书,准备下半年去上中学。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的考试,莲儿便以全镇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了镇里的重点初中。阳历九月一号那天,梁韩两家人都很高兴,欢欢喜喜地给莲儿收拾了被子、衣服,送她到镇上寄学。
“若是云哥他们也在,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欢喜之余,远妮不禁伤感了起来。
“莲儿,你在学校可要好好读书,若遇到什么困难,有你干妈在,就只管说!”韩母打趣着道。
“莲儿啊,今后若有个什么大福大贵,可千万别忘了你韩大妈哟!”梁母也笑着道。
一天又一天,这山里又沉寂了下来。若说以前村里有远妮和莲儿两朵春花在闪烁的话,那么现在,这一风景却也难得一见,——曾经欢快的莲儿,已住在了镇上,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而这个远妮呢,自世云和林霞走后,便再也没有了往日微笑。曾经的人儿,现在走了,曾经的诗社,现在没了,难道人间的事,都会如《红楼梦》里一样,天各一方,四分五裂?远妮整日伤苦哀叹,想要提笔认认真真地作出一首诗来,可是绞尽脑汁,就是作不出只字片言。
寒秋的一个夜晚,远妮批改完作业,正要睡去,却听到一声凄切的雁鸣,“难道云哥他们真成了凄雁,四处飘泊?”远妮想到从前的离雁之诗,不禁更加伤感起来。窗外,秋风萧瑟得可怕。老天啊,这世间的秋,难道总是这样萧瑟的么?自己能否在这凄婉的秋里,在这凄迷的夜里寻找一份安宁、得到一分平静?难啊,毕竟自己,还有自己的心,早已随着凄寒秋夜变得冷寂而又孤独。
远妮拿起笔,一点一点地将那红墨水醮在手里,也许,那红墨水代表了她的心;也许,那红墨水凝结了她的血,——可是,无论怎样,明天,当你明天洗手的时候,这一切都会随着滚烫的热水,一点一点地融化在水中!
远妮猛地盖上笔筒,并将其紧紧地握在手中。叹息啊,怨愤啊,伤心啊,可是,这有什么用呢?要走的还是走了,要去的还是去了。留下的只有自己,只有哀泣,只有自己那颗伤婉而焦灼的心!
那笔被狠狠地扔到了书桌的一旁!那在书桌上滚动着的声音,好无奈!好凄凉!
远妮站了起来,走到书架旁,不自觉地抽出一本散曲选——第一篇,便是一个套数,题曰《南中吕·尾犯序》,“我何不也来一首呢?”远妮想到这里,便回身去了书桌。半晌,那纸上便有了一段文字,见是:
南中吕·尾犯序
[尾犯序]世间总悲凉,水也寒寒,缘何天下事,竟无情如今模样!哭长喊一室姐妹,恨青山同蒂兄长。夜梦里,凄凄万声语,却偏无回响!
[倾怀序]悲惨!昔年绣花姑娘,今无依流浪。未忘了雪飘时候,雨落地方,闲步言谈阔雅高谈。怎落得今日,音信沓无,人走他乡,劳得我山里姑娘魂不还!
[玉芙蓉]飞鸟走碧云,池鱼翔深渊,值今日同心肉身可安?那些无聊碌囊仍蛮恨,压得我身心憔悴气难喘。恨二君,偏舍了我妮,向那天仙境尽狂欢!
[小桃红]霜雨湿了玉衣,寒风痛了肝肠。待何日兄妹再归来,携了聪聪好儿郎,择良辰共欢畅,直到山水乐天地翻。
[尾声]寂寞难耐心事烦,夜半纸笔秋水寒,只落得香闺少女泪满衫!
远妮作完这几句,又细细地看了几遍,心中的那份伤痛更加难以自抑,渐渐地她竟呜呜地抽咽了起来。韩母本在里屋做些针线活,听到女儿的哭声,便心头发痛,悄悄地出了来。
“远妮,都这么晚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事?”韩母走了过来。
远妮听到母亲的声音,忙止住了哭声,又匆匆地去掩那诗稿。
“远妮啊,什么事都得想开一点,把心事积在心里,只会越积越多,到头来想解都找不出个头绪的!”韩母走到书桌旁,“又写了什么东西?可不可以看看?”
远妮看着那纸,没有说话。
“远妮,娘也是从做闺女过来的,什么儿女之间的事也不是不晓得。”韩母好像看出了她的心事,“有什么话,就跟娘说吧,何必一个人受苦呢?”
远妮听了母亲的话,不禁又开始哭了起来。她怯怯地摊开那纸,紧紧地偎在母亲身边。韩母轻抚着女儿的头发,长叹一声,而后道:
“远妮呀,而今世云和霞儿都走了,莲儿也上了学,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人,娘怎么能不心痛呢?”韩母本是硬撑着的,可这下子泪水也不禁涌了出来,“娘知道你孤独寂寞,可娘也……”
远妮见母亲也哭得伤心,便忙擦了泪水,道:
“都是我不争气,又惹您伤心了。天也不早了,您就快些去睡。我也马上就休息。”
韩母松开了远妮,擦了眼泪,疏了口气,“今儿个没有人陪你作诗,娘就陪你出去走走,消消心头的霉气吧。”
远妮好久不见母亲说文论句,这回听她一说,便想:“娘虽说平常不作诗,可肯定也不会是平庸之辈!”想到这里,便道:
“天本来不早了,可我想出去走走,解解闷。倒比躺在床上做恶梦的好!”
说到这里,母女二人便各加了一层衣服,关上门,出了去。
夜色是凄凉的,那天空中虽有一轮明月横挂着,可并不能消除这秋夜的岑寂与苍凉。
“远妮,刚才你那曲子我也看过了,不敢想你竟有那么的忧郁。”韩母道。
“本是突然间翻到的一个套数,后来也就随便作了一首。”远妮道。
“这好几年来,都没有人作什么散曲,不想今夜看到你作了一篇。”
“以前我们兄妹都不作散曲的,哪知道今天想作的时候,却没有了人!”远妮说话间不免有些凄凉。
韩母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半晌,她又才道:
“远妮,今晚上娘就陪你作几首吧。既然你想作散曲,咱们就一起来两首小令。”
“那当然好!”远妮道,“我没作过什么散曲,若说得不够恰当,您可要指出来!”
韩母点点头,而后望了望天空,道:
“我先说一首《南双调·锁南枝》吧。”
远妮屏住呼吸,只听母亲念道:
“儿女事,本这般,爱到深处天一方。纵饮千杯酒,多情仍伤肝。西窗下,泪未干,怎收得今夜愁绪换春光!”
远妮听罢,不禁赞叹母亲的才思,“要是社会太平,她说不定会是位大诗人呢!”远妮想。
不知不觉,二人已走到了七星桥畔石板溪边。
“娘,我也说一道《南双调·锁南枝》吧。”远妮说完,便吟道:
“石板溪,七星桥,秋来水绿依迢迢。怎没了故步,咋来了寂寥。山不懂儿情,又怎月夜箫?只伤得我泪也尽心也焦。
韩母了解女儿的心事,知道她嘴里说的是曲,心里流的是泪。半晌,韩母才吟了首《南仙吕·桂枝香》,曲曰:
山也峥嵘,水也峥嵘。一辈子总无奈,两母女还伤神,只为了兄情,只为了妹情。说你几句,劝你几句,都为了你今生幸福、欢乐过一生!
远妮伤到深处,恨到深处,伤有情人天各一方,恨造恶者黑白不分;伤牛郎织女难得相见,恨苍天黄土不懂鸳鸯。伤来伤去,恨来恨去,还伤善良的人命苦,丑恶的人猖狂;伤尽痛来,恨尽悲至;伤得个泪眼满衣襟,恨出个《中吕·山坡羊》:
天地一气,尽造孽迹,日升时狂风打雨。晴不晴,雨不雨,天翻地覆雷相继。日落月升泪还凄。天,无人跪;地,有谁依。